(一)
多年前,媽媽第一次生病期間,某一天,楊小悠站在媽媽的病床前,看著被病痛折磨,心智已然回歸嬰兒的媽媽,突然升起一念:
要是他們兩個(爸爸和媽媽)都不在了,我該有多無拘無束。
念頭閃過的那一瞬間,小悠被自己這樣“邪惡”的想法驚出了一身冷汗,嚇得打了一個激靈,虧得小悠瞬間回過神來,抓住了病床的床擋,險些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此時,爸爸剛好從護士站回到病房,看著臉色煞白,晃晃悠悠的小悠,擔心地問她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勞累過度低血糖。
隨即,爸爸勸小悠回家躺躺。
小悠假裝在給媽媽整理床鋪,不敢抬頭,似乎此刻與爸爸眼神交匯的瞬間,自己心底那些近乎“齷齪”的念頭就會被爸爸犀利的目光看穿。
小悠敷衍了幾句,轉頭拿起包與爸爸告辭,說自己回家做飯,匆匆逃出了病房。
流火六月,將近午時,烈日當空,小悠抬頭想把充盈滿眼的淚水“倒”回去,卻被火辣辣的陽光刺的涕淚橫流。
那一刻,頭暈腦炸的小悠已經分不清自己為何而淚如雨下。
這些年來,楊小悠一直為自己有這樣的念頭而內疚自責,不能原諒自己。
她不敢和任何人提起自己曾經有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
她永遠忘不掉最初冒出這個想法的瞬間,自己被自己嚇得驚魂未定的情景。
楊小悠開始看不懂自己,明明是媽媽臥病在床,為什么她還要遷怒于爸爸,希望爸爸也一起離開。
(二)
更令楊小悠不明白的是,對爸爸有這樣想法的自己,又時時刻刻在擔憂著爸爸。
小學二年級,小悠從村里轉學到縣城,家也就安在了縣城。爸爸媽媽時常會利用晚上下班的空隙回村處理事務。
小悠從父母雙腳邁出家門開始就趟在沙發上各種擔心:
回村要經過長長的陡坡,父母的車會不會因為夜黑坡陡視線不好而摔下山崖?
一路上拉煤的大貨車呼嘯而過,車會不會與那些大車發生碰撞?
......
小悠窮盡各種畫面,但沒有一個畫面是爸爸媽媽安然歸來。
小悠害怕自己從此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
直到爸爸媽媽說笑著前后進家門,小悠的心也收了回來。
爸爸一直有晨起鍛煉身體的習慣。
有一段時間爸爸與他們的隊友們喜歡爬長而陡的臺階,特別是下來的時候,他們那一幫中年男人們,似乎為了證明自己青春還在,正當年,幾乎是從近乎45度的陡階上爭先恐后地往下跑。
假期回家與爸爸早起鍛煉過一次之后,小悠后背直冒冷汗,總擔心爸爸會跑著跑著從山上摔下來。
這樣的擔憂數不勝舉,時時陪伴著小悠,時時折磨著小悠,令小悠即使身在外,也不能安心做事。
直到,直到,
通過家里安裝的視頻,遠程看到倒在媽媽病床邊的爸爸。
那一刻,小悠甚至覺得是自己持續多年的擔心為爸爸下的詛咒,而另爸爸倒地再也沒有起來。
(三)
小悠一直以來想逃離。
所以,結婚的時候,她故意選擇了與爸爸媽媽不在一個城市的老公。
但是,媽媽多年臥病在床需要照料,小悠也不能逃太遠,就選擇了距離爸爸媽媽四十分鐘車程的“遠方”。
周末,每每城際公車駛出爸爸“領地”的時候,小悠有種勝利逃離的快感。
但是,爸爸的葬禮結束后,三歲的孩子好久沒有見到姥爺,便一直追問:
“姥爺去哪了?”
“姥爺到天上去了”,小悠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姥爺是坐飛機去的嗎?”孩子的天真無邪使得小悠哭笑不得。
告訴孩子姥爺去天上的時候,小悠是真的認為爸爸到了天上。
爸爸離開的這些日子,小悠覺得生活中哪哪都是爸爸的影子。
以前驅車駛離這座小縣城,小悠就覺得自己成功逃離出了爸爸的輻射區。
但是,現在,爸爸到了天上,無論小悠走到哪里,無論小悠在干什么,爸爸都在天上看著她。
(四)
當小悠把這些對爸爸的糾結,擰巴,矛盾,思念,怨氣,把無處不在的爸爸一股腦倒給咨詢師的時候,咨詢師平靜地對小悠說:
“也許,你需要一個爸爸呢?”
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再一次,眼淚在小悠眼眶里打轉。
是的,小悠需要一個爸爸。
之前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的小悠,在爸爸離開的日子里,即便是騎電動車,小悠都覺得害怕。那種無依無靠的孤獨感在騎電動車的途中最為強烈。
“但是,我需要一個什么樣的爸爸呢?”小悠問自己。
爸爸在的時候,小悠對爸爸各種不滿:
不喜歡爸爸控制自己;
不喜歡爸爸以“建議”的口吻,實則時時事事想讓別人按自己的要求辦;
不喜歡爸爸的完美主義,吹毛求疵;
不喜歡爸爸的批評,不管你取得怎樣的成績,在爸爸那里從來沒有一個肯定的眼神;
不喜歡爸爸對媽媽的態度,為何不早些找保姆,這樣大家都輕松,都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不喜歡......
但是,看著爸爸孤單的背影,小悠有時候會覺得爸爸似乎有深深的無助,不安全感,想用媽媽的病把兒女都綁在自己的周遭。
也許,爸爸也是無助的,孤獨的,無奈的;
也許,爸爸也有深深的恐懼。
(五)
左手握不住左手。
也許,爸爸從小的經歷讓他對自己有了如此的“自我實現的預言”:
我的命是悲苦的。
小悠的爺爺五十七歲過世,當時爸爸十三歲。
十三歲的男孩子,在我們國家最為貧苦的歲月里與唯一的媽媽相依為命。
忍饑挨餓,受盡欺凌,嘗盡世間心酸。
爸爸告訴自己必須盡快長大,保護自己的媽媽,養家糊口,努力讀書,改變命運。
爸爸確實做到了。
他千里挑一,考取了師范,成為了人民教師,改變了祖輩務農的命運。
但是,從小的自立自強,命運反轉,讓爸爸產生了錯覺,覺得世界盡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他不能接受生活中的任何失控:
他不能接受孩子不按照他的意愿選專業;
他不能接受孩子們不按他的想法選工作地點;
他不能接受妻子的病;
他不能接受妻子在自己多年盡心盡力的照顧之下,依然反復發作,一次比一次嚴重;
他不能接受孩子們不按自己的意愿擇偶;
.......
近幾年一團亂的現實,讓爸爸覺得自己的生活完全失控了,于是,他選擇了逃跑。
(六)
“我們要把父母對我們的愛與他們對待我們的方式區分開。”
當從書上讀到這句話的時候,小悠釋懷了:
爸爸是愛我的,只是他用了自己認為最正確的,最好的方式。
左手握不住左手。
爸爸費勁心力,終身未能跳出自己的認知局限。
但這不是爸爸的錯。
爸爸現在在天上看著小悠。
小悠能感覺到天上的爸爸充滿愛意,滿含深情。
這樣的愛,就夠了。
小悠放過了自己,放過了爸爸。
小悠放下了自己的內疚,自責;
同時,
也放下了對爸爸的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