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的誕生,要感謝自在堂和藝暢老師。因為平臺邀請我在荔枝直播,才讓我把春節里記錄的,跟老爸的點點滴滴以及我的一些思考,串成了這一篇讓我自己都覺得驚訝和感動的文章。
動筆之前,我一直在想,起個什么樣的名字,能最貼切的表達這些發生呢?一時間,我們的家族故事、老爸的一生經歷、老爸和我媽,老爸和我們,老爸上班,我媽走了我爸蔫了,然后老爸老了,各種回憶各種畫面,呼呼的往外跑……
順著父母給予的這個角度去看,我發現父母給我的,其實太多太多了。而且接下來我要說的,也都是過年期間,老爸帶給我的一些教化和思考,所以我想到了一個題目,它就叫《父親的禮物》。
今年春節,國家號召全民抗疫,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宅著。而從過小年到3月2號,我們家卻一點沒閑著。我和我哥嫂子還有我姐,都在輪流值班,抗擊老爸的老年孤獨。也許是我老爸對保姆有依賴,也許是老爸身上有一種剛強和尊嚴,不愿把自己衰老后的脆弱展示給孩子看,每當保姆回家探親,我們孩子去照顧老爸時,他都會處在一種擰巴里頭,不管孩子怎么照顧,他也不會滿意。我們也被他這個擰巴,給弄得疲憊不堪。
那好處是什么呢?跟老爸相處,簡直就是一場生命的教化。我就曾經跟媳婦提過我成長的目的之一,就是學習向死而生,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更好的老去。因為看著老爸在不可逆的衰老里有時會茫然和掙扎,我意識到,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我在還沒老的時候去學習。在陪伴爸爸的這些天,每天都有發生,有的讓人深思,有的讓人抓狂,有的讓人溫暖。以至于我必須寫成日記,方便自己回味和思考……
我老爸今年86歲,身體健康,除了耳朵有點背。他五冬六夏晚上睡覺,都得捂好了肚子、膝蓋、還有腳腕;他每天早晨必須一把黃豆加白果,吃了20幾年,說是吃了腰腿有勁。他喜歡走路,到現在每天都要走10里地。我爸脾氣很急,遇事容易暴躁。老爸口頭常說做人要善,他確實也是這么做的。我爸跟我媽之間,一輩子都是我爸說了算。但老爸最疼孩子,遇到我們的事兒,都是我們說了算。
我家老爺子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不會寫其他的字,一輩子自卑自己沒文化。可他們廠從上海買流水線,派了他去,因為他腦子好使,只是用腦子記,就能記住所有重要的組裝步驟、裝配位置,回來讓能寫會畫的工程師畫圖標注,然后就能順利完工。他們廠退休的工會主席曾經跟我說,你爸那人挺厲害的,什么東西只要一看,就能弄出來。
老爸一生的痛,在解放前后的運動里,家境殷實的奶奶爺爺先后自殺,最疼他愛他的老奶奶最后也被餓死。他這一生最驕傲的兩件事,一個是沒被遣返回老家,把爺爺這一支留在了青島。另一個是治好了我的病。稍微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7歲時候得過再生障礙性貧血,在80年代,那是和白血病一樣的絕癥。山大醫院最后不給我治了,把我攆回了家。我爸不信,死馬當活馬醫,他到處打聽偏方,最后竟然神奇的把我治好了。這一點當時都震驚了山大醫院。
可是這人呢,再厲害也厲害不過歲月。75歲前后,老爸說老虎老了不咬人了, 以后家里的事交給孩子管了。到了77歲左右,突然就有一天,老爸不敢進銀行辦事了。他說自己拿著卡,站在銀行門口,就是不愿意往里進了。類似這樣的事情太多了。老人的老,他不是一下子就老的,他就像一本書,是一頁一頁的,今天他這個干不了了,明年他那個干不了了。比如今年,我們就發現,他已經不會開電視了,因為他已經搞不定機頂盒那個遙控器了。
人越老,就越像是任性的孩子。上了年紀的人,75、80、85,不同的年齡,狀態完全不一樣。這些年跟隨老爸,就像是在學習人如何變老,以及人在變老以后的孤獨、無助、脆弱、恐懼到底是什么樣的。老爸把自己的晚年,真實的活給我們看,也給我們留下一個個生命的禮物……
2020年1月17號(農歷臘月二十三)
今天是小年,照顧我爸的大姨回家了。我哥說,他跟嫂子年三十之后要回淄博去看他丈人,初六七才能回來,他們的小超市也就好開業了,所以年前的時間盡量安排給他們,年后我和姐姐再輪著來接班。
2020年1月18號(農歷臘月二十四)
中午,嫂子在家庭群里發了照片,飯菜多樣營養,老爸正在開心吃飯。我給嫂子點了個贊,夸她是中國好媳婦,中國好嫂子。下午嫂子又發了哥哥和老爸吃飯喝酒的照片,按理說我哥應該在照應小超市啊,所以我有點奇怪的@了嫂子,問:“你們倆都在咱爸家?”過了一會兒,我哥突然發來了一大段語音:
我哥說“好了我的弟,我跟你說,你把咱爸爸這邊兒放開啊。你就安心吧。就跟嫩嫂子說的,你不要背負那么多東西啊。你要充分的相信,那也是我爸爸。咱們一塊齊心協力,保證沒問題。你不要每天都擔心我們,我看最擔心的就是你啊……”
當時聽了這段話,我直接就蒙了。什么情況?我啥也沒干,就問了句話啊。當時不知道怎么接茬,我沒再說話。下了班回到家,我慢慢琢磨到事情的味道。
我哥說的是對的。從大姨走的這兩天里,我一直處在無意識的緊張里。我一直掛掛著老爸和哥哥,時刻都放不下。我既擔心我爸不適應哥哥嫂子的照顧。我又擔心哥哥嫂子接不住老爸的脾氣。估計我在緊張的同時,我哥和嫂子那邊,也是既要面對老爸的情緒,也要在意著我對他們的看法。不然他們也不會這么敏感。
我哥的語音,帶給我很多震動。這第一點就是,我哥雖然沒明說,可他確實在告訴我,我越位了。這讓我挺不好意思的。再就是我哥說,我爸是我們的爸爸,讓我不要背負太多。這話就跟打雷一樣,把我震醒了。它讓我看到,在我的心里頭真是把照顧爸爸當成我一個人的事兒了……這時候,哥哥姐姐來照顧爸爸,我竟然把他們都當成是來幫我的。這樣想想,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序位亂了,搶占了別人的責任,出力還不討好。喜的是及時發現,及時止損,及時修復關系。
這樣想想,哥哥嫂子不上火才怪呢。都是爸的孩子,自然都有盡孝的權利,我算老幾在這兒大包大攬的?想到這兒,我不由得感嘆:權利和義務,都要在位,不能亂。
不過呢,我還是擔心另外一點,以我對老爸和我哥的了解,這倆暴脾氣在一起,絕對好不過倆小時,到時候老爸不得勁怎么辦?后來我想到了“課題分離”,問題就解決了。
我哥跟老爸相處的好壞,那是他們倆的事兒。老爸舒不舒服,也是他自己的事兒。這就是所謂他這輩子和我哥的緣分吧。而我替著他們倆一個勁操心,看似孝順,其實是自己越位,攪合進別人的關系了。我哥當然會不舒服。
就這樣,從臘月二十四開始,爸爸那邊都是由我哥嫂照顧著。老爸幾乎每天都打電話找我。我哥就糊弄老爸,說我出差了,得過年才能回來。所以老爸有點難受和不習慣,可他見不著我也沒轍。我呢,在家庭群里什么話也不說了,安心上著我的班。一邊享受著哥嫂照顧老爸帶來的閑暇時光,一邊體驗著老爸給我電話帶來的罪惡感。這時候真體驗到了課里教的:帶著罪惡感尋找幸福……
2020年1月22日(農歷臘月二十八)
公司放假了。我跟哥嫂打了個招呼,讓他們歇歇,然后我去了老爸家。老爸乍一見我,有點楞,有點不大高興,問我怎么好幾天沒見。我趕緊打著哈哈說出差了,然后又趕緊去做早飯了。喝茶的時候,老爸興致不錯,又開始中氣十足的講,講他那些已經說了上千遍的家史,其中也包括爺爺奶奶和那場跟土地有關的運動。
老爸說:“人有仇,千萬不要報。大自然就管了”老爸說:“大自然是有靈的,這個說起來有點唯心,可這些唯心的道理,也是以前,那些有文化的人留下來的,咱們也得信”。
一天下來,全神貫注的跟老爸呆在一起,老爸又煥發了以往的精神矍鑠。這讓我現實檢驗到:過去幾天里,我所有的擔心都是多余的,老爸也許有點不舒服,但也就是點不舒服,人家根本就能承受的了。我又想起了藝暢老師的那句話:把父母的力量還給父母,他們有能力處理好自己的事情。
2020年1月30號(農歷正月初六)
吃完晚飯才六點半,老爸就催著我回家,生怕我因為照顧他耽誤了自己的家。讓他催的,我也有點急躁,我忍不住問他:“爸,你為什么老是急著攆我走呢?”。我爸回我:“你早點回家看看老婆孩子,別為了我給你們添麻煩。”我說:“今天我值班,我就應該在這兒陪你,你別攆我昂,我8點再走!”我爸說:“哦,那你就8點再走。”
很有意思,聽到我8點再走,老爸的語氣明顯是高興的。一方面就怕給孩子添麻煩,另一方面又希望孩子多陪著,老爸在這點上有一種特別真實的矛盾。他想讓孩子過得好,怕給孩子添麻煩是真的,他內心喜歡想讓孩子多陪陪他,這也是真的。
可作為孩子的我很鬧心的是:老爸,你能不能別怕給孩子添麻煩呢。在我們姊妹仨心里,我們真不怕被麻煩,反而希望老爸能直接說自己的需要。他說,我們辦,這個過程就會很順暢,省時省力。可老爸怕麻煩孩子時,他就會心口不一。他這個心口不一,還真不是裝的。那一刻他的需要和他的掩飾,就是同時存在的一種無意識的真實。不管辦啥事,他都會讓你感覺一卡一卡的。你也沒法給他改,也改不了。
這個話題,在我和老爸的聊天里永遠無解。這個話題,在我心里也一直是個問號。怕麻煩孩子,似乎是所有老人的特點,這里面暗藏的心理需要到底是什么呢?慢慢的,我琢磨出一點味道:老人年紀大了,他是成人和孩子兩種狀態同時并存的。他的內在狀態是爸爸時,考慮的就是孩子的需要。他的內在狀態是孩子時,他就會考慮自己的需要。
2020年2月3號(農歷正月初十)
正常的話,今天是保姆大姨回來的日子。可是疫情蔓延,全國人民都宅在家里隔離了。大姨也被擋在了內蒙古,他大兒子的家里。白天,我跟老爸直說了。我告訴他,大姨一時半會回不來了。爸爸忘了疫情的事兒,直接愣了,問怎么了。我回答說,是因為傳染病。老爸哦了一聲,通情達理的說,這個沒辦法。然后我們就聊起天來,說起這場疫情,就是因為亂吃野生動物才爆發的。
老爸說:“這是人類作的太厲害,大自然來懲罰了”。我爸說:“我活了這80多年,我就發現,社會上的事兒少管,你覺得表面上公平的事兒,不一定真公平。所以,自己能把自己,眼前的事兒干好就行。誰公道,就大自然最公道,一切都由大自然管著。”
不得不說,我爸平時真的很睿智,因為他信仰大自然,也就是老天爺,所以他看問題,都是從更大的系統上去看的,有時候反而能超越道德和社會規則這個層面,直指問題的核心。“跟隨大自然,跟隨更大的系統”,我很佩服老爸的這一點。
2020年2月6號(正月十三)
今天,我和嫂子在伐木累群里,總結了老爸日常吐槽的事兒。第一個事兒,我爸說保姆走的時候,帶走了他兩床被,所以這個保姆就不能回來了。第二件事呢,是一個老頭半夜撬了他的鎖,進了他的屋,左右看看沒啥值錢東西,就走了。老爸說可能是這個老頭覺得給他把鎖弄壞了,心里過意不去,最后還給他留了5塊錢。這第三件事兒呢,就是老說電視機壞了。
在群里說的時候,我和嫂子都心領神會的發了個笑臉。因為我們心里都知道,老爸每天都要敘述這些事情的時候,整個家的場域都充滿了無力、憤怒、委屈、害怕,也傳染給我們一種苦澀、一種無能為力。老爸說的這些,都是他把內心的不安,投射成惡夢或者幻覺了。我開始還嘗試給老爸解讀,他也昂昂昂的貌似明白了,可一轉身他就忘了,再從頭給你講一遍……后來,我們姊妹們都讀懂了,爸爸反復敘述這幾件事兒的潛臺詞。
老爸說保姆帶走了他的被,其實我爸在說,保姆走了,我沒有安全感了。老爸說有個老頭半夜撬他門進他屋的事兒,老爸其實在表達:半夜睡不著的時候,我一個人很害怕……老爸老說電視壞了,老爸其實在說:不是電視機壞了,是我老了……
在我印象里,老爸80歲之前不是這樣的。過了80以后,他的能力和心力明顯的都在下降。每次看到他這樣,我心里都挺難過的,感嘆生命的不可逆,還有我對此的無能為力。
記得我第一次在心里說:對不起老爸,我真幫不了你……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就酸了。與自責和內疚相比,我發現自己更難承認自己是無能為力的。
現在我開始能接納更多的現實了。對于某些事情,我越來越能看到自己能力的局限。我也必須承認,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是需要學習的。在體驗了一次次的心塞之后,我發現自己變得輕松了。沒有了內疚和自責,很多時候我也不想去證明什么了。
2020年2月8號(正月十五)
今天是元宵節,疫情當前,我們家沒聚會,只是按順序由哥嫂去陪伴爸爸。白天我哥陪爸爸聊天,聊起很多往事,也不知道我哥咋了,反正他激動的不行,我們在伐木累群里就光聽見,他興奮到語無倫次的說:爸爸我愛你,弟弟妹妹我愛你們。真的,咱爸是咱家的寶,咱有爸,是老天對咱們的恩賜。
我哥在群里說這句話,讓我很感動。哥哥脾氣暴躁,經歷也頗坎坷。之前我和媳婦都挺怕他。自從學了家排,我們都改變了對我哥的看法。因為我們都知道了,不管他是天生有命,還是家族系統動力的影響,總之他是我們這一代里,為這個家付出很多的人,他是這個家族里很有愛的孩子。回過頭來說,我哥說的那些感動,其實也是我的心聲,我姐平時也是這么說。我們跟老爸相處久了,就是會感覺到,老爸的福氣在護佑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