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將桌上悟出人生,立地成佛,阿乙就這樣走上了作家這條路。這樣說,讀者立馬覺得這作家挺神的,麻將桌上還能悟出人生,那得是釋迦摩尼在世才行,只有他才能盤腿一天思考人生、宇宙,最后修身成佛。
縱覽作家阿乙的早年簡歷,他曾經(jīng)是鄉(xiāng)鎮(zhèn)民警,還待過縣公安局、組織部,完全是一個普通小公務員掙扎在小地方勉強過火的光景。雖說收入少、待遇差,但是辭掉一份鐵飯碗是需要非常大的勇氣的,畢竟現(xiàn)在有幾人憑理想可以養(yǎng)活自己,又有多少人憑有一個作家的夢想就可以不靠其他收入生活,并不是所有人的理想都是那么值錢的。那么,是什么樣的原因讓阿乙鼓起那么大的勇氣孤注一擲地辭職去做了一名報社編輯,然后閉門寫作并陸續(xù)發(fā)表作品的?
如果你也經(jīng)歷過在偏遠落后小縣城的機關單位掙一口吃飯的工資,那么你能輕易了解為什么阿乙會在麻將桌上悟出人生,并毅然決然地走向了理想。在偏遠小鎮(zhèn),工資微薄、不能搞副業(yè)、沒有多余的消遣,大家伙業(yè)余時間全都打麻將——下鄉(xiāng)沒事干打麻將,下班大家伙大眼瞪小眼還是打麻將,你可以不打麻將,那你只能看別人打麻將,或是躲到一邊被曬死。但是,慢慢地,你跟周圍的圈子沒有共同語言,你無法融入那個圈子,眼看著這樣渾渾噩噩的人生——二十歲的科員阿乙、三十歲的副所長阿乙、四十歲的調研員阿乙,然后五十歲的公務員心態(tài)就已經(jīng)很老了,也覺得自己一生也差不多了。那么,二十歲的科員阿乙、三十歲的副所長阿乙、四十歲五十歲的調研員阿乙組一桌麻將,這就是他乏善可陳的一生。后來,他調去組織部,那更是無時不刻慎言慎行的地方,天天寫著枯燥乏味的講話稿、報告、通知。但凡有一點文學理想的人都痛恨寫沒有血性、靈性的文字,于是他做出了這輩子最大的決定。
讓阿乙想不到的是,十多年前,他逃離了警察生涯和那個小縣城,殊不知這段經(jīng)歷卻成為他后來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也限制了他作品的題材。《下面,我該干些什么》算是阿乙第一部長篇小說,之前他還發(fā)表過短篇小說集《灰故事》、《鳥看見我了》。一般來說,第一部長篇小說題材往往更能暴露出作者的經(jīng)歷,有的完全帶有自傳色彩,有的完全從現(xiàn)實生活中脫胎出故事的雛形,改頭換面包裝一下即可——這是沒辦法的事,作家是非常受自身經(jīng)歷、性格影響的職業(yè)?!断旅?,我該干些什么》講的是一個即將高中畢業(yè)進入軍校讀書的小男孩因為對生活的理解走向荒誕化想玩貓抓老鼠的游戲而殺死了女同學,如愿以償?shù)亻_始逃亡生活,最終嫌警方追捕不力自首,同時他在法庭上驕傲地坦誠無理由犯罪而引起眾人唏噓。你看,阿乙選擇了他最熟悉的警匪犯罪作為他第一部長篇小說題材,只不過身份換過來,主人公不是公安而是青年殺人犯,這個殺人犯也有阿乙身上的特質,比如身體瘦弱的男孩受了外界的欺負,要采取什么行動去表現(xiàn)他的強大——阿乙也是因為身體單薄,在警察生涯中體現(xiàn)不出優(yōu)勢。
多看幾部阿乙的小說,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故事盡是灰色調,題材多數(shù)來源于警察生涯。他自己也坦誠除了這類型題材之外的故事,他寫不出小說的質感。這質感就是作家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在作怪,你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事情經(jīng)過反復思考,寫起來自然得心應手,你這輩子都無緣“染指”的事情,要胡編亂造還要寫得有板有眼,這自然是有難度的。其實,每個作家尤其是大家都只寫自己熟悉的人和事,交游廣闊、經(jīng)歷豐富的托爾斯泰只寫貴族思考下的家庭和戰(zhàn)爭,這些都是他親身經(jīng)歷并反復思考的;出生于平民家庭的契訶夫只寫小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他一生寫過700多個短篇小說,寫來寫去都逃不出他最擅長的題材,而且同時作為醫(yī)生和作家的契訶夫,我認為他寫得最好的仍然是《第六病室》。同樣的題材,不同的作家寫出不同的層次,關鍵是看你怎么寫,挖出多少東西。再說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從古到今有多少人寫過婚外戀的故事,但至今只有托爾斯泰把出軌的女人寫得如此人性圓滿,只有《安娜·卡列尼娜》仍是文學的巔峰,無法超越。而且,在托爾斯泰筆下,《安娜·卡列尼娜》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婚外戀故事,它跳出原來的圈子,拔高到普世人性的高度,讓讀者關注的重點是人性,而不是婚外戀。因此,阿乙碰到的難題,恰恰就在這些大家那里得到了解答——作家不必苦于被限制題材,深挖題材寫出人性才是正途。
有人說,阿乙寫《下面,我該干些什么》這種故事就是在浪費才華,僅模擬出一個低級存在主義作品的框架,其實也不盡然,這是一個有野心的作家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從粗到精。契訶夫的《萬尼亞舅舅》是一部杰出的劇作,從精煉的主題、恰到好處的人物到每幕劇之間的起承轉合配合得堪稱完美,但這本劇作不是契訶夫某天晚上靈感來襲一蹴而就的,而是經(jīng)過對他早年劇作《林妖》沉淀并反復修改后才完璧。閱讀《林妖》你不覺得契訶夫是杰出的劇作家,你甚至可憐這個作家沒有才華,但到了《萬尼亞舅舅》你就必須把契訶夫當做了不起的劇作家來看待。網(wǎng)上說,阿乙的文學啟蒙很晚,二十歲才從《故事會》轉向嚴肅文學閱讀,在文學史上算是晚的了——蘇珊·桑塔格十八歲前就基本把文學中各種經(jīng)典捋過一遍。但是,阿乙很刻苦,從他的微博你就可以看出,他給自己定了很多目標要看什么書。目前,他正在看新出版的博爾赫斯全集,托爾斯泰和普魯斯特在計劃中。如此好學而有文學野心的作家是應該得到欣賞和尊重的,尤其是在國內急功近利、虛華浮躁的大氛圍中。阿乙現(xiàn)在需要的,只是時間、閱讀和不斷寫寫寫。十年以后,阿乙運用同樣的題材、同樣的故事再寫一部小說,對人性進行深挖,拔高作品的內涵,那時你會對阿乙刮目相看。這是完全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