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在天臺上,寫下我的遺言。
嘿!朋友們,我終于要去死了,你們應該很開心吧。這個城市少了一個200多斤的胖子,嗯,市容應該會更好吧。
我記得我小學的時候,常常被同學欺負,被他們往身上丟紙團,被他們辱罵:“死肥婆,你還有臉來上學,也不撒泡尿看看你那蠢樣。”我常常忍者不哭出來,我也不敢還嘴,甚至不敢恨他們。我居然病態到很尊敬他們,就像馬戲團里的獅子居然會感謝人類的不殺之恩一樣。我不敢頂撞他們,我知道那樣做只會讓我的處境更加狼狽。于是我忍著,低著頭在座位上做作業。有一次她們辱罵我,卻被我的無動于衷激怒了,拿起水瓶往我臉上潑水。我斜后桌那個怯懦的男生實在看不過去了,趕緊遞一包紙巾給我。他對著那群趾高氣揚的女生弱弱的說:“你們太過分了,憑、憑什么欺負諾一?”龍頭老大一臉得意的樣子,挑釁地看著那個瘦小的男生:“諾一?喲!叫的多親密啊!你是喜歡人家吧?哈哈哈哈!”站在龍頭老大身后的小跟班也跟著嘰嘰喳喳地起哄,整間教室充滿了嘲笑的腐臭味,所有人都像愛跟風的蠢狗一樣故作驚訝,賣力地搖狗尾巴,只為了讓自己顯得更合群一點。在他們眼里我就是那個可以隨意被用來制造八卦的垃圾人。對于男生而言,最糟糕的詛咒莫過于:“小心張諾一喜歡上你。”潑水事件過后,那個瘦小的男生一年也沒和我講過一句話,不過班里的人還是會拿我和他開玩笑。有時候我會很自責,畢竟是因為我他才會遭到班里人的嘲笑。
在初三以前,雖然我在學校常常被孤立,被羞辱,但我知道有一個人永遠不會嫌棄我,那就是我的爸爸。他總是說:“我的女兒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雖然我知道他是在騙我,但我愿意裝傻。我的媽媽在我兩三歲的時候跟別人跑了,聽說是網戀。真是難以置信,中年人還網戀。比戲劇更具戲劇性的是現實,媽媽消失了,這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爸爸雖然很愛很愛我,但他終究不是女人,他無法像一個母親一樣那么細膩地照顧我。但是沒有關系,我知道爸爸已經盡力了。我們父女兩相依為命,爸爸是我唯一的一個可以傾述的人。
可是,生活總是會給你吃一記猝不及防的暴擊。初三那年的一節英語課上,我突然被班主任叫出課室。她的臉色很難看,帶著抱歉又憐憫的眼神看著我。我預感到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恐懼像蛇一樣緊緊纏繞著我,我感到窒息,胸悶,喘不過氣來。
爸爸出事了,他不小心從工地的高樓上摔下來。
我跟著班主任坐上計程車趕往醫院。剛出電梯就聽到姑姑的哭聲,一抽一抽地,又絕望又無助。我走到姑姑身邊,姑姑看到我連忙擦掉眼淚,她緊緊地抱著我,說:“孩子沒事的沒事的,爸爸還在搶救,他會醒過來的。”我很害怕,緊緊地抱著她,全身都在顫抖。我無法想象失去爸爸的生活,無法想象我很有可能一夜之間變成孤兒,無法想象世界上唯一一個愛我的人隨時都會消失。我哭得很慘,在計程車上壓抑的淚水一瞬間噴涌而出,像失控的水龍頭。
我在搶救室外從下午四點一直坐到晚上十二點,爸爸依然在搶救。我的腦海里不斷閃現關于爸爸的畫面。爸爸騎自行車送我上學;爸爸因為我學習進步狠下心來給我買了我一直想要不敢買的昂貴的筆記本電腦。爸爸常說:“學習上需要什么不要省錢,爸爸不用你省錢。”他總是竭盡所能給我最好的,自己卻過得很寒磣,他只有三套衣服和一件年齡比我還大的大衣。我想起爸爸總是起的比我早給我做面條,我嫌它太難吃常常敷衍地吃兩口就出門了,然后去早餐店買油條吃。我常常和他拌嘴,爸爸總是吵不過我。我常常偷懶不做家務……往事被失控地倒帶,我越想越覺得對不起爸爸,我那么不爭氣,那么不懂事,那么不討人喜歡。我很害怕,很害怕…我不敢再往下想,可是那個最壞的結果卻常常偷襲我的大腦。我雙目無神,眼淚早已經流干了,眼睛被風吹得干澀,眼角有一種被撕裂的痛。在醫院冰冷的地板磚上坐了幾個鐘,我的骨盆痛得難受,我的大腿麻木了,失去知覺。窗外,一輪圓月無辜地掛在繁華城市的夜空。“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月亮哪里知道,那一天它不應該圓得如此諷刺的。
“你的爸爸會死掉的。”我聽見有人在跟我說話,可是環顧四周,寂寥無人。窗戶被風吹得一開一合,金屬相互摩擦的噪音莫名讓我覺得恐怖。“誰在說話?”除了回音,沒有任何回應。又過了一會,我聽到有人在我耳邊悄悄地說:“別傻了,你爸爸不會醒過來了。他受不了你這個又肥又丑又不懂事的女兒。你不配得到別人的愛。你爸爸死掉了,你也趕緊去死吧。你太肥了,你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不知道是誰在和我講話,我很害怕也很憤怒。我緊緊地捂住雙耳,不斷地大喊:“閉嘴!閉嘴!”護士從走廊的另一頭跑過來,連忙問我發生了什么。我告訴她我聽見有人在跟我講話可是我看不到他在哪。護士以為我是悲傷過度,安慰了幾句就離開了。于是又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緊緊地捂住雙耳,我害怕那個聲音再回來。
凌晨兩點的時候,醫生終于從搶救室出來了。我急忙站了起來,可是雙腳因久坐又跌坐下去。醫生蹲下來,沉痛地對我說:“我們盡力了。”那一刻我出奇地冷靜,我沒有像五毛錢電視劇上演的一樣嚎啕大哭然后狂罵醫生。我只是感覺心跳停止了,整個身體都在往下墜,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死亡時間?”一個如此無關緊要的問題。
“兩點十四分二十三秒。”
“謝謝”
“不客氣。你還好吧。”
“嗯。”
我的理智吞噬了我的情感。我沒有哭也沒有笑。爸爸死后我和姑姑一手操辦了他的后事。不過大部分工作是我做的,大到辦理殯葬手續,小到每一個花圈的擺放。我做好了葬禮的一切準備,卻依舊心存妄念:“這不是真的。”直到葬禮過后,我才像手術后麻醉藥失效一樣痛苦。我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是打開微信翻來覆去才發現通訊錄里都是些白首如新的人。后來我打了心理咨詢熱線。
“喂,你好。這里是暖暖心理咨詢熱線。”
“你好,我爸爸前天死掉了。”
“爸爸死了”這句話從我嘴里說出來后,被壓抑的悲痛便一發不可收拾地傾瀉。我靠在馬路邊的建筑物上拿著電話哭得撕心裂肺,顧不得路人怪異的眼神。在悲痛的時候能有個人傾述真好,可是一想到最悲痛的時候居然只能打心理咨詢熱線又感到凄涼。
人死了,從某種意義上講是解脫了。可是對于活著的人來說,要解脫那種失去親人的悲痛與恐懼卻要耗費很大的心力。那段時間我魂不守舍,常常寫作業時想到爸爸那張慈愛的臉,爸爸溫暖的笑容,然后眼淚就扒拉扒拉滴到紙上,把墨也暈開了。上課的時候我常常聽不見老師說話。有時上數學課老師在講壓軸題,我神游過后回過神來,發現根本聽不懂老師在講什么。我很焦急,焦急到想哭。墻上已經擺上倒計時的牌子了,我的成績卻依舊不斷地往下跌。我看著黑板上的題,視線漸漸被眼淚模糊了。老師也很納悶,一道壓軸題而已,不至于被嚇哭吧?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我這么悲傷。
在學校里,除了班主任沒有人知道我爸爸去世了,我也不想說。我依舊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到圖書館看書,下課時依舊一個人在座位上寫作業。同學們一如既往地對我很冷漠。我不想怪我的同學們,這幾年來被孤立的經歷告訴我“我沒有資格和別人交朋友,我太胖了。”“我不敢奢求友情,我太丑了。”不過這個世界還是充滿一絲溫暖的。有一些熱心的人會主動過來和我交朋友,可是我害怕那是出于同情,那種悲憫的神情也讓我感到痛苦和難為情。那種被施舍的感覺就像赤身上街乞討,我感到自尊被別人踩在腳下。我害怕被同情,所以索性不要友情。我覺得我真的很矯情,渴望友誼又排斥友誼。我害怕孤獨,可是我也害怕一旦對朋友付出了真感情,有一天她會拋棄我,傷害我,羞辱我。
我也看過很多勵志的故事,聽過很多肥胖人、殘疾人等邊緣人樂觀堅強的故事。我也想讓自己開心起來,可是我無能為力。我想讓自己振作一點,可是懶惰常常埋沒我的上進心,我什么都不想做,我感到很疲憊,渾身無力。我的眼睛常常放空,無法對焦。我常常覺得自己的腦子很遲鈍,我的記憶力也大大下降了。我的成績從年級中上游直線下滑至年級墊底。我對此很絕望,卻又無能為力。我感到度日如年。我對什么也提不起興趣,就連看到平時最愛吃的炸雞也沒有胃口。
我從網上得知自己可能是得了抑郁癥。果不其然,到醫院一看,是重度抑郁癥。醫生問我監護人的聯系方式。我說我是孤兒,便匆匆離開。我不想讓姑姑知道我得了抑郁癥。我知道治療抑郁癥要花很多很多錢。姑姑沒錢,我也沒錢。還是不要麻煩別人了,反正我在這個世界上是多余的,我是垃圾人。
我之所以要寫這封遺書,是因為快中考了,我擔心我死后第二天各大報紙大肆批判教育制度壓迫學生。我不想給我的老師們帶來困擾。是我自己的問題。謝謝大家容忍我十六年,再見了。
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某高樓下有一具尸體,周圍是一大灘發黑的血。死者的手上緊緊拽著一沓紙。最最詭異的是,死者頭上緊緊系著一個塑料袋,似乎是為了防止腦漿爆出污染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