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療室的人目瞪口呆,看白發老太婆那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推輪椅的兒子趕忙放開輪椅,雙手合十,連連作揖,口頭不停地替母親給王私孃道歉:“王私孃,您是老輩子,我一直尊重您。您們老一輩的事晚輩我本不該管,但她是我媽,請您看在兒子我的份上……”
一屋子的人眼睜睜看著那輪椅突然就不動,又從白頭發母子和王私孃的對話中,大概得知這兩個老婦人是同道中人,而且還有過節,這白頭發的老太婆肯定不是王私孃的對手。現在王私孃對白頭發老太婆動了手腳施了法術,所以白頭發老太婆坐的輪椅就推不動了。
王私孃閉目假寐,她女兒王孃終是熬不過滿屋子人的盯視,似乎眾目睽睽中也有刀光劍影,便小聲帶點責備但大多又是商量的口吻喊了一聲:“娘!”
推輪椅的兒子看坐在輪椅上的母親照舊一言不發,滿是皺紋的臉上盡是尷尬和不安,聽見王孃的聲音,這才發現躺在治療床上的王孃,像突然找到救星,馬上大聲呼喊起來:“王幺姐,您也在這里看病……”
“你往后退出去,(輪椅)自然就解開了。”王私孃不知是自己的幺女那聲半是哀求半是責備的呼喊,還是白頭發老太婆的兒子也認得自己的女兒,眼睛都不睜,耳語般說了這句話。
推輪椅的兒子如同得到大赦,馬上把輪椅往后退,一截裹著銅芯的綠膠皮電線就從輪椅的輪轂部位掉落下來。
輪椅上的白發老太婆看輪椅能動了,急急地轉身對兒子說:“走,我們今天不做(治療)了,等那……”
兒子怕母親說出罵人的話,趕緊說話阻止母親:“要得要得,我們今天不做了,二天來補上!”
“怪了,這屋頭我天天打掃干凈了的,哪來的電線截節?”護士小妹撿起那截綠膠皮電線,邊朝門口的垃圾桶走去,邊小聲嘀咕。
“啪!”
一根干枯的樹枝掉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護士小妹腳下,護士小妹一聲尖叫:“媽呀——”
“媽呀,還爹呀哩!”眼睛閉著的王私孃隨口附和一聲。
護士小妹看了一屋子不言不語驚愣著的病人,青著臉轉過身笑瞇瞇地對王私孃深深地一鞠躬,嘴巴甜甜地說:“王私孃,您法力無邊,小女子本是良家女子,上有老下有小,得罪之處萬望海涵,放過小女子吧!”說罷又把雙手疊在一起,放在左胯上方,身子一矮,按照古時女子道萬福的方式,再給王私孃嫵媚地笑了一笑。
“背時的死女子!還不快點去忙你的!”王私孃笑罵一句,一屋子的人不由得同時松了一口氣。
治療室又恢復有說有笑的情景。
過了好一陣,護士小妹小心翼翼地問王私孃:“王私孃,我看見您剛才嘴巴子在動,是不是在念咒語哦?”
“我平白無故地念啥子咒語?”王私孃頭也不抬,坐在她幺女的身旁,像還在打瞌睡。
“您和剛才坐輪椅的老太婆……”護士小妹實在憋不住,想問個究竟,但又不敢把話說完,話說了半截就自己停下來,眼睛里滿是盈盈的笑。
王私孃忽地把頭抬起,眼睛里似乎雷電交加,那樣子像個發狂的魔鬼。但瘋狂的兇光只是一閃而過,滿臉的褶子里飽含著復雜的情愫。過了好久,王私孃才講了她和白發老太婆的過節。
原來,白發老太婆的男人姓張,張家是祖傳的江湖郎中,靠走洲過縣行走江湖賣草藥開偏方過日子。這在集體生產的時候是被禁止的歪門邪道。后來張家兒子娶了在娘家排行老四的白發老太婆(那時白發老太婆還是年輕貌美的女人),就陪妻子老老實實在家過日子。但僅僅靠生產勞動掙工分,哪能過上像偷偷出外滿世界跑的張家老爹那樣吃香喝辣的日子?
于是這個不安分的兒媳婦在屢勸男人和爹出去“做手藝”未果之后,居然偷偷和自己的老人公一起出去“闖蕩江湖”。當然,他們行走的地方不在本省,反正除了本省之外,東游西蕩跑遍了大半個華夏。
后來,不知是老子良心發現,還是兒媳婦過不慣或者嘗透了外面世界不同滋味的生活,回到家里和自己的男人老老實實生兒育女,那張老頭仍然浪跡天涯。
兒媳婦自持闖蕩過江湖見多識廣,更想把張家祖傳的“手藝”發揚光大,順便撈點便宜的銀子錢來花,便在家里家外周圍團轉悄悄地搞起“副業”來。
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和隨時隨地都能倒地口吐白沫的本事,這張家兒媳婦慢慢地有了“張半仙”的美譽。不過“張半仙”治好的病人并不多,于是改做專門下陰曹地府去替人家找死去的親人和世上的活人通話,農村叫“走陰”。
張家兒媳走陰的本事各說不一,有的說真把他們死去的親人給帶回來了,聲音和說話的習慣都一模一樣,他們各自知道了彼此的消息;有的說一點不準,有時連男女都能搞混。但張家兒媳有的是說辭:“你們的親人在陽間是死了,但在陰間還是活起的。你們自己隨著年齡變化都要改變聲音笑貌,他們也要發生改變的嘛!你們的親人還有的在陰間當官發財了,陰間比陽間自由多了,他們就按照自己生前的愿望,想變男就變男想變女就變女!”
一席話說得人啞口無言,那陰間又不是自己想下去就能下去的,死無對癥的主顧照樣得給錢給糧,但心里終是不滿,暗地里就把這女人喊“張花四”,實在是完完全全的貶義。
“張花四”不知是心里有底,還是對這個綽號不屑一顧,只要沒人當面叫喊,也無所謂。但對那些背地里去找洞天山何家坪神婆子求證的人恨透了骨。
這些人去過何家坪,回來十有八九不再是張花四的顧客了。
眼看著自己的生意越來越差,顧客越來越多少,張花四就盤算著親自去與何家坪的神婆子溝通交流,爭取暗地里和這個名望比自己高得多、從業也比自己時間久的“同行”達成某種協定,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
洞天山其實不很高,但有些陡。奇怪的是在半山腰何家坪的位置,陡峭的山坡上卻突然長出一大塊平坦的地來。
這塊地背后是懸崖峭壁,前面好像是萬丈深淵,但仔細一看,原來是筆直的松柏掩蓋著一層又一層的土坡,往下的山勢走近了看并不險要,間或還有一塊小小的平地可以耕種莊稼。
這半山腰不止只住了神婆子一家人,因為神婆子家在幾叢院落之間。那些陳舊的院落比神婆子的家明顯修得要好,基本都是紅磚青瓦。厚重的木門寬大的木門檻,瓦椽子也是厚實的長木板,不要說那檐柱有比腰粗大的,就是階前的石梯也是鋪的寬大的石板。
張花四疑心這是廟子改成的住家戶,但找到神婆子的石塊壘墻泥巴糊在篾片上做成的門的家,又有些犯迷糊:“廟子都該是一樣的修法,這神婆子的家不可能是給犯了錯誤的菩薩另外修的簡陋房子?哦,對了,有可能是給菩薩們修來養雞鴨養豬牛的畜牲房?”
這樣想著,張花四對神婆子的敬仰就降低了一些,甚至有些后悔汗流浹背給神婆子背來一塊坐墩肉(豬屁股部位的肉)。
神婆子聽張花四自我介紹之后,還沒有讓她說明自己爬坡上坎來找自己的目的,就指著張花四的鼻子罵道:“你不落教丟人現眼就算了,還想來和我搞這些鬼名堂騙人,你靠老太婆生娃兒——打錯了算盤!“
張花四見神婆子一點不給面子,自己還沒開口說正事就被指著鼻子遭罵,哪肯吃神婆子的虧?平時練就的一張利嘴,剛要開口回擊,但想自己今天來是求神婆子給自己一條路走,不是來和神婆子扯筋角蘗(吵架)的,便裝作委屈的樣子,邊沱眼抹淚(流著淚水哭),邊把坐墩肉拿出來,聲音哽咽著說:”我嫁到張家,生了娃兒,實是難以養活,又想把(張家)祖傳手藝發揚光大,請老前輩高抬貴手……”
這邊神婆子又要斥責張花四,那邊里屋里響起“當——”的一聲,神婆子趕緊丟下張花四跑過去。
這張花四是何等機靈的人?趕忙偷偷摸摸地跟在神婆子的后面疾步走了過去。
里屋黑古隆冬,隱隱飄動著紙飛飛(紙片)。張花四努力睜大眼睛,才看清墻上、房梁上,還有床上的蚊帳上,都掛滿了黃紙紅紙畫的符。一個又彎又長的牛角掛在床對面的墻上,那墻下面還擺著一個木架子,架子上掛滿了劍、刀、旗、袍子、鈴鐺、面具之類的東西。床上睡著一個人,好像只有一個頭,那個頭上全是洞,有兩個洞里放出夜貓子才有的光。
張花四好像突然看到了鬼,正要大聲叫喚,床上的“鬼”卻開口說話了:“你是張神漢的兒媳婦?”
“是。”張花四聽這聲音并沒有“鬼”的凌厲,還有這有些不像人又不是鬼的人認得自己的老人公,還直呼他的職業“張神漢”,就低著頭誠惶誠恐地回答。
床上的聲音又響起,這次是對神婆子說的:“你就好好地教教她,不要讓她像她公公一樣,這才對得起祖師爺。”
”是。“神婆子答應一聲,眼睛一閃,示意張花四跟她出去。
后來,張花四跟神婆子學了一點技術,但她老人公從外面回來之后,不知為什么,堅決不準張花四再去何家坪。
慢慢地,張花四的客源又流失了一部分。張花四始終認為是神婆子對她下爛藥(說壞話)。時間久了,張花四就捏造出神婆子和她師傅有染的事。
后來王私孃加入神婆子的隊伍,也成了張花四造謠污蔑的對象。
在那個時候,做這個職業本來是偷偷摸摸,但張花四攻擊神婆子和王私孃她們卻是公開直接。面對甚囂塵上的張花四的毒言舌劍搬弄是非,再加上當年王私孃還是年輕的寡婦,神婆子的老人公兼師傅雖然睡在床上難得動彈,但到底是個男人,張花四又算去過何家坪親自目睹過神婆子她們實實在在的生活的人,說的話當然有根有據,相信的人把滿天飛的流言蜚語傳得有鼻子有眼,神婆子和王私孃一直為此抬不起頭,受了多少人的白眼。
“這老不死的,身子都遭土埋了大半截,還是這么歹毒!”王私孃憤憤地說。
“那張花四的老人公和神婆子的老人公是啥子關系?依我看,多半都是師兄師弟。’護士小妹聽王私孃告一段落。猜測道。
王私孃氣不打一處來,張口罵道:“卵的師兄師弟,張神漢和張花四都是遭天打雷劈的孽種!”
“孽種?難道他們不是人?”護士小妹鼓起眼睛問。
“是人?是人的話,神婆子就不得那么早就守寡,她師傅也不會癱在床上好多年!”王私孃大聲地說,聲音里充滿了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