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書山花開
?原詩
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
如何舍此去,遙遙至南荊!叩枻新秋月,臨流別友生。
涼風起將夕,夜景湛虛明。昭昭天宇闊,皛皛川上平。
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
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99】
三十年來村居悠閑,對于世態隔膜不明。
原先愛好的詩書更加愛好,田園中沒有那些應酬俗情。
為什么舍棄田園而離去,去到那遙遠的南荊?
搖動船槳,擊碎了新秋的明月,為別親友來到這大江之濱。
傍晚時涼風吹起,夜色如此清澈空明。
明凈的天宇寥闊無際,亮光閃閃,水面波平。
記掛著公事,不能安睡,夜已將半還獨自征行。
唱商歌求進用不是我的事業,留戀著沮溺那樣并力共耕。
甩掉這官帽返回故里,高官厚祿本來就不用系心。
衡門茅舍才可以修真養性,或可憑好善建立自己的聲名。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注》,p105】
在家閑居近三十年,因與世俗互不相通。詩書加深平素愛好,園林沒有世俗之情。
如今為何舍此而去,路途遙遠去那西荊!叩舷面對新秋孤月,告別友朋漂蕩江中。
臨近傍晚涼風微起,夜中景象澄澈空明。天宇空闊明亮如晝,皎潔江面一片寧靜。
身負行役無暇安睡,夜半尚且獨自遠行。追求官祿非我所好,我心依戀田園躬耕。
棄官返回家鄉舊居,不能被那官祿系情。安居茅舍養性修真,愿能保我善良名聲。
?解釋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97】
這首詩作于隆安五年(401年),陶淵明三十七歲。
隆安四年春,桓玄克荊、雍后,督八州及八郡軍事,領荊州、江州刺史。淵明可能先在江州州府任職,后移任荊州(治所在江陵)從事。本詩是回家鄉探親假滿,再赴江陵任所,于途中感懷而作。本詩與《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林二首》的寫作時間相隔一年余,詩中所反映的歸隱思想較前詩更明確了。詩分三段,首段寫三十載本志,次段寫旅途孤情,末段寫決心返歸。詩中自責甚明,最后以“善”自勵,說明淵明的述懷并不是沒有政治上的考慮的。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注》,p103】
辛丑歲是晉安帝隆安五年(401),陶淵明三十七歲,此時仍在荊州刺史桓玄的幕府中任職。此前,詩人告假還家,至七月假滿,從家返江陵赴職,這首詩便是在途中所作。此詩主要表現對田園自由生活的依戀,和對世俗官場的厭倦。其中對途中景象的描繪,恬靜可愛,襯托著詩人那顆澄清靜穆之心。
【劉繼才《陶淵明詩文譯釋》,p21】
這首詩作于晉安帝隆安五年(401)。這一年,他在做桓玄的幕你時曾告假還家。此詩便是他假滿赴職途經涂口時所作,通過在赴職途中的所見所感,表達了詩人對仕宦生涯的厭倦和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前六句主要寫詩人的平生志趣。園林生活使他厭惡世俗之情,而詩書又加固了他隱逸之志。中間一段,從詩人在岸邊與友人告別,一直寫到途中夜不能寐而中宵孤征,意在說明行役之苦。最后六句,寫自己不愿象寧戚那樣自薦求官,決心拋棄功名利祿歸田隱居。清蔣薰評此詩說:“篇中澹然怡退,不露盤激,較之《楚辭·離騷》,有靜躁之分。”(《陶淵明詩集》卷三)因此這首詩的主要特點是詩意安閑,風格沖淡。特別是其中對新秋月明,天闊川平景色的描寫,恬靜可愛,給人以澄清之感。此外,這首詩起結照應,段意相連。前面說“遂與塵世冥”,“園林無世情”;后面說“不為好爵縈”,“養真衡茅下”,自相呼應。并且,第一段的后二句“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只設問,不作答,不僅引人深思,而且承上啟下,使之一意貫穿。
【張彥《陶詩今說》,p13】
這與其說是一首好詩,不如說是一幅美好絕倫的“月下江上行役圖”。習性先說(鋪墊法),行役公差后敘,即人先“出鏡”,隨后重筆描繪“月色皎潔,臨江別友,劃船西行,涼風習習,昭明天際,天地廣闊,水平似鏡,應為愜意”;然而,公事在身、夜半孤行,中宵不寐,不免心潮起伏跌宕。在前面已作鋪墊的基礎上,用歷史典故微妙地寫出了詩人自己的人生好惡和為人志趣。全詩文字精練,人與景卻皆鮮明而生動!若請畫家繪之,不潑墨重彩繪長卷,難矣!
【楊義選注譯評《陶淵明》,p72】
關于此詩開頭提到的“閑居三十載“是否確指,或“三十”為“一三”之誤,學者素有不同說法。從詩意的理解看,原不必過于拘泥于此。全詩結構可分三節,從起首到“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刑“為第一節,回顧早年生活、性情,突出自已對世情的無知,已然透露出一種悔意。第二節從“叩枻新秋月“起,至“中宵尚孤征”,寫旅途情景“商歌非吾事“以下,申期自已的志趣,表達終當歸隱的決心。詩中關于新秋月上之時川原景色的描寫,清曠遼闊,十分優美。
【侯爵良等《陶淵明名篇賞析》,p10】
這是詩人銷假赴職途中寫下的一首述懷詩,真切動人,通過這首詩我們大抵可以了解陶淵明在為官時期的真實思想,他的愛好、悔恨、苦悶、心愿都通過詩的語言婉轉地表達出來了。我們看到的不僅是詩,而且是陶淵明這個人,他在坦率地和讀者交心。
詩人回憶著往事,說自己閑居時,與塵事隔絕了,覺得一身干凈,不去爭名于朝,奪利于市。他在書齋里討生活,在園林中尋找樂趣。詩書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園林成了他自由的天地。詩的開頭四句寫出了陶淵明的平素志趣和愛好,相比之下,陶淵明的志趣在他那個時代是有些超凡脫俗的。回憶起往日的書齋生活與園林樂趣,陶淵明的心情是愉快的。詩書可以增長他的知識,陶冶他的性情;園林可以使他自由自在,不受世俗人情的干擾。所以,當他回憶起這些的時候,十分留戀。
詩的頭四句是唱往日的歡歌,唱出了自己的平生志趣。接下去,則是訴說自己的悔恨,不應該遠去西荊充當桓玄手下的幕僚。對于陶淵明來說,做官是痛苦的。這痛苦,一是精神上的,一是肉體上的。“叩枻新秋月,臨流別友生”,這是精神上的痛苦。陶淵明是一位重感情的詩人,他對自己的母親、同胞、子女、朋友都一往情深,舍不得離開他們。可是,千里為官必然要離鄉背井,告別親友,這就要給他造成精神上的痛苦。在新秋月夜,他乘船遠去,在水邊和朋友分手。清秋、皎月、流水、孤舟,這景象,這氣氛,都會使離人傷感。詩人寫精神上的痛苦惜墨如金,只有兩句,不去多寫,因為這是容易為人所理解的。寫形體上的痛苦則多了一些筆墨:“涼風起將夕,夜景湛虛明。昭昭天宇闊,皛皛川上平。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這是篇中出色的句子,具體寫出了詩人的行役之苦。涼風乍起,天已黃昏,當差的陶淵明匆匆趕路。月亮出來了,皎潔的月光照亮了天空和大地,野外空曠無人,他帶月奔走。已經是半夜了,他還“懷役不遑寐”。嘆行役的這六句詩,情調凄婉,楚楚動人,有意境,有形象。詩人著力描繪月色和月夜的美。由于明媚秋月的輝映,天空和大地朦朦朧朧,渾然一體,惹人喜愛。然而,就在這良宵月夜,詩人卻不能和家人團聚,共賞秋月,獨自一人奔波,豈不是可嘆可悲的么?詩人一面寫月色之美,一面又寫行役之苦,美不為行役者所欣賞,反而給行役者增添了愁腸。月夜美的環境與行役者苦悶的心境是不合拍的。這樣寫,使讀者更能同情這位“孤征”不幸的詩人。為留當差有苦,苦而悔恨,悔恨之余便對仕途灰心。他想擺脫行役之苦,擺脫的路有兩條:或者處心積慮往上爬,把官當得大一些,高高在上,免去行役差事;或者投冠歸田,告別官場,去做一個無官一身輕的自由人。兩條路,陶淵明選擇了后一條。陶淵明鄙棄寧戚那樣的人,敬慕長沮、桀溺那樣的隱者。據《淮南子·主術訓》記載,齊桓公興霸以后,懷才的寧戚無由自達,一次在車下喂牛,唱著“長夜漫漫何時旦”的歌聲。桓公聞聲而知其賢,后用為卿。陶淵明不是寧戚,他當然不愿商歌自薦。《論語·微子》記載,“長沮、桀溺耦而耕”,不愿做官,過著自由自在的隱居生活。陶淵明愿與他們為伍。“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這就婉轉地表達了陶淵明不愿繼續做官而要歸田的心愿。這兩句詩通過用典,把意思含蓄地表達出來,讀起來頗有意趣,似乎可以感覺出陶淵明對做官滿不在乎的那種輕蔑神態。“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這兩句詩,是陶淵明的人格寫照,投冠返里,心底一片干凈,不為利祿所動。告別仕途,退居衡門,養心全性,立善自名,這便是陶淵明的心愿,也是他的歸宿。詩的結尾部分,展示了詩人的內心世界。
全詩的結構是嚴謹的。述志趣,嘆行役,言婦隱,被為自然,前后順序安排得當,且有內在的邏輯聯系。全詩的中心部分是嘆行役。詩人何以有行役之嘆呢?在他自己看來,根本原因是他違背了自己的平素志趣,步入仕途。怎樣才能結束行役之嘆呢?最好的辦法是走出官場。因此,開頭的述志趣和結尾的言歸隱都是同中間部分的嘆行役聯系在一起的。這樣,從作品的結構來看,前后是勾連的,渾然成篇,沒有松散游離的敗筆。
陶詩自然優美,為人喜愛。自然并不意味著不假修飾,相反,陶淵明是講究修辭的,只是不露斧鑿痕跡。陶詩多用借代修辭格,即用事物的部分來代替事物的全體,運用這種修辭格可以使詩的語言變得生動、形象、有味。“養真衡門下,庶以善自名”。這里的“衡門”屬于借代修辭。“衡門”,是陋室的一部分,詩人用“衡門”代稱陋室。衡門當然不美,遠不如用朱門。說“朱門”,我們想到深宅大院;言“衡門”,則想到透風的陋室。如果不用這種借代修辭,就會使人覺得詩語平淡,在藝術效果上也就會減少感染力。
【輯評】(p13)
張自烈輯《箋注陶淵明集》卷三:向云“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煙”,此則云“應(庶)以善自名”。名本于善,與盜名不同,若系比之浮煙,吾恐作善易倦,無以垂名后世,非儒者所樂取也,當合淵明前后詩中語意深思之。
楊雍建評選《詩鏡》十《晉第三》:“叩枻新秋月,臨流別友生”,景色如次,清湛無滓。
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三:此與上《經曲阿》《阻風》二詩,皆作客思歸之意。公自謂性愛閑靜,不慕榮利,于此詩起結數語,尤可想見。
吳淇《六朝詩選定論》卷十一:…“詩書”一句,正寫一“冥”字。“遂與”者,已得之詞,亦難得之詞,謂以三十年所得,而舍于一旦,深為可惜耳。“如何”二句,是赴江陵。“叩枻”至“中宵”句,是夜行涂口。“商歌”至末,是作詩之意,與前相應,言必自此掛冠而去,養真衡茅,則斯永與塵事冥矣。不然,三十年之善養,竟爾棄去,豈不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