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你離開的第十一天,你在那邊還好嗎?應該安頓好了吧!
總想跟你說點什么,但恍恍惚惚的,感覺像在做夢一樣,今天白天睡午覺的時候,迷迷糊糊的覺得是不是做了個夢,還想著要不要給媽媽打個電話,問問她,你今天有沒有吃了點飯,但睜開眼睛看著窗外低沉的天空,又覺得算了。
小時候,爸爸媽媽忙于農活,好像大部分時間都是跟你和奶奶一起過的,在我印象里你總是一副很嚴肅的樣子,可能是因為在村里當過干部的緣故,不茍言笑好像成了你的代名詞,村里的很多小伙伴都不敢去家里玩鬧,好像你坐在那里就要發火,我也一度很害怕你,但是聽說在弟弟沒出生的那幾年,你每天都會抱著我去村上,對我很寵愛,各種當時別的小朋友沒有的糖果,以及可以到處去逛的地方,導致我小小年紀壞了一口牙,也膽子大到去問一身警服的警察叔叔他是誰。
后來弟弟的出生確實給了我不小的打擊,好像大家的關注點都在那個比我小四歲的孩子身上,我開始接受作為姐姐,什么都要讓著弟弟這樣的觀點,加上日益年長,寨鄰里也會有人跟我挑撥離間,類似于重男輕女,我當時不知道這四個字的重量,只知道在我接下來的童年生活里影響蠻大,我開始不能接受你們說我的任何不好,不能接受你們的忽略,巨大的叛逆在心里長起來,開始跟你們作對,吵架,砸東西。
小學時成績不是很好,每次拿到成績單你都會說:“怎么就這小點分,這樣下去以后的生活怎么過?”這句話好像充斥著每次的期末考,所以后來我的成績單再也沒有出現在你的手里。
四年級后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就覺得好像你不管我更好,這樣就不會再晚上十點多看湖南衛視偶像劇時,你從房里出來,站在樓上罵:“哪家的小人跟你一樣,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其實我也很奇怪,電視靜音,客廳的燈也關了,為什么每次你都能抓到,然后讓你的罵聲在整個寨子響起來。
小學剩下的大多日子里,你都讓我覺得,你似乎真的不太喜歡我,所以每次吵完架,哪怕我都哭著把房間門砸上了,你還是在下面說:“沒有哪家的小孩像我。”
本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的。
初中開始住校后周五才能回家,媽媽出去打工的那一年,我周五都是跟同學結伴從鎮上回家,一個小時的路程,現在也不覺得長了,也想不起太多的細節,只記得在某個徬晚看見你在村口張望,看見我后倉促轉身,背著手走在前面,仿佛只是突然出現在這里遛彎,不巧碰到了自己的孫女,那天,你就這樣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中間的距離不長不短,恰好合適。
或許是我的成長,又或許是你的包容,我開始在以前忽略的大多數日子里找到你愛我的證據,每周五早上就開始燉的豬腳湯,周五早上殺的雞,還有舍不得吃的好多東西,留到周五。
在這些瑣碎的日子里,我考上了大學,雖然不是什么重點學校,但我知道你是欣慰的,因為爸爸叛逆沒有好好讀書的緣故,你把你一部分遺憾留在了我和弟弟身上,所以在我的通知書拿到手的那天,你主動讓我遞過去給你看,然后我就收到了你給的第一筆學費,這個學費你一給就是四年,甚至有一次在我開學前幾天,早上還睡著的時候,你進我房間,把我嚇醒,一臉懵的看著你,沒想到我會醒的你還淡定的留了一句:“別告訴你奶。”
上大學的第二年你生病,聽說好嚴重,在縣城里好多天沒好,反而加重了,表叔把你接到昆明來看,那是我第一次直面你的脆弱,第一次認識到那個在我印象里無所不能的小老頭已經年紀大了,不再是那么無堅不摧。
姑姑甚至還簽過病危通知書,那年你71歲,我從學校趕過去看你時,你甚至還在擔心是否會耽誤學習,那次挽著你的手走過那個熙熙攘攘的紅綠燈時我才知道,原來你已經開始需要我們的攙扶,原來那看似漆黑的頭發里已經摻雜了一根根銀絲。
以前很多人都說你不顯老,六十多歲的年紀還沒有白頭發,但是這一年,我清楚的看到,你逐漸蹣跚的步伐以及不靈活的動作。
那次病了回家,你不得不每天吃藥,我們每次的通話里,也少不了叮囑,但一生要強的小老頭怎么會放棄,把藥吃出了自己的規律,我們知道后也拿你沒辦法,畢竟你也在規律的吃,只是藥被你減半了。
就這樣堅持了四年,我也大學畢業了,每年除了過年,好像沒有機會回家,我開始理解了身不由己,你也開始擔心剛入社會的我吃不飽穿不暖,每次跟你開玩笑說沒錢,你都會說:“沒有么,給你一點還是可以的。”
你知道嗎?我覺得你真的給了我莫大的底氣,我可能真的是個幸福的小孩,在二十多歲的年紀,還可以得到你們那么多的愛。
去年辭職回保山考試,醫院通知我筆試通過,去準備面試的時候,我在樓上看書,激動的跑下樓告訴你,你說:“么好了。”后來我爸爸回來,你就問他是不是該找點關系。
那次是我第一次覺得,雖然都希望自己的后代飛更高更遠,你或許也希望我能回到家鄉,回到離你們近一點的地方,陪在身邊。雖然天不遂人愿,后來面試沒過,回到賓館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差點哭出來。
留在家半個多月,之后你問我:“還是繼續回昆明?”我只能說是,還安慰你說大城市機會多,想讓你少替我操心,但那怎么可能,每次的電話都能從你的話語里聽出不放心。
在外打工的我們,只能從每次的視頻里看到你,你也從來都是一個堅強的人,大病小病都不說,只能從奶奶口中聽到你疼得越來越頻繁的痛風,有時候甚至路都不能走,但你從來不說,一問就是疼滴滴。
今年回去過年,我能明顯的看到你疼得變形的左腳以及坐下去站起來就直不起的腰,所以在家的時候我總是說要跟你一起出去逛,就想多陪陪你。過年回來上班的那天你問我:是不是要等明年過年才回家?我當時心里一陣難過,我告訴你不會的,過幾天就回來。其實自從畢業,我每次離家,出門的那一刻眼眶總是濕潤的,害怕你們看到,所以一次都沒有回頭。
清明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大伯突然打電話說是你頭疼。給你打電話的時候心里都是:是不是沒吃降壓藥。得知你已經幾個月沒有吃的時候,還一再叮囑你,那個藥不能不吃,要不是平時吃的藥也有降壓的作用,我不敢想象會怎么樣?那個時候還抱怨,為什么這個小老頭如此倔強,藥都不好好吃。
清明我們一起去給你的爸爸媽媽上墳,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磕頭,看你跪下去后難以直起來的腰,心里一陣難過。之后我問過媽媽,她說以前也沒有過,其實今年我心里一直有點隱隱的念頭,從來不敢與人說。
五月份你上昆明來復查心臟,當時醫生說先做個造影,看看情況,如果情況不好的話可能需要手術,那時我想,你可千萬要爭氣,不然,我們可能沒有勇氣送你上手術臺,令人慶幸的是,這么多年的藥物控制,你的心臟情況還好,這無疑讓本就不喜歡住院的你激動了好久,甚至說:“我的心臟么我曉得呢,這幾年又不咋個,就是痛風疼些。”說實話,我真的很高興,我甚至想著,在陪我五六年吧!這樣的話,萬一就可以有了你的重孫,那樣你是不是會少點遺憾。
也許人老了后會更加戀家,出來了幾天你就鬧著要回去,強留了半個月,我還是留了三天假,送你和奶奶回去,坐飛機的那天,起了個大早,一路上挽著你,能聽出來,你真的很開心,所以當飛機在騰沖機場落不下去,通知返回昆明時,你才會一臉不可置信的問我:“講什么呀?要飛回去?”那個表情,我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搞笑,當時我覺得,如果可以的話,你巴不得從飛機上跳下去。重新飛回來又飛回去,到騰沖的時候,我松了口氣,你臭著臉說:“咋個會有這么怪,遇到這種事情。”我當時就說:“也不虧,一趟的錢坐了三趟。”你被我逗笑,沉著聲音嗯了一聲。
回去后,第二天你帶著我去了家里的那片田,我去摘楊梅,你緣著田邊走了一圈,我問你干什么,你說看看種的那些樹給有活著,那時我還有點難過,聽說要退林還耕,那你辛辛苦苦種下的果樹豈不是都要被推倒,各種品類的桃子,木瓜,核桃等,你的一片心血都沒了,你肯定很難過。
我回昆明的第五天,爸爸聽說你頭疼,趕緊給你送去了醫院,醫生拍了片說腦梗,在電話里問了你的一切情況,覺得好像還好,打了甘露醇,頭疼緩解了,肢體也沒有不能動,甚至還慶幸可能是輕微的,好多腦梗病人也恢復得很好,所以你也一定會好的。
住院的第八天,你已經可以自己爬起來去找醫院里另外的人說白話了,給你打電話,你還介紹是哪里的哪個人,雖然我并不知道。
因為鎮上條件有限,有些細節看不清楚,所以給你約了一個城里的核磁共振,結果出來是腦子里長了個瘤子,已經很大了,幾乎占了半個腦室,知道這個消息的我們才是晴天霹靂,這個東西長出來肯定不是一天兩天,所以在這么多時間里為什么我們都不知道,到底是多重的疼痛讓你不得不說,在為數不多的兩次里,一次以為是感冒,打了針緩解了,一次以為是血壓高,吃了降壓藥緩解了。
查出來后你的情況時好時壞,有時候厲害得可以出門逛寨子,壞的時候甚至半夜疼得睡不著,吐得暈過去。你跟我說那個疼就像腦子要化掉一樣,我不敢深究,因為無能為力,我們甚至幫不了你。后來還是決定做個加強核磁共振,明確病灶,如果允許,手術還是要做的,你那么痛苦,我們怎么受得了。
接你上昆明那天,你說:“整點藥吃吃算了,昆明真的不去了,吃藥我能堅持的。”你一直以為是腦梗,還打聽了好多一樣得腦梗的人,會不會像你一樣這么嚴重。你問我,在醫院有沒有遇到過,我跟你說:“有,沒事的。”
后來結果出來,懷疑是高級別膠質瘤,這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病,搜了很多資料,才了解這個病,才了解原來有些離別總是悄悄來的。
醫生說了手術利弊,做了手術,排除一切因素,從手術臺上下來,一切好好的,可能兩三個月又長出來了,還排除不了它下次長在哪里。所以,你說這個病怎么這么可惡,怎么能這么可惡。
我們決定尊重你,跟你說:“腦子里有點血塊塊,需要做手術處理一下,你給想做。”你拒絕得很徹底,在大伯和老孃來來回回的跑醫生辦公室的間隙里,我媽說那天早上你坐了一早上,本來睡著打針的你,硬生生熬著,生怕把你推進手術室。
后來決定不做了,如果是能治好,或者手術后三兩年,那么我們誰也不會猶豫,但是遭罪后還只有那么幾個月,我們都覺得算了。
送你回去的那天,晚上我給你打電話,你說:“你老孃和大伯打算給我做手術,就是把頭皮割開,然后把頭蓋骨掀開,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我強忍著眼淚問你:“那你怎么說?”你甚至還開玩笑說:“這種咋個搞得,萬一去了死在手術臺上么怎么辦?”我想,你肯定也很委屈。
醫生說不做手術的話,可能就半年到一年,我在網上看了很多案例,甚至覺得不動它,是不是你會堅持更久一點,還想著以后每個月我都攢假回去看看你,這樣就少點遺憾。
七月底回去的時候,你問我:“我是不是快死了,天天打針咋個是頭還疼。”我當時說:“年紀大了嘛,哪個都會有點病,沒事,我們都陪著你。”回來上班的那天早上,你還上桌一起吃了飯,雖然少,但是我還是開心的,臨走時,我說:“公,我回去上幾天班,過兩天回來看你。”轉頭掉眼淚的時候我還聽見你說:“是了。”
回來上了一個星期班,我媽媽說你惡化了,飯也吃不得,水都咽不下去了,往回趕的那天想了好多,要是在多給我們一點時間就好了。
回去的那天我喊你,你還能答應,還知道我是誰,還能喝兩口水,過了兩天,你甚至再也沒醒過,偶爾在我們的叫聲里回應個嗯,后來卻是嗯也沒有了,有天早上,光我坐在你旁邊,看你睜開眼睛,我激動的喊你,那是你最后一次清楚的答應我。
八月份的這十多天,是我最糾結,最難過的時間,三四個小時就給你打一次甘露醇,白天打葡萄糖,氨基酸,脂肪乳,租了制氧機,我們真的想留住你,但是看到你能動的右手,不自覺的摸頭,又慢慢摸眉毛,臉頰,下巴,后來都不能動時,碰到哪里都會嚇到你,或者突然疼得睜開眼睛,茫然的看一眼,然后閉上,或許你真的有好多話想跟我們說,有天白天做夢,好像夢到你跟我說:“要不氧氣不吸了吧!”那天起來看著躺在那里日漸消瘦的你,還有旁邊不停運作的機器,我當時真的覺得:要不算了,那么驕傲的你,只能躺在那里,你清醒的話,該有多難過。但你知道嗎?我們真的真的舍不得。
16號那天,你的情況很差,一直在喘,下午開始,血氧就是七十多,然后腳開始變得青紫,多大的吸氧量都不行,感覺只出不進,逐漸變涼的腳似乎時刻在提醒我,離別總是會來的,九點多后你開始呼吸停頓,開始輕輕的喘氣,我喊了爸爸過來,一片混亂里,只記得寨子里的人再說:“快叫,快叫。”
我們都在家,或許你離開的時候并沒有那么害怕吧!都說有回光返照,其實我是有期待的,或許在那么多天里,你有那天會睜開眼睛和我們說說話,或者告訴我們,你想在吃點什么,但是都沒有,一切都那么平靜,那么會吃又愛吃的你,到最后居然餓了那么多天,只剩下一具骨架。
我還是很后悔的,如果把病情告訴你,你是不是會給我們留點話,會不會你也有好多想和我們說的,你可能也想不到會那么快,等你想說的時候,連一句話也組織不出來。寨子里有個伯伯說你其實知道自己的病情,你說是腦子里長了個小東西。你看,你一直這么聰明,在我們忙碌商量的時間里,其實你心里門清。
陪我長大的這些年里,你教給我好多東西,哪怕成長路途中有諸多不愉快,但是你留給我的都是美好,你最后教給我的一課是離別,我其實一直走不出來,這么多天,除了上班,剩下的時間我都想一個人呆著,不敢想,不敢往家里打電話,看不了有關你的任何東西,我看了很多人死后會變成什么的言論,我寧愿相信你有意識留在這里,也不愿意相信,原來人死后什么都沒有了。我想夢到你,又害怕夢到,因為有人說,去世的人是不能隨便入夢的,可能會受到懲罰。
我那么想你,卻也那么害怕自己太想你。
我寧愿你在那邊過得很好,沒有痛苦,吃好喝好,然后布置我們下輩子住的家,真是不好意思,還要麻煩你先辛苦一點,因為我們還要在體會一些這個人間的酸甜苦辣,去看看你沒來得及看的風景,等在碰到的時候,燒個火,款給你聽。還有啊,最后這一課太苦了,我還沒有學好,但是給我點時間,我加油,我試著在學好一點,到時候去看你的時候說給你聽。
我最親愛的小老頭,你知道吧!我們真的真的很愛你,真的真的愛你,所以你并不孤單,也別害怕。
我們會好好生活,好好孝順奶奶,你也別操心。
那么,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