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二零二三年夏天,她回到了離開九年的小城,在一個化肥廠找了一份普通的辦公室工作,給廠長打掃辦公室,整理文件,布置會議室,會議記錄,打掃會議室,每天循環,過上了平凡但踏實的生活。李小山知道她回來后,約過她好幾次,她以各種理由推脫了,李小山和她從小一起長大,是她要好的伙伴。一大早,李小山又給她發信息,約她下午在紅石公園見面,說有稀罕東西給她看,她不想見他,他總來這一套,裝作神神秘秘,沒弄過什么正經東西,用她媽媽經常說的話來形容,這叫黔驢技窮。李小山愛弄些破爛在她們面前炫耀,從小時候就這樣,她認為這是遺傳,畢竟他爸媽就是干這個的。李小山好像知道她在躲避,給她發了一張照片過來,她看到照片,立刻決定去見他。
照片是王小葉的標本冊,李小山把它拍得很破舊,他拿著標本冊的手蹭滿了臟灰,看起來像是剛翻了一個大垃圾堆,標本冊灰白色的封皮上有些大小不一的黃色斑點,一看就在雜物堆里經過了污漬和灰塵漫長的啃噬。說是標本冊,其實就是那種最普通的橫格筆記本,三十頁紙,封面白底灰紋,正封面有大大的NOTICE標志,本子是小葉的爺爺參加村里黨員會議發的,爺爺一筆沒舍得往上劃,拿回家給了小葉。對于它,她的記憶很清晰,因為那時,她正好在小葉家,和小葉一起,在院子里的無花果樹下面摘果子吃,無花果熟透了,從頂端開裂,花蕊一樣的芯被蜜汁包裹,光看著,就知道它們有多甜。
看到筆記本,她嘴里的無花果瞬間不甜了,她看著小葉如獲至寶,一頁頁扒著紙數起來,小葉在那數數的樣子刻在了她的腦子里,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嫉妒。小葉戴著一個紅色的塑料發卡,上面有一朵黃色塑料小花,臉洗得很干凈,不像她,幾天沒洗臉,頭發亂糟糟,小葉的皮膚白白的,嘴很紅,從小到大都像涂了口紅。小葉扒一張念一個數,一張,兩張,三張……,念了三十下,一共三十張紙。數完一遍,小葉把本子遞給她,問她,小梅,你要不要數一遍?她看著那本子,又新又干凈,肯定還帶著一股子油墨香,它真是高級,她多么想也能有個那樣的本子,可是她沒有一個黨員爺爺,既然不是她的,她便不會去碰,她吃著無味的無花果,告訴小葉,我不數,我吃無花果。小葉說,你不數,那我再數一遍。這次數了二十九下,和第一遍不一樣,小葉皺著眉頭,有些委屈地說,讓你數你不數,你看,少了一張,你來數一遍。她還是不數,不碰那個本子。小葉又數了一遍,這次和第一遍一樣,數了三十下,小葉滿意地笑了,說,就是三十張。那時她們上一年級,剛能數明白本子有三十張紙。
回來之后,她每天在工廠和公寓之間重復兩點一線的生活,沒怎么出去過,之前老是在外面跑,現在終于可以安穩下來,心里確實應該感到踏實。她拿出那件駝色羊絨大衣,大衣泛著悠然的光,從她看見它的第一次,就被它那高貴典雅的氣質所吸引,那時是小葉在穿著它。她穿著它往紅石公園走,它很保暖,又有型,長度正好到她的小腿肚,穿起來讓她瞬間變得自信優雅,小城市的人不懂品牌,只是,所有見過她穿它的人都夸它洋氣好看,這時,她就會告訴她們,這是她的發小、好友王小葉給她的,在那些人羨慕的眼光中,她看到了漂亮的自己,看到了她們對友情的羨慕,心中特別安逸。沿著路邊的人行道慢慢走著,地上零散地落著枯葉,她瞬間感受到了秋天,已是中秋了,紅石公園的楓葉應該開始紅了。紅石公園離她的工廠不遠,一里地有余,紅石公園里的石頭都是紅色的,像公園里楓葉一樣紅,是名副其實的紅石頭公園。剛建成的時候,它很火爆,天天人挨人,人擠人,像趕年集,它是小城的第一個公園,老百姓算是見了稀罕物,都去趁新鮮。
她第一次去紅石公園也是那時候,那時她和小葉上高一,放了寒假,李小山從青島回家過年,她們三個一起,坐26路公交車趕去湊熱鬧。到了公園門口,看著大門上頭那嶄新又宏偉的幾個大字,三人都打怵了,不敢再往里面走,雖然聽人家說前些日子不收費,當時卻懷疑起來,這么高級的地方,不收費?她們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四處張望,這時,李小山做了英雄,他挺了挺腰板,大模大樣地走到大門邊上的小屋,去問那個看門的大叔去了,他臉上堆笑,腰彎起來,一副謙虛老實的樣子,小葉說,李小山在大城市就是不一樣,懂得比咱們多多了。李小山大模大樣地走回來,帶來好消息,公園還是不收費的,她們光明正大地走了進去。公園里到處都人,路兩邊有不少小商販,有賣糖葫蘆的,有套圈的,有打氣球的。李小山豪氣地請她們倆打氣球,三塊錢三十發子彈,兩個女孩并不感興趣,他自己打了三十發。李小山給她們倆一人買一串糖葫蘆,花了一塊錢,逛完公園,李小山又請她們倆吃了拉面,李小山變得真是大方,她們倆覺得他確實長大成熟了。
李小山讀完初中就不讀了,跟著他爸媽去了青島,至于去青島的原因,李小山是這么說的,他說,我爸媽在青島生意做得很大,我長大了,得去繼承家業。其實,她們倆知道,他爸媽在那就是干廢品回收的活,也就是平常說的,撿破爛。小葉很認真地跟李小山說,那你要好好干呀,你有了成就,我和小梅去投靠你。她則笑話他,你家的產業確實大,你成了大老板,還能認識我和小葉不?李小山死皮賴臉,他才不在意女孩子們的笑話和諷刺,他說,再大的老板也忘不了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小伙伴呀。小葉聽了,臉紅起來,紅到了脖子根。她打李小山一拳,說,就你天天光屁股,別帶上我們倆。
小葉會臉紅,是因為李小山確實見過她的光屁股。那些個夏天總是那么酷熱,熱壞了的孩子就去找水,找冰,找樹蔭,找風,她和小葉也去,去村子東面那條淺河里找水,她們找到了一個既有水又有樹蔭和風的寶地,看著那嘩嘩流著的水,她就想撲進水里洗個澡,小葉有些害怕地說,咱們坐在邊上把腳和腿伸進去就行了,洗澡的話,萬一被人看見多不好。她不怕,她說,哪有人呢,你看,一點聲音沒有,就聽見節流猴吱吱叫。小葉說,說不準就冒出一個人,那就丟人啦。她一點不在乎地說,你不洗的話,在這看著點,我可得去洗了。她沖進河里,泡在水里渾身都舒服了,她沖著岸邊的小葉說,水流進我的汗毛孔里啦,汗液都被它們沖了出來,太涼快了。小葉看著她,渴望又羨慕,她自己當然也想洗,她一直很愛干凈,小葉說,那你洗完上來幫我看著點,我也洗。小葉洗完了,從河里站起來,打算往岸邊走,李小山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在離她們不遠的岸上大聲吆喝,王小葉,我看見你了,你的腚可真白。小葉嚇得一下子撲到水里,對著岸邊吆喝,李小山,你快點走,我要告訴老師,你偷看。李小山說,你去告訴吧,光著屁股去告訴吧。小葉被說得臉通紅,她說,李小山,你找事啊,你再吆喝,我去找你奶奶。李小山老實了,他最怕他奶奶,他爸媽不在家,他爺爺走得早,是奶奶一直帶著他。那時候她們三四年級,她想,很久遠了。
很快,她走到了紅石公園。公園大鐵門的漆渣渣瀝瀝,層層脫落之后,漏出一塊一塊的原鐵,門上的大字破舊模糊,歷經滄桑,她甚至懷疑公園已經荒廢了,站在門口,她又像第一次來時一樣,打怵了,里面不知成什么樣子,還能進的去腳?這個李小山,挑的什么地方。賣蘋果的老頭看著她吆喝,姑娘,來點蘋果,又甜又脆,沒套袋的,兩塊錢一斤,比超市便宜。她看他一眼,穿著件黑色薄襖子,帶個口罩,頭發像蓬草,露出的皮膚黑黢黢的,她覺得他的蘋果也臟兮兮,她想,穿這么貴的大衣的人,會買這樣的便宜蘋果?鄉下人,眼力勁真不行。但她還是跟他客氣了一聲,不要,便抬起頭不再理他,任由他盯著自己看。
李小山到了,他從輛黑色新能源車上下來,把車停在路邊,看見她,遠遠地揮了手,鎖了車往這走,走了十來米,又折返回去,從車上拿了那個標本冊。他還是跟個猴子一樣,瘦了吧唧,還是那個短寸頭,與周圍普遍肥圓起來的男人們相比,顯得個子更高了。走到她跟前,他沒有了以前的嬉皮笑臉,說,走吧,進去看看。她抬腳跟他往里進,他說,想見你真不容易,在外面混幾年,不認人了?她說,沒有,剛回來,有些忙。他在她左邊,低著頭走路,她看見他細長的脖子有了皺紋,問他,你怎么樣?他說,還行。她轉過頭,看到公園里的樹長高了很多,雜草也很高,園子亂極了,植被的成長毫無章法,便問他,這公園不是廢了吧?他說,差不多,都去新園子了。她不想跟他浪費時間,指著夾在他腋下的本子說,把那個給我吧,等我一塊寄給小葉。李小山抬起左胳膊,右手拿本子出來,遞給她,她看它還是臟兮兮的,下意識的用中指在封皮上擦輕劃一下,放在眼前看,沒有灰,它只是看起來臟,那些灰是漬在封皮上了。
李小山說,變了,不是小時候不洗臉的你了。她說,人都會變。李小山說,王小葉也變了?她腦中頓時空白,小葉,你變了?還是沒變?是你變了還是我變了?她在思考,李小山說,哎,問你話呢?她回過神,應付他說,變了,都會變。李小山說,確實,出個國,就了不起了。她說,什么意思?你這是吃了酸葡萄吧,小葉過得好,你不痛快?李小山冷笑起來,說,我有什么不痛快的?就是我給她發信息她從來不回,不理人,讓我很不爽。她的心里咯噔一下,李小山是經常給小葉發信息的。她告訴他,人家在國外,忙著呢,有時差,哪有功夫時刻盯著你的信息。李小山說,她不會是換微信了吧?你手機呢,我看看她現在用哪個微信號。不能給他看,她裝作不理他,轉移話題,問他,本子怎么拿到的?本事不小!李小山又冷笑起來,得意地說,我當然有辦法。她說,你不是翻墻進家,撬了人家的門吧。她想起小葉爺爺奶奶的家,現在大概破敗得不成樣子了,那幸福溫暖的家在幾年之間轟然倒下,先是小葉的父母在高速上出了事故,兩人都走了,再是小葉的爺爺奶奶,兩位老人悲傷過度,沒幾年也走了,房子沒了人氣的滋養,很快就死掉了,死掉了的房屋,很容易進去的,就看有沒有膽量進,她就不敢。李小山說,猜得挺準,了解我。
她拿著本子,感覺心安了許多。本子對她來說是珍寶,里面超過一半的樹葉都是她和小葉一起貼上去的,她們去找各種不同的樹葉,找到最好、最漂亮的,用寬的透明膠帶把它整個地粘在本子里的某一頁紙上,所以它們不會像其他樹葉那樣干枯了就碎掉。她翻起它,霉變的味道立刻飄逸出來,就像那些陳舊的日子,擱置久了,突然拿出來,會讓人產生霉變了的傷感。那些樹葉都還是老樣子,每翻一頁,它們就和紙張一起發出清凜刺耳的聲音,那聲音,像匕首在我的心里劃。她撫摸它們,就像撫摸小葉的臉,她覺得,小葉在看著她,在沖她笑。她找到那貼著楓葉的一頁,跟李小山說,看見沒,這葉子,就是這園子的,咱們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倆撿的。李小山說,你要寄給小葉?她說,啊,她總懷念這些老物件,我肯定要寄給她的。李小山似信非信,她明顯感覺到他的懷疑,他說,你給我的那個地址對嗎?她不是愛吃山棗子嗎,我給她寄,東西退回來了。她說,你不是沒寫對?他說,我檢查好幾遍,估摸是地址不對。她看著李小山,他的眼底浮出的寒意,讓她不敢直視,她說,你會往外國寄東西?有想給她的東西,給我就行,我一塊,方便,反正我經常給她寄。李小山沒吱聲。
天色漸漸變暗,公園里一個人也沒有了,一股風吹來,打著個旋兒,樹葉又落下不少。
她說,回去吧。李小山說,一塊吃個飯?她拒絕道,回去自己做點行了。李小山說,真不給面子,吃個拉面吧,去那家看看。他的語氣很堅定,她沒回答,就是默認。他指的是三個人第一次來公園去吃的那家,公園門前的大路左拐,進胡同,走幾步就到。走到那,拉面館還開著,生命力很強,餐館倒閉了一茬又一茬,它依然火爆,看樣子,開在自己的小平房里的店成本小不少。
一進門,老板沖她笑,它猜不透那笑,好像跟她特別熟,又讓她感覺他看過自己出丑,不知他為什么那樣笑,她感到莫名其妙。門口有涼菜小碟,李小山拿起一碟蔥拌剔骨肉,跟老板說,大小各一碗,小碗加肉。老板問,還是要原湯?李小山說,對。看起來,他經常來。她找了個靠窗的地方坐下,李小山拿起兩瓣蒜,扒起來。她問,經常來?他說,還行。她繼續問,你爸媽挺好?他說,我爸沒有了,肺癌。她愣一下,說,啊,便不知再怎么說下去。他說,人的命天注定,難過也沒用。現在的李小山真是成熟了,對生死看得明白。可她總覺得他心事重重,罩著個讓人看不透的罩子,那罩子逸出煙霧般的寒氣,讓她感到有些怕。面上了,冒著熱氣,飄著骨湯的濃香,很久沒吃上這么一碗面了。
從高中畢業,她就一直在桂林,九年來,南方的米飯、米線、米粉填滿她的胃,它們清淡、潔白、通透、飽腹,卻缺少家鄉獨有的煙火氣息的熏陶,像那些日子一樣,匆匆忙忙,流離漂泊,讓人不踏實。現在想來,她和小葉兩個似乎和桂林、和漓江有著命中注定的牽絆,要不當時她們怎么會那么堅決地去了桂林。她和小葉的高考成績差不多,都不怎么樣,成績出來,小葉愁著說,這成績能上大學嗎?咱們還能出去嗎?真羨慕人家考得好的同學,可以去大城市讀個好學校,畢業留在那里工作,就成為大城市的人了。她說,你不是羨慕那些人坐過飛機,經常旅游嗎,那我們就學旅游管理,到時做導游,也可以經常坐飛機,能天天旅游。她們沒去過什么大地方,但是她們在課本上學過,她想起那篇有名的桂林山水,說,我們去看最好的景,去桂林,天天看甲天下的景。小葉不是個有主意的人,聽她這么說,不再愁眉苦臉,跟她一起,報了桂林的旅游學校,畢業就做了導游。
真把旅游當工作了,她才發現,旅游是太累的事,天天都得帶團到處跑,不管天氣好不好,都得營業,是真累。很多時候,腳底走得要冒煙了,肚子就會配合起來,咕咕亂叫,她就特別想吃一碗這樣的面條。外面也有各種各樣的面食,卻總覺得是粗制濫造、假冒偽劣,少了家鄉這碗面里沉淀許久的濃郁香氣。她說,還是家鄉的面好吃呀。李小山夾起一大筷子,牙輕咬住,嘴唇用力,面呲溜溜下了肚,他再拿瓣蒜咬一口,才說,外國有什么好,有這樣的面?他這么一說,她不想說話了,低頭吃面。他今天老是提起小葉,讓她心虛。李小山又說,小葉那對象對她好嗎?她說,挺好的,人家外國的農村特別美。李小山說,那外國人,長得也不錯,又有不少錢,怎么會看上咱們小地方出去的?她說,你管那么多呢,以前也是沒見你這么關心她。李小山又吃一口面,過一會兒,若有所思地小聲說,總覺得不大對勁。
吃完了往外走,李小山在那結賬,面館老板看看她,又看著李小山說,換人了,看衣服還尋思是上次那姑娘整容了,大城市的導游,說不準,哈哈。李小山說,那個出國了。出了面館,她問李小山,你和小葉來過?他說,上次她莫名其妙地回來,來這吃了碗面,你不知道?她還真不知道,小葉一點沒說,她問,什么時候?李小山說,就今年春天,天還挺冷,就穿這么個大衣,下午一來,看你穿這衣服站在門口,恍惚以為小葉回來了。她試著問,沒說回來干嘛?李小山說,自己突然回來了,問她,也不說有什么事,我看著心情不好,不是和那個外國人吵架生氣啊,你天天跟她在一塊,你不知道?她說,還真不知道,沒記著她離開過多長的一段時間,我們這工作,帶團出去消失個四五天很正常。李小山似懂非懂、半信半疑,點起了頭。
李小山問,住金龍公寓?她說,嗯,我走回去就行,很近。李小山說,正好要去北城拉些東西到店里,順路,上車把你送回去。她沒拒絕。李小山現在開一個手機貼膜店,在商業街門頭房,四五平米,生意還行,比他爸媽那攤活掙得多。到了公寓的樓下,她沒有邀請他上樓,自己踏著步梯往上走,她住三樓,是低層,她真是怕了住在高層,有段時間,她和小葉在桂林租的房子在二十九層,一次停了電,兩人用了十分鐘,才從樓上下去,因為這個原因,讓那天帶的外地旅行團等了十多分鐘,兩人都被扣了工資,從那次以后,她們再不租高層的房子。進了門,她迫不及待地放下本子,脫下駝色大衣,仔細掛在衣服架上,小心翼翼地輕輕撫平它,生怕它有壓痕,小葉以前那么地愛惜它,她要更加愛惜,不能粗暴對待它。接著,她走到衛生間,打上肥皂,洗起手來。洗一遍,把手放在鼻子前聞一聞,還是有點腥腥的味道,她再打一遍肥皂,用力搓洗,再聞,還有,又打一遍,再搓洗,再聞,總算聞不到,才擦干凈手,坐到沙發上去。
茶幾上放著透明玻璃果盤,描著金邊,是她從桂林寄回來的,都是小葉置辦的,起初,她想全部扔掉,卻發現根本舍不得。小葉喜歡這些能讓她們的生活變得不一樣、變得溫暖一些的東西,也用心思買。她們剛工作的時候,租的房子擁擠破舊,用的東西不講究,每天起早貪黑,早上天不亮就要出門,晚上天黑透了才能回,那時真是年輕,氣盛,現在的她根本受不住那樣的奔波。那些日子,沒有特殊情況的話,她回去就栽倒在床上,怎么也不愿起來,小葉不是,小葉很用心,再累她也會收拾一下散落的物品。她喜歡給房間添些東西,或許是帶回來塊好看的桌布,或許買兩套素雅的床單被套,小葉不會只顧自己,要買都是兩份,像這種的描寫金邊的玻璃果盤,也會買兩個,小葉把兩個人看成一個人,也把一個人看成兩個人。相比而言,她一直是自私的一個,從標本冊開始,一顆嫉妒的種子就在她胸腔里生根發芽。
她覺得小葉正坐在她身邊,用最溫柔的眼光看著她,讓她如坐針氈,讓她無法再繼續心安理得,她該去干應該干的事了。她起身,去拿那本子,拿住了,再回到沙發上,現在,她覺得手很沉,那本子很沉,完全不是她和李小山在一起時那輕松翻閱的本子了,但是,小葉坐在那,她不敢懶惰,她用盡全力去翻來開它,第一頁,是最熟悉無花果葉子,帶著熱烈的陽光、青蔥的香氣、甜甜的味道,她把眼光從葉子上挪開,突然就發現曾經她們一起畫的心形被涂掉了,涂得亂七八糟,筆跡很新。她翻頁,找到另一頁兩人一起貼樹葉的頁面,也是同樣,被涂得亂如細麻,其他的,所有兩人一起貼上去的,都是這樣。她從本子中抬起頭,看看大衣,看看小葉,她聽到小葉用溫柔的聲音說,是的,是我劃的,我早就知道了。春天回來的時候?那時你就知道了吧?她問。她看見小葉點了頭。
小葉早就知道,她還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她看向掛在那里的大衣,用惡狠狠的眼神去捶打它、揉搓它、撕裂它,不是它,她不會像現在這樣。
小葉第一次穿著它回來的時候,她正窩在床上刷視頻。小葉去和那個男孩約會,她本就不舒服,心里空空的,男孩家庭條件挺好,喜歡小葉,對小葉好,而她身邊卻沒有那樣一個人,小葉總是擁有她擁有不到的東西。小葉進了門,她頭不抬,只是眼睛轉動看小葉,小葉穿著那件駝色大衣,那是多么有格調的大衣呀,淺淺的駝色,料子柔軟,泛著高貴的光澤,衣領卻挺立修頸,小葉本來不那么有型的肩膀被修飾成了直角肩,整個人都變了,徹底變了,連頭發絲都那么順滑,穿著它,皮膚要白的透明了,不涂口紅的嘴唇遠比她涂了好幾層的還要誘人,她的嫉妒達到了頂峰。小葉跟她說,我回來了,她裝作平靜,淡淡的回應,回來就好。接著狠狠地躺下,說,困了,睡覺了,你也早點睡吧。小葉脫下大衣,仔細掛好,去洗洗刷刷了,她越想越氣,小葉總是那么干凈,多累都會去把自己洗干凈,她覺得小葉是自找麻煩,腦子不好用,每天那么累,回來還窮講究。
躺下的她,蓋起被子,頭背向一側,一點一點想起她沒有小葉卻有的所有東西,她在心里問自己為什么,為什么自己總是比不過小葉。小葉長得白凈,可她的身材比小葉好,小葉溫柔,小葉溫暖,可她比小葉聰明,小葉有黨員爺爺,可她的父母還活著,小葉卻沒有,旅行團給小葉送過錦旗,可她掙得比小葉多。她聽見衛生間里傳出小葉的歌聲,歡快讓人覺得幸福的歌聲,她更生氣了,她越想越不明白,她比小葉差在哪里,她的心里很不平靜,她覺得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她覺得自己的胸腔變成了氣球,里面充斥著憤怒、嫉妒,它們在發酵、在膨脹,快要爆炸了。
那個時刻,她開始有了壞心思。她要去搶,把所有她沒有而小葉有的東西搶到手。小葉,你不是皮膚光滑白凈嗎,那就讓它變個樣子,她上網去找,她把那些東西滴進小葉的化妝品瓶子里,沒多長時間小葉白透的皮膚開始起斑斑點點的疹子,很癢,小葉忍不住去撓,撓破了,結痂,好了就留下淡淡的疤痕。她看著那疤痕,心里無比舒暢。她偷偷往小葉喝的水里放藥,小葉睡得太沉,早上起不來,開始常常遲到,即使不遲到,白天也昏昏沉沉、哈欠連天,游客漸漸開始抱怨,她把小葉的團搶到手,心里無比舒暢。小葉的氣色越來越差,精神狀態也變得不好,她趁機接近了那個男孩,她沉浸在因嫉恨而起的報復行動中不能自拔,她因自己的成功洋洋得意,她越發覺得小葉真是傻得天真,竟然從不懷疑,她覺得自己比小葉聰明太多。
那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她帶的團走到了象鼻山,正應幾個退休的阿姨的要求給她們拍照,阿姨們的胸前圍著五顏六色的紗巾,每人用一只手高高地扯起,她按下快門,拍出了一張標準的退休大媽旅游照,手機響了起來,她接起電話,是公司小張打來的,告訴她,小葉跳江了。她一下慌了,找最近的同事幫忙帶著游客,自己往小葉那趕。她在岸邊的救護車里見到了小葉,小葉躺在那里,原本的白白的皮膚更白了,只是不夠紅潤,透著灰色,她覺得小葉很冷,脫下自己衣服給小葉蓋上。一個救護人員問,她是不是經常吃魚?她搖頭,問,怎么了?那人說,發現她的人說,看見她的時候,她漂在水面,魚鷹站滿了她的全身,不細看的話,以為是江中的一座小島。從那時起,她總聞著自己的身上、手上有淡淡的魚腥味,就連是做夢,也是腥腥的,到處都是魚腥味。
她不敢再回出租屋去,只能尋著遠遠的房子,搬了出來。她不敢將這一切告訴家里人,只能扯個謊言,說小葉出國了,她拿出照片給大家看,那張照片上,小葉和一個外國青年笑得很好看,可是,那只是一個西班牙游客。再到后來,她發現自己到了漓江就會看見小葉在水底沖著她笑,她實在受不了,只能回了家。每每她想要扔掉跟小葉有關的東西,總能聽見小葉說,帶著吧,就像我一直跟在你身邊。她不敢不帶,不敢不聽小葉的話。她在就這樣在惶恐不安中生活,后來,她發現,她在不知不覺中重復著小葉的生活方式,買東西的時候她開始買兩份,另一份給小葉,她開始把床鋪整理的干凈整潔,因為小葉每天都陪她一起睡覺,小葉是喜歡干凈的,這樣,她每天都睡得很累。她看見小葉充斥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一會陪她吃水果,一會陪她洗頭發,就連上廁所,也不離開。
她看著那駝色大衣,它似乎飄起來了,慢慢向她這邊飄動,她覺得喘不過氣來。直到小葉走過來,將它穿起來,然后靜靜地立在那,還是那么溫柔地笑著,跟她說,覺醒,是最好的救贖。這話刺得她的心疼,覺醒?現在的她覺醒了嗎?這一切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她是誰?有人敲門,她瘋一般地跑過去,透過貓眼,她看到李小山拎著一包東西站在門外,拍著門說,小葉,是我,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