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江南的梅雨總是來得綿密。我站在老宅的廊檐下,看著雨絲斜斜地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像撒落的碎玉。屋檐的雨水順著瓦當連成珠串,恍惚間又看見外婆握著那把褪色的油紙傘,傘面上洇開的墨梅在雨霧里輕輕搖晃。
? ? ? "傘骨要選五年生的淡竹,竹節間距得均勻。"外婆的聲音從記憶深處浮上來。那年我七歲,蹲在堂屋看外婆剖竹篾。老花鏡滑到鼻尖,銀白的發絲沾著竹屑,她的手指像老樹根般虬結,卻靈巧地避開竹刺,將青碧的竹筒劈成三十六根細篾。
? ? ? 傘坊的霉味混著桐油香在雨氣里發酵。屋檐下的木架上倒掛著十幾把素胚,像懸在空中的白月亮。外婆用糯米漿糊裱糊棉紙,指甲蓋在紙面上輕輕一刮,皺紋便服帖地熨平。"這漿糊得熬三天三夜,火候差一分,紙面就要起泡。"她說著往我嘴里塞了顆麥芽糖,甜味裹著竹香在舌尖化開。
? ? ? 驚蟄后的第一場雷雨來得突然。我抱著書包往家跑,遠遠望見巷口立著個模糊的人影。外婆的藍布衫被雨水浸成深色,油紙傘卻穩穩罩住她懷里的布包。"慢些跑,新納的布鞋當心滑。"她掀開布包,油紙裹著的海棠糕還冒著熱氣。傘面上的墨梅被雨水沖刷得愈發清潤,雨珠順著傘骨滾落,在我們腳邊織成透明的簾。
? ? ? 十六歲那年的梅雨季特別漫長。我蹲在傘坊門口看阿青修傘骨。這個總是沉默的少年學徒,此刻正用細砂紙打磨傘柄上的竹節。他的睫毛上沾著桐油金粉,在陽光里閃成細碎的光點。"你外婆說,傘柄要磨出玉的溫潤。"他突然開口,手指撫過竹節上的天然紋路,像是撫摸情人的發絲。
? ? ? 雨聲漸密時,他總會把傘撐開檢查骨節。三十六根竹篾在傘面下舒展成完美的弧形,傘頂的銅釘映著天光,恍若星辰墜落。"這傘能扛八級風。"他說這話時眼睛亮得驚人,潮濕的空氣中浮動著若有若無的松香。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那香氣來自他總別在襟口的柏木刨花。
? ? ? 外婆走的那日,巷口的合歡樹落了一地絨花。阿青送來最后一把傘,素白的傘面上疏疏落落點著紅梅。"老太太春天就備下的。"他的指節泛著青白,傘柄處刻著極小的篆字——"不散"。雨水順著傘骨淌進青磚縫里,我忽然看清那些竹篾末端都留著細細的篾絲,原是外婆說的"骨肉相連"。
? ? ? 今晨收拾閣樓,塵封的木箱里掉出當年的油紙傘。竹骨依舊硬挺,只是傘紙泛了黃,墨梅邊緣洇出淡淡的水痕。推開窗,遠處新建的玻璃幕墻折射著冷光,巷尾的傘坊早已改作咖啡館。但當我撐開傘走進雨幕,分明聽見三十六根竹骨在風里輕輕震顫,像是外婆哼著童謠的尾音,又像阿青刨竹時沙沙的私語。
? ? ? 雨絲斜斜掠過傘面,恍惚間又回到那個黃昏。外婆握著我的手在傘面勾畫梅枝,阿青在檐下熬煮桐油。暮色里浮動的金屑落在他的肩頭,化作時光長河里的星辰,永遠懸在記憶的穹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