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舉重若輕
張嘉佳擅長在嬉笑怒罵中舉重若輕的講故事。
看似詼諧,但是品一品心里會沸騰。好比喜劇舞臺上講故事,竭力的笑需要更深厚的情感積淀。笑完了,回味一下,人生百味雜陳。
舉重若輕,非常符合中國人的情感表達方式,含蓄、內斂,不喜直白。從審美上說,直白缺少意韻;從情感深度上說,直白則淺顯。
在一檔綜藝節目里,伊能靜面對鏡頭,希望老公秦昊多一些情感表達,寫個小紙條,把“我愛你”掛在嘴上,或者多夸贊夸贊,以此來證明他對她情感的真摯。但是秦昊說,能說出來的都輕了,“我用行動來表示對你的愛,這才是精髓,你不要精髓卻要糟粕”。秦昊說的正是這種情感表達,含著,藏在心底,欲揚先抑。《云邊有個小賣部》中,住在云邊鎮的外婆王鶯鶯疼愛外孫劉十三,但是外婆從不說,嘴上常常罵他,心里卻愿意為他做任何事。劉十三也如此,對外婆時常沒大沒小,看似無底線,其實是他知道外婆對他的包容是無條件的。
當初讀張嘉佳的首部短篇小說集《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時,對他的語言和敘事風格便感受頗深。《從》在2013年大爆,網絡平臺閱讀量超過4億次,5個以上的故事被影視化。張嘉佳的語言風格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不但令人耳目一新,還有一種讓人笑著哭的本領。至今記憶猶新的一個故事——不茍言笑的茅十八活躍在網絡游戲里,廢話連篇的樣子和平日判若兩人,他為女朋友荔枝錄制了愛情牌導航儀,把插科打諢發揮到極致,在沖古寺一站的終極“表白”簡直太好哭了,雖然他錄制好的內容看似都是一些土味情話,但是得在放在當時的情境里看——真正投入地愛過之后又峰回路轉地失去,青春的綻放與凋謝在同一個時空節點炸裂。
1980年出生的張嘉佳,在寫《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的時候踩著青春的尾巴,寫出青春煉獄也寫出了青春的明媚。
“青春是叢林,是荒原,是陽光炙熱的奔跑,是大雨滂沱的佇立。”青春和那時的愛情一樣,美好又充滿不確定性,迷惘、搖擺,然后便是各自安好和欲言又止的沉默。
到《云邊》,他嘗試探索生死命題,寫出了除去青春激情之外的那部分人生的樣貌。
他變了,也沒變。
2. 生而有限
生命有限,而愛無限。
外婆王鶯鶯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人生大限不遠,她獨自扶養外孫長大,在云邊鎮經營著一個小賣部。她不卑不亢,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書里草蛇灰線埋了一點伏筆:從第一次有人給她寄信的不置可否,到后來修表匠老李來找她辭行,三言兩語勾勒出外婆的過往,她的愛情盡管早已經遙不可及,但她畢竟愛過也被愛過,所以她知道如何去給予。
女孩程霜自小就得了很重的病,被醫生判了死期,數度接到病危通知。但她把每天當做最后一天地活著。她的心意簡單透明,她要得很少,緊緊地握住當下,她懂得知足,盡己所能地快樂地活著。她要的只是,活著。
程霜是劉十三的初戀(暗戀),她曾經帶給他奮發讀書的勇氣。她曾是他的一道光。然而,故事到最后,你會發現劉十三亦是程霜的一道光。自從得了絕癥的少女第一次在大山里見到他,便決心滿懷期待地活下去。第一次分別時,女孩對他說,下一次見你的時候,如果還活著,我就做你女朋友啊!最后一次分別時,女孩對他說:“如果下次再相見,我們就結婚吧。”劉十三用力點頭,無比鄭重地說“好。” 程霜這次離開的時候,春風吹過,花瓣紛飛,“好像幸福真的存在似的。”結局當然是女孩沒有逃過定數,最后羽化成蝶。
用生命的有限去襯托愛的無限。是張嘉佳的有意為之。
所有生命都是有限的。但是通常人們往往渾渾噩噩地忘記這一點。對此生貪戀,對來生未知而惶恐。一旦覺知到生命無常,死生有期,就換一種活法吧。少一點欲望,用力去愛,把更多時間用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從始至終,女孩和男孩之間,沒有太多言語表白,一起默默經歷過很多事情,他們之間舉重若輕的溝通方式構筑起了遼闊的情感空間。
3. 女人如水
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遇到水,泥才得以塑造,成為器皿。
文中除了姥姥和程霜拯救了十三搖搖欲墜的人生以外,還有一個女人毛婷婷,她對弟弟的愛令人唏噓落淚。
弟弟嗜賭,屢教不改,還動手打姐姐,為爭房產,六親不認。但是姐姐不但沒有和他計較,還為了把弟弟變為受益人而大手筆買保險,甚至房子早在七年前就悄悄過戶到弟弟名下,七年來為了勸弟弟戒賭受了不少委屈。終于,弟弟在知曉姐姐為他做的一切后,痛改前非。
無獨有偶,學渣牛大田,遇到真愛秦小貞,親手燒毀了自己開設的賭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作為男主角的劉十三更是一路跌跌撞撞渾渾噩噩,在外婆王鶯鶯和程霜的幫助下,才終于沒有徹底蹉跎人生。
也許,愛仍然是這世上唯一的救贖方式。
毛婷婷對弟弟的愛,王鶯鶯對外孫的愛,牛大田對秦小貞的愛,程霜對劉十三的愛。這其中還隱含著女人的力量,女人是拯救的力量。
《云邊》里對女性的刻畫,使人感受到,她們在看似柔弱中蘊含著的綿延、堅韌的力量,仿佛荒漠之中的綠洲暗暗滋長,不為驚天地泣鬼神,只為疲累的旅人奉上一捧甘泉水。
中國神話中補天的是女媧,評書《楊家將》里靠女人支撐著宋朝飄搖的江山,《紅樓夢》里里外外都是女人維系著一個家族的繁盛,從賈母到王熙鳳、賈元春、賈探春,從林黛玉到薛寶釵、史湘云,各個光華奪目,到后來賈元春、林黛玉、賈母和王熙鳳的先后凋零,家族隨之逐漸走向沒落。
老子說,上善若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居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矣。水具有種種美德,滋潤萬物而又不與萬物相爭,處于人人都不愿意的低洼處,一成不變的保持著固有的平靜。因此水性更接近于“道”的本質屬性。表面看來,這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其實,女人們一直在不露聲色的滋潤著、呵護著他們。
4. 活著的意義
一個人生下來,到成長的過程,總是先企圖證明自己能活出一個別人眼里的樣子,在這個“向外”尋找的過程中,人們喜歡做加法,欲望越來越多,渴望成功,渴望得到,渴望成為人以外的存在,諸如此類,直到有一天灰頭土臉,才發現人生短暫,要的越少才越幸福。于是,他帶著對整個世界的厭棄和疏離,回到原點。
《云邊》中的劉十三,兜兜轉轉重新回到故鄉。“外婆說,什么叫故鄉,祖祖輩輩埋葬在這里,所以叫故鄉。”
愛著,活著。活著,愛著。當然,除了愛情,還有更深層次的愛,對親人的愛,對弱者的同情,對信念的堅守……程霜和外婆都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是她們給予劉十三的生命之光,他會傳遞下去,這將是活著的不二使命和意義。
“生命是有光的。
在我熄滅以前,能夠照亮你一點,就是我所有能做的了。
我愛你,你要記得我。”
——程霜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