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這場爭執,我依然不懂得回過頭來細讀母親。
在我的記憶深處,我是外婆帶大的孩子,固執地認定唯有外婆疼我愛我。我十五歲那年,外婆走完了孤獨凄美的人生旅程,十多年來,無論我身在何處,每年的清明節必回家鄉拜祭外婆。
這是今年第二次回家鄉,因為母親的六十大壽。我們三姊妹各自請了假,早早趕回家,那天母親剛買菜回來,顧不得擦汗,急忙忙四處搬來各種水果,然后就上下左右打量我們,并告誡:不準盲目減肥,豐盈的女人才美;要有緊迫感,多學習,才能在企業立足……我們已經習慣了母親的緊箍咒。誰知晚餐桌上,隨意的談論,引發了爭執,并深深地傷了母親的心,我也在母親的委屈聲中開始沉思回想。
爭論的焦點是關于子女的新舊教育方式,當時小外甥淘氣,我們說要表揚他的長處,不能一味指責呵斥,多鼓勵多引導以增加自信,充分挖掘潛能,每個人都能成為自己立志要塑造的那個人;而過去的父母說什么激將法,打擊人的自信,種下自卑的因,以至裹足不前,碌碌無為。我們高一句低一句地扯著,根本沒料到會刺傷母親,她敏感地認為:原來你們生活平淡、事業無成,全是我教育方法不當引起的;原來你們的心底一直怨恨我;原來我的犧牲一文不值;原來……
母親是六十年代的高中生,下放到廣闊的天地鍛煉,由于成長在書香世家,根植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思想。我上小學時,恢復高考,看看嗷嗷待撫的三個女兒,母親把上大學的所有希望寄托在我們的身上:給我們買來心算、速算書籍,定好時鐘做試卷;請來農校任教的舅舅上作文課;還訂了《中國少年報》、《科學畫報》、《小溪流》等各種書報雜志;當然也包括不準和同學玩,不準看小說,不準早戀,學習、學習、除了學習還是學習。我們時刻在母親的監督下,漸漸地對學習產生了強烈的逆反心理,總認為書是給媽媽讀的,根本不懂得學習的重要性。
高考之后,那個暑假是我這一生中最自由最開心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母親允許同學們來約我出去玩,有時玩得忘乎所以很晚回家,母親總是站在電力局鐵門口的燈影中等我,我興高采烈地描述著那份快樂,根本不懂晚歸帶給母親的擔憂;不外出的時候,我也可以在家大大方方地看《紅樓夢》;就是考長沙電力學校,母親也是一種商量的語氣,并以當時局里一位自考的阿姨為榜樣,說參加工作后,同樣可以繼續學習。畢業后,我分配在偏遠的小站,母親經常去看我,苦口婆心地叫我別談戀愛,趁年輕抓緊學習,參加自考,我卻自由懶散,以至蹉跎至今,讓母親引以為憾。
我從小多病,兒時百日咳,外婆和母親用盡了所有能找來的偏方;十歲那年得了斑禿,頭發掉得一根不剩,是母親最先發現,迅速找到最好的老中醫醫治,半年內就長出一頭黑黝黝的頭發;第一次動手術,嚇得臉色蒼白,是母親捏著我冰冷的手,直送到手術室門口;如今時常腹疼,每次打電話母親總是詢問:吃藥了沒有?看醫生了沒有?沒有效果就到湘雅醫院去看……回想三十多年來,每次病痛、每次迷失、每個遲歸的夜晚,總牽動著父母的心,像是千萬次的陣痛揪心不已。
想起劉墉的《垂頭的母親》——
“回想那在風雨中垂頭的向日葵,我突然領悟了:
它們多么聰明!用自己寬大的花托做傘,使雨水怎么也流不進面朝下的花盤,就這樣,它們放棄開花時的華美,垂著頭,不再仰望陽光,不再企盼愛情。只是偷偷地隱忍著,等待孩子的成長。”
這,就是母親,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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