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可以說是一個活在歷史中的城市,它以一種別樣的魅力吸引著從古至今的文人墨客、仁人志士到此暫居或長住,并將此處的江河山川做了某一段歲月的文化背景。
讀高中時,我們便知道王羲之曾在此揮毫潑墨,嘆息“齊彭殤為妄作”,引人暢想魏晉風骨之瀟灑。我們也知道,魯迅曾在此凝眸,并見證那會寫四種“茴”字的長衫書生的落拓人生。巧的是,在還沒有打算前往紹興之前,我正在讀汪曾祺的小說。他筆下那位被稱為“妙人”的圖書館管理員,在他看來像是陳老蓮畫出來的一般。而陳老蓮也曾寓居于徐渭的青藤書屋。
從過去到現在,我總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尋得紹興的一二細節(jié),這種冥冥之中的相互聯系,讓紹興變得更讓我想要一探究竟。而探尋,總該是以較為遠久的過去為起點,方可得見歲月的脈絡。
我訂下的酒店離青藤書屋也就是步行可達的距離,走過去不過十來分鐘,索性將青藤書屋做了第一站。
青藤書屋在大乘弄內,白墻黑瓦窄窄巷,顏色對比鮮明,頗有古風。書屋和周圍的生活氣息渾然一體,并未因此處曾住著古人,便有突兀之感。那時是四月,書屋側畔有長勢良好、盤根錯節(jié)的青藤,屋檐上則有從瓦峰中長出的小草。如果我們來的晚一些,還能在方池內看見安靜盛開的蓮花。
青藤書屋極為僻靜,沒有開空調卻清清涼涼,夏日住在這兒一定相當解暑降溫。一入門左手邊的一副對聯就提及了曾經住在此處的陳老蓮:“牽蘿補屋王玉瑛,因樹作堂陳老蓮?!睂β摬粌H介紹了青藤書屋周圍的自然環(huán)境,也將汪老筆下用作修辭的陳老蓮正式引出。
陳老蓮是陳洪綬的號,古代文人常以字號聞名于世,反忽視了他們的本名。而字號的來由往往有據可依,據說陳洪綬出生前,有道人給他父親一枚蓮子,說“食此,得寧馨兒當如此蓮”,于是幼年時的陳洪綬便有了小名——蓮子。陳洪綬此人也有趣,年歲漸長之后,字號也添了皺紋增了年歲,成了陳老蓮。天賦過人的陳老蓮雖于少時便名揚京華,卻也曾抗命不就、削發(fā)為僧,自詡“狂士”。歷經明清兩代的他,似乎與住在此處的另一位,有著人生經歷的莫名相似。
那便是徐渭。
除卻入門處的對聯,屋內擺放的盡是徐渭的生平介紹和作品。在關于徐渭的展品中最有意思的是兩幅圖,一張是舊越城圖,一張是徐渭行蹤示意圖,細細看來信息量相當大。交通如此不便的古代,人們卻將足跡遍布天涯,看遍江河山川,想來定然歷經千辛萬苦。這位山水、人物、花鳥、竹石無所不工的“青藤畫派”鼻祖,一生跌宕起伏,年輕時擔任胡宗憲幕僚,助其擒徐海,誘汪直,后南游金陵,北走上谷,縱觀邊塞扼要之地。奇傲縱誕如他,晚年時卻貧病交加,一生所藏之書也變賣殆盡,不由得讓人唏噓不已。
最耐人尋味的,其實是書屋中的所有展品只提到了他的藝術成就,沒有只言片語提及被徐渭失手殺死的妻子張氏,想來不禁嘆息。要知道,在胡宗憲被捕之后,徐渭對胡宗憲被構陷而死深感痛心,更是分外擔心自己會被牽連,因此反反復復,精神漸趨崩潰。他寫了一篇文辭憤激的《自為墓志銘》,而后拔下壁柱上的鐵釘擊入耳竅,流血如迸,醫(yī)治數月才痊愈。后又用椎擊腎囊,也未死。如此反復發(fā)作,反復自殺有九次之多,張氏也在其某次生病之后無辜喪生。伴隨著徐渭從戎幕到牢獄的這樣一位無辜女子,竟完全沒有在紀念徐渭的過程中留下印記,無形之間,似乎將他當年那般瘋癲背后的痛楚消除殆盡了,也將這位女子的生命變成了隱形。
“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東倒西歪屋尚在,南腔北調人已不存,如今每年前來參觀憑吊的人連綿不斷,不知是否算是一種遲到了數百年的追思。
走出青藤書屋,便可以向不遠處的魯迅故里漫步行進。
從古至今,“狂”字成為一條脈絡,串聯起無數文人背后的故事。前有陳老蓮與徐渭以“狂”聞名,身體力行,后有魯迅大筆如椽,寫出《狂人日記》,力求在那棟閉鎖國人的鐵屋中振聾發(fā)聵,石破天驚。生于斯,長于斯,魯迅先生或許也曾從青藤書屋中尋得些許靈感吧。
魯迅故里是一座建筑群,百草園、三味書屋、紹興魯迅紀念館,一個個曾經在教材上出現過的地點開始化為實景,有種二維變三維的視覺享受,文字記憶與當下體驗逐漸重合,展開這段奇妙之旅。
百草園在魯迅先生所寫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一文中,呈現出罕見的童真童趣,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與文中諸多靈動可愛的小昆蟲一起,將他曾生活過的百草園裝點得熱熱鬧鬧。在他看似矛盾的記載里,我們確乎能夠讀出為何百草園對魯迅先生而言,是可以被稱為樂園的原因的。
“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臃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遠。”
如果親身去體驗一下魯迅先生的視角,會發(fā)現當時還是個小小少年的他,應該也像個普通的孩子一樣,曾瘋跑,曾凝眸,曾像探索宇宙一般地探索過百草園中的每一個角落。不是這樣,怕是寫不出這樣真實的文字。他并非從一開始就橫眉冷對千夫指,縱使被定論為現當代文學史中的巨匠,他也曾有童年。
百草園不負其名,園內郁郁青青,翠綠色的爬山虎伏在白色墻壁上,與刻有“百草園”三字的大石頭一起,成了拍“到此一游”照片的背景。這兒離三味書屋很近,沿著魯迅先生的字句走到三味書屋時,我們一門心思想去圓一個愿望——看看那個刻在桌上的“早”字。然而三味書屋大約是擔心游客損傷屋內東西,所以設了準入線,我們只能遠遠地看著那桌子的輪廓,腦補一下大致的場景。
當年的魯迅先生,便是在此習字、對課、讀書,偶爾用“荊川紙”描一描小說上的繡像。淵博的宿儒如今已經作古,具有威懾力的戒尺再也不會發(fā)揮作用,但那位老先生還活在魯迅先生的記錄中,大聲朗讀著“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坐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然后微笑著,將頭仰起來,向后拗過去,拗過去。
想了解魯迅先生的生平,只去看曾生活的地方是不夠的,紹興魯迅紀念館自然是必去之地。這樣一段已完結的人生,值得被關注的絕不僅僅是那些已然被放置在放大鏡下的碎片,去安靜地發(fā)現他如何從周樹人成為魯迅先生,更能告訴我們時間的力量,選擇的分量。
館里陳列的展品是極豐富的,既有保姆長媽媽給魯迅買的那四本帶著插畫的“三哼經”,也有許廣平給魯迅手工制作的枕套。如果說“三哼經”是他童年時的回憶,也是他寫作《故事新編》的文學啟蒙,那么帶著溫馨繡花與“安睡”字樣的枕套,則為一直活在課本文下注釋中的魯迅先生補充了溫暖而柔軟的生活細節(jié)。
紀念館中必不可少的當然還有魯迅從青年至重病時期的照片,一幅幅黑白影像將不同年齡段的先生定格,從年輕時帶著稚氣的嬰兒肥,到重病時雙頰深陷的滄桑感,它們就這樣以最直觀的方式講述了一個人的一生。在這一生中,他的眼神逐漸犀利,也逐漸深邃,留下的是高中時我們看不太懂,現在看來卻滋味萬千的文字。
最近給學生們講《拿來主義》,補充文本的時候,摘選了這段話——
“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fā)聲的發(fā)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他是這樣成為中華民族的思想之光的。
結束游覽,還可以嘗嘗特產。黃酒味道極香,后勁也大,魯迅故居后還有一家王老漢臭豆腐,聞起來超出預期,吃起來也超出預期。某個紹興特產小吃,堂而皇之打著“魯迅最愛”的旗號??梢?,魯迅的吃,是大大有名的,商家在這一點上倒是沒有亂猜。畢竟在以筆墨紙硯為刀槍劍戟的時候,魯迅先生也有著極其平凡的小嗜好——愛吃甜食。
在日本留學時,他特別青睞一種叫“羊羹”的茶點,這羊羹與羊肉無關,而是“用小豆做成細餡,加糖精制而成,理應叫‘豆沙糖’才是正辦”。回國后,先生思之念之,不惜托人從日本漂洋過海寄來食之,且有日記記載:“午后得羽太家寄來羊羹一匣,與同人分食大半。”
在1926年的日記中,魯迅先生還爆料了自己吃柿霜糖的情節(jié)。從河南來的朋友送給魯迅一包方糖,魯迅打開一嘗,“又涼又細膩,確是好東西”,迫不及待吃起來。許廣平告訴他,這是河南名產,性涼,用柿霜制成,如果嘴上生些小瘡之類,一搽便好。魯迅于是用文字記下了他當時的遺憾:“可惜她說的時候,我已經吃了一大半了,連忙將所余收起,預備嘴上生瘡的時候,好用這來搽?!?/b>收是收了,可是這美味卻讓魯迅總惦記著,以至于夜里都睡不著,實在忍不住,爬起來又吃掉大半——“因為我忽而又以為嘴上生瘡的時候究竟不很多,還不如現在趁新鮮吃一點,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b>率真可愛,仿若孩童,想到此處不禁莞爾。
轉身一望,魯迅故里處處是紫藤,四月的陽光從紫藤花間斑駁撒落,漸漸轉涼。
紹興夜色將落,短短一天的游覽,并未讓紹興之游劃上句號,蘊載深厚、槳聲欸乃的紹興烏篷船正晃悠悠地融進夜色,鐵骨錚錚、文筆錦繡的紹興名士方與我打個照面,意猶未盡,且讓我先啜一口濃郁醉人的紹興老酒,再聽著樸實的紹興方言與咿咿呀呀的紹興越劇,來繼續(xù)這場醺然紹興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