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子,你那個瘋姐姐投井了!”陳歡手里裝桃酥的袋子猛地掉到地上,村民那句“你這也算是解脫了”說出口的同時陳歡已經飛跑出去,擦出的幾縷寒風揚起塵土,旁人揉揉眼睛,嘟囔著“嚇我一跳”,很快,大家又聚在一起,邊走邊吐著瓜子皮,不知誰說了一句玩笑話,喧鬧的聲音掛在陳歡跑過的路上,幻化出許多無形的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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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歡出生的時候,姐姐陳樂6歲,雖然家境并不富裕,但全家的清淡小食與干凈布衣倒顯出其家庭的另一種風骨,父母以種田為生,收成好了,家里就會出現幾個簡單的玩具或是小零嘴;收成不好,大多是小米稀飯配咸菜。
直到陳歡上了小學,父母決定外出打工,把姐弟倆交給爺爺奶奶照顧,過年沒能如期回來的他們打來了一通電話,誰知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了聯系,陳樂陳歡和奶奶商量著去找找看,但除了廣州這個城市的名字,其他的他們一概不知。
免費的九年義務教育過后,斷了大部分經濟來源的爺爺奶奶無法再繼續供兩個孩子讀書,陳樂二話沒說直接退了學,在當地鄉鎮上干一些散活兒維持家里生計,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在16歲那年陳樂腦袋意外受到重創,患上了間歇性精神疾病,賠償金拿到手近五萬,她在清醒的時候做出決定,不選擇治療,這些錢全部當做陳歡的教育經費。
還好陳歡爭氣,學習成績一路好到高中,被老師當做重點大學的好苗子,高中本應住校,但在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后,陳歡不放心姐姐一個人在家,選擇了每天往返。
高考前一周回家復習,陳樂突然發現姐姐胳膊、小腿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傷痕,精神狀態也比以往更糟糕。
平時去上學的時候,陳歡都是將陳樂拜托給隔壁的五奶奶照顧,他去找五奶奶尋問,五奶奶只說了句“這我哪知道。”
“陳樂被拉著相親去了,而且還是和我們村一個只會流口水的傻子,我和你說,那家人可不是什么好東西,經常干一些偷雞摸狗的事,所以才生了個傻子”,消息是陳歡的好朋友梁宇帶來的。
梁宇是隔壁村有名的富人子弟,和陳歡相識于高一,學習不好,整天吃喝玩樂,每逢考試,全要倚靠陳歡,當然作弊是違規的,因為這個,陳歡的一次期中考試成績還被取消了。
陳歡不知道五奶奶是怎樣讓姐姐答應了這門親事,現在家里坐著傻子的一家人,還有五奶奶、五爺爺,而且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男方彩禮錢已經給了。
“我不同意。”陳歡對著眾人說到。
“你不同意有什么用啊,傻孩子,這是你姐的事,她愿意就行。”五奶奶扯了扯陳歡的衣袖,繼續勸到“這家人可好了,家里也富裕, 你姐嫁過去吃喝不愁,你擱這犯什么傻啊。”
“說什么都沒用,不行就是不行。”陳歡把姐姐護在身后。
“這可就不講理了,彩禮錢你們都收了,現在這是什么意思?”男方的爸爸開口道。
“什么彩禮錢?”陳歡看著眾人,隨即望向五奶奶。
“哎呀,咱們坐下來好好說話”五奶奶趁說話的間隙,一把將陳樂拉到身邊,“要不是我們家小樂點頭了,我們又怎么敢收錢呢!”
“是不是啊小樂?”五奶奶摸了摸陳樂的頭發,“瞧這孩子長得多俊!”
這邊,錢到了口袋不愿意掏出來;那邊,不退錢今日就必須定下親事,混亂鬧得陳歡毫無頭緒,那家的傻兒子偏偏這個時候沖過來,摟著陳樂不撒手,手還一個勁的亂摸,口水沾滿了陳樂的肩頭,陳歡急了,不小心碰掉了一個玻璃碗,等他沖上去踹開傻子,門外也跑進來一群人,梁宇帶著十幾個兄弟,突然沖進來,加入紛爭之中。
陳樂不知道梁宇怎么會在門外,也不知道啥時候他們有了“摔碗為令”的暗號,巧的是,他還真摔碎了一個碗。
講理講不通,推推搡搡的就動起手來,慌亂之中,梁宇狠推了一把傻子,結果傻子的眼睛正正好好撞到桌角,眼球處頓時鮮血噴涌,痛苦的叫喊聲震住了現場所有人。
等到反應過來,陳歡、梁宇他們已經被帶到了派出所。
等審問完準備拘留時,梁宇拉住警察:“那個,叔叔,能不能先放陳歡走啊,他明天要高考,他學習好,不能浪費了……”
傻子沒了一只眼睛,對方以故意傷害罪起訴,陳歡被定為主謀,處3年有期徒刑,梁宇家里花了不少錢,又因陳歡主動攬責,被判處1年有期徒刑緩刑一年。
進去之前,梁宇告訴陳歡:“姐姐交給我,你放心。”
陳歡點點頭,“我放心”,然后望著濕了眼眶的梁宇長舒了一口氣,“你也放心吧,我在里面吃喝不愁的。”
若只能如此,便應如此,如此便是最好。
其實陳歡已經計劃好了,也選好了幾所廣州的大學,等著進入大學后申請困難補助、助學貸款、勤工儉學等,帶上姐姐一起,邊讀書邊互相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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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姐姐睡著了,陳歡想著出去買點菜,結果回來后,自家院子里圍了一堆人,他趕緊跑過去,就看到姐姐蹲在人群中央,手里拿著樹枝,低著頭在地上畫畫。
還沒等陳歡開口,看到他回來了,鄰居1喊到“你到底能不能管好你家這個祖宗,這都第幾回了!又把我們家的玻璃砸碎了!”
“是啊”,鄰居2附和“我們家的也給砸壞了,這大冬天的凍死人嘍!”
最后算來算去,陳歡總共砸壞了6戶人家,他才出去了不到30分鐘……
直到陳歡保證立刻馬上請人來修,并且給每一家一點補償,人群才漸漸散去,陳歡扶起姐姐,先檢查了下她有沒有受傷,然后才無奈地說了句“你呀~”
陳歡出獄回來的這兩年,陳樂沒少惹事,不是抱著別人家的貓不撒手,就是登上人家房頂,把曬的玉米弄了一地,或者偷偷跑出去,把誰家小孩打哭了,被家長拎著罵上門……
她現在每天只有一兩個小時是清醒正常些的,往往這個時候,陳歡就會和陳樂聊聊天,說一些最近的新鮮事,有時候清醒在早晨,他們就一起做早飯;有時候在傍晚,他們就坐在院子里看看夕陽,日子這樣一天天過著,陳歡從來不覺得寂寞。
這天梁宇來找陳歡,說給他介紹幾個好工作,陳歡選了工資不高的那個,去縣城一個專科學校的食堂幫工,梁宇不明白,陳歡卻樂呵呵的。
“沒想到還能去大學里待一待,這多好啊!”23歲的陳歡,眼睛里閃爍出18歲那年的光。
在學院里,陳歡最喜歡的就是圖書館,每次到了調休恨不得整天窩在里面,挨個書架地去看書,書里的世界是他不曾到過的,甚至有的做夢都沒夢見過,小半年的時間,他就已經看完了接近50本書。
梁宇老婆是學院一名老師,她看陳歡這么喜歡歷史,就給他引薦了一位歷史專業的吳教授,陳歡后來也經常跟著吳教授去上課,一來二去的,得到不少賞識。
三月的第一縷春風吹來時,陳歡剛過24歲生日,最近他忙著搬家,也是為了離學校近一些,自己照顧姐姐和系統的學習一些課程也能更方便。
吳教授給了他一些書單,這天陳歡正在圖書館翻看著某一本歷史著作,突然對面位置坐下來一位女生,陳歡抬頭看了一眼,女生正盯著他。
陳歡有些不好意思,隨即低下頭繼續看書,不一會兒對方遞來一張紙條。
“你好,請問是陳歡吧。”
陳歡愣了一下,拿起筆在這句話下面寫了一個字“嗯”。
“我是張思薇,你還記得嘛?”紙條又被傳過來。
張思薇?陳歡覺得好像聽過,但又沒有具體的印象。
張思薇,陳歡的高中同學,高二時轉學過來的,只是那時候他只顧得學習,而且還要在學校與家往返,忙著照顧姐姐,完全顧不上班里都有誰。
從圖書館出來,張思薇告訴陳歡她在食堂里有一個自己的檔口,想邀請他去嘗嘗,陳歡知道那家瓦罐湯,但始終沒認出來她。
“我對你印象很深。”張思薇說,“瘦瘦高高地坐在最后一排,來去如風,成績好得也很讓人羨慕……”
這么直白的夸獎,陳歡還是第一次從一個女孩那里聽到,陳歡尷尬地笑了笑,說“其實挺不好意思的,我沒記住你……”
“那沒事,現在認識也不晚”,張思薇切了一盤肉,遞給陳歡,“很高興能再次見到你”。
許是這一季的春風沒有什么章法才亂了陣腳,將兩個人的臉龐吹得異常紅潤,腳步也隨之變得綿軟,他們的心里總能蕩出漣漪,層層疊疊的,藏著未說出但任誰都能看明白的心事。
“我坐過牢。”在張思薇說出那一句“我想和你在一起”時,陳歡猶豫了半晌,但還是說了。
“我知道,我不在乎。”
“我姐姐離不開我,所以這一輩子無論走到哪我都會帶著她。”
“沒問題啊,以后我和你一起照顧姐姐。”
陳歡沒有幻想過愛情,萌動的時候也很潦草地應付過去了,當然他并不感到自卑,他向來都有為自己創造生活底氣的能力,而所謂經歷與自己的一些情況,他是覺得有必要提前說到。
但他們沒有正式在一起,一個正在追求張思薇的男生知道這件事后,告訴了張思薇的父母,包括陳歡坐過牢、有個瘋姐姐這些事,張思薇被父母關在家里,食堂的檔口也很快轉讓出去了。
“要不要哥們幫你?”梁宇拎著一提啤酒走進來。
“誰也幫不了。”陳歡第一次露出落寞的表情,打開一瓶啤酒,咕咚咕咚的一飲而盡。
“你喝慢點,沒人和你搶。”
“要我說啊,你直接去她家樓下守著,站個幾天幾夜,還不信感動不了他們?再且說了,你坐牢又不是殺人搶竊了!”陳歡在食堂的同事黃胖說著。
“有些對于別人來說是原則問題,用感情的手段解決不了。”
送走倆朋友后,陳歡看姐姐也睡得正香,便鎖好門去了屋后的大橋上,月光很皎潔,即使凌晨一點多照得村莊也很明亮,陳歡覺得有什么東西哽在了心里,喘不上氣,頭也巨疼。明天他們就搬完家了,梁宇在縣城的一座空房子讓他住,但他還是堅決讓梁宇收下了房租。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不會太順利,甚至永遠都會有磕磕絆絆……
“陳歡!”
陳歡先是聽到有人叫他名字,然后才看到張思薇扔下自行車幾秒鐘就沖了過來,一把摟住他。
“大半夜的你怎么來了?”陳歡感受到她貼在胸口的急促的呼吸,從她家到這里,騎車子最快也要兩小時。
“我趁……他們睡著趕緊跑出來了……”張思薇眼角掛著淚,仍舊氣喘吁吁的。
“陳歡,我對不起你……我沒辦法和你在一起了……”
“沒關系,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
陳歡被放出來那天,梁宇早早的就等在門外,等陳歡走出來,坐進車里,他終于沒忍住,問他“人是我推的,你為什么要說是你?”
陳歡露出淺淺的微笑“都過去的事了。”
“那時我是真怕了,所以就任由你怎么說,也沒有去解釋……”
“梁宇,這事你不用放在心上,你這三年把我姐姐照顧得這么好,沒什么虧欠的。”
“可你……”梁宇一想到陳歡現在本應在大學里,而不是像現在背著坐過牢的案底,前路茫茫,他不僅覺得虧欠,此刻他看著陳歡瘦削的臉上滿是坦然,他反而更加的為自己曾經的懦弱膽小感到羞愧悔恨。
“我是沒有人幫的……”陳歡突然開口,推了推眼鏡又接著說“但你不一樣,你爸肯定會想方設法幫你,而且那家人肯定不會放過我,如果能保你沒有大礙,我相信,你們會比我更有能力保護姐姐,所以我也是權衡了一下,覺得這樣最好。況且,這件事本就是為了我家的事出頭,于情于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梁宇明白陳歡是真的接受這一切,并且在他認罪的那一刻已經把這三年當做了人生的一部分。
“哦對了,你不用擔心那家人會報復你了,那老兩口把傻子扔在外城,偷跑回鄉時出了車禍,沒救過來,傻子也下落不明了。”
陳歡嘆氣道“說到底,傻子也是個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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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陳歡他們在村莊待的最后一天,大早上聽到屋后有賣桃酥的叫喊聲,他趕緊披上衣服跑過去買了一斤,那是姐姐最喜歡吃的,也是小時候的奢侈品。
耽誤的時間并不久,但還沒等他走到家門口,就聽到姐姐跳井的消息,買好的桃酥掉在地上,碎成幾塊,萬幸的是,陳樂跳的是一口枯井,雖然深,雖然折了一條腿,但好歹人還活著。
梁宇在醫院幫忙照看,陳歡回到家把最后一點東西收拾好,看到桌上有一張字條,是姐姐寫的。
在陳樂清醒的那一刻,她用了很快的速度,寫好字條,跑到西邊地頭上的井邊。那天陳歡和張思薇在屋后待到早晨五點多才回來,陳樂是知道的。
陳歡鎖上老家的房門,頭也沒回的走了,也沒有再回來過。
來到醫院,看到陳樂側著頭正呆呆地望著窗外,他坐到椅子上,握著姐姐的手,用毛巾仔細擦拭著。
“姐,可不準再做這樣的傻事,咱們都是要活到99的,嗯……”陳歡想了想,“還是你活到98,我活到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