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合影中的男人是父親,旁邊的女人卻不是母親。
尹曉玉捏住照片,使足了力氣將黑貓踢出老遠。那貓嚇了一跳,隨即抖了抖身體,縮著脖子去了床底。昏暗的床底散發出刺鼻的味道,黑貓叫了兩聲又縮著脖子蹭到她腳邊。尹曉玉蹲下身,將照片湊到黑貓臉上,咬著牙問:“這女人是誰?”黑貓弓著身子,喉嚨發出低吼,它想先發制人,卻被尹曉玉一把按住。光滑的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音,四只爪子不停地掙扎,卻無法掙脫魔爪。尹曉玉紅著眼睛,牙齒咬得咯吱響,恨不得將照片里的人拉出來撕扯一番。
“這女人是誰?”尹曉玉瞪著眼睛,溫暖的觸感讓她不由得加大了力氣。空蕩的房間充滿刺耳的聲音,光滑的地板布滿大大小小的劃痕。沒了力氣的黑貓瞪著綠色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穿過尹曉玉的身體,將目光落在結婚照里的一對新人身上。照片里的尹曉玉穿著婚紗,僵硬地笑幾乎能砸穿對面穿西裝的人。“這人是誰?”尹曉玉一把扯掉頭紗,將照片摔在他臉上。照片在空中有那么一瞬間的停留,隨即打著旋輕盈地落下。照片里的一對玉人嘴角上揚,眼睛彎成一條通往幸福生活的康莊大道。他冷著臉沒有說話,只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起照片,輕輕吹去并不存在的灰塵,隨后,將它放進貼近胸口的地方。
尹曉玉見他沒出息的樣子,怒火幾乎點燃了整個攝影棚。她瘋了似的撲向對面的人,接著拼命抱住一條腿,張大嘴巴,用足力氣咬下去。牙齒陷入肉里的聲音又點沉悶,卻逐漸熄滅了尹曉玉的怒火。終于,她氣消了,松開嘴發現周圍都變了。目瞪口呆的攝影師和化妝師扔下一片狼籍消失地無影無蹤,甚至連打光的年輕人也丟下鮮花倉皇逃走。現場只剩下殘破的鮮花和滿嘴的血腥味。尹曉玉吐了口唾沫,潔白的地板瞬間出現一片刺眼的殷紅。
躺在地上的人想站起來卻沒有力氣,只能捂著腿大罵。他頭發亂成一團,白色襯衫皺成一堆褶子,連領帶都不知道去哪了。“你這個瘋子。”他終于站起來,傷口冒出的血在腳底化成一灘殷紅,血跡順著地板縫四下奔竄,搖搖欲墜的身體終于再次倒下。披頭散發的尹曉玉將他按住,問:“那個女人是誰?”躺在地上的人,閉著眼睛,面色蒼白,沒有給她任何回應。尹曉玉一手按住脖子,另一只手伸進他的胸膛,輕輕用力便拽出一顆跳動的心臟。地上的人拼死反抗,卻始終逃不出她的壓制,最后只能打著滾,弓著身子哀嚎。尹曉玉慢慢用力,滾燙的心臟包裹著手指,發出虛弱地求救。她不停地把玩,企圖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最終卻一無所獲。心臟開始變冷,變硬,尹曉玉手一滑,石頭般的心臟落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隨即,心臟仿佛活了一般開始慢慢變大,最終變成一個巨型怪物,張開嘴......
尹曉玉瞬間陷入黑暗,軟綿綿的腳底仿佛帶著彈性,她小心翼翼地試探,終于找到一扇門。門內燈光四射,一群光鮮亮麗的人正圍成一個圈嬉鬧。尹曉玉借著光,這才看到看到門上大紅的“喜”字。“誰結婚?”沒有人回答她。他們先是喝酒,后來開始起哄。尹曉玉撥開人群,看到被圍住的兩個人臉上帶著笑,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他們正在結婚。雪白的婚紗發出耀眼的光芒,筆挺的西裝也發出耀眼的光芒。尹曉玉直愣愣地走過去,使勁分開他們的手,說:“他是我的,你是誰?”沒有人聽到她說話,幸福的喧鬧聲讓尹曉玉徹底成為局外人。音樂響起,成婚的兩個人手挽手并肩往前走,喧鬧聲消失了,只有滿臉的幸福在空氣中飄蕩。尹曉玉怒氣沖沖地砸掉捧花,抓住新娘的頭發使勁撕扯,可是,沒有人在乎,連一旁熟悉的新郎都穿過她的身體,滿眼愛意地看著面色微紅的新娘。當音樂再次響起,一片喧嘩聲后,震耳的掌聲和祝福聲在房間此起彼伏,尹曉玉終于捂住耳朵逃了。
漆黑隔絕了一切喜慶,刺骨的涼風讓尹曉玉抱緊胳膊四處尋找避風港,終于,她摸到了一個冰冷的門把手,小心旋轉,門開了。“還知道回來?”冷冰冰的聲音讓尹曉玉打了個寒戰,她搓搓凍僵的臉,問:“你是誰?”房間昏暗,尹曉玉睜大眼睛卻沒有任何收獲。一團暖意蹭到她腳邊,尹曉玉終于知道是什么地方。“我走了。”尹曉玉抱著胳膊,冷著臉,腳下的溫暖讓她產生了一絲留戀。
“回來住吧,別鬧了。”
尹曉玉抱著頭大叫:“不!”天亮了,房間里屬于他的東西都消失了,仿佛他從未來過,也從沒出現過。尹曉玉坐在空蕩蕩的房間盯著滿地狼藉發呆。無數的碎發被連根拔起后散落一地,星星點點的血跡干了以后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誰留下的痕跡。尹曉玉抬起沉重的胳膊,看著滿目青紫,讓她不禁想到兩個人初次見面時似乎也是一樣的狼狽。
那時,尹曉玉的膽子還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從橋上跳下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從天而降的人把正在車里打電話的他嚇了一跳,尹曉玉卻拍拍屁股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瀟灑的轉身動作如果不是走了兩步便倒下了,或許兩個人從此不會相遇,可是,現實總不會盡如人意。兩步以后,活蹦亂跳的尹曉玉身體突然繃直,沒來得及大叫便倒下了。車內打電話的男人將昏迷的尹曉玉送進醫院后,身體還一個勁地顫抖。住院期間你來我往,出院后隔三差五地偶遇,這一切感情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這么多年過去了,尹曉玉的記憶中依舊保存著身體下墜的感覺,也保存著那份疼痛感,同時存在的還有兩個人初次牽手時的悸動。此時,他唯一留下的痕跡,只剩下這滿地狼藉。尹曉玉縮成一團,不禁悲從中來。
“這都是命。”冰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從不信命的尹曉玉心扭成一團,她似乎看到那個熟悉的人手里捏著照片質問剛剛回家的父親。醉醺醺的人被堵在墻角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尹曉玉看著他們從質問到扭成一團,昏暗的房間似乎只剩下他們的打鬧聲。嚇成一團的尹曉玉站在一旁,手里的冰激凌早就順著手指滴成一堆乳白色的液體。終于,天黑了,一切又恢復了死寂。尹曉玉想摸黑回自己的小天地,卻被震天動地的哭鬧聲嚇得不敢邁出一步。凄慘的哭鬧聲持續了一整夜,尹曉玉在墻角站了一整夜。終于,清晨的陽光趕走了黑暗,她揉揉酸痛的眼睛這才發現空蕩的房間只剩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而那個醉酒的人再也沒有出現過。尹曉玉經常盯著那張冰冷的臉瑟瑟發抖,她渴望逃離,卻從未逃離。如今,再次看到那張熟悉的、冰冷的臉,話還沒出口,淚已經先流了出來,她從不知道自己竟這么眷戀那根本不存在的溫暖。
“媽......”尹曉玉張開手臂想從她那里尋求一絲溫暖,空蕩的房間卻只剩下刺耳的掙扎聲。尹曉玉松開手,給了黑貓自由。黑貓慘叫一聲,抖了抖身子,鉆到角落獨自舔舐傷口。尹曉玉看著黑貓冷哼一聲,這才有機會仔細看那張照片。黑白合影中的男人是父親,旁邊的女人卻不是母親。
門被推開,冷風瞬間灌滿房間。尹曉玉看到那張冰冷的臉走進來,說:“手里拿的什么?”
尹曉玉站起身,轉身看看窗外明媚的陽光,故作輕松地說:“媽,你醒了。”
“東西給我。”她張開手,粗糙的手掌布滿橫七豎八的紋路,多年的勞碌早已在她的身體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尹曉玉跟前的人逐漸變得立體,曾經忽略的瞬間似乎都回來了。尹曉玉透過那只手看到了一個女人并不幸福的前半生。她緊緊攥住照片,汗水沿著臉頰落在地上摔成無數個花瓣。
“給我。”冰冷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即使自小熟悉這個聲音的尹曉玉也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她小心翼翼地將照片放在母親手心,繼而長長舒了口氣。尹曉玉看著她盯著照片看了很久,不由得有些擔心,說:“媽,都過去了。”那張冰冷的臉先是微微皺了皺眉,隨后朝腳邊的尹曉玉狠狠踢了一腳。毫無防備的尹曉玉沒來得及尖叫,便被人逼到了角落,頭發脫離身體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變得格外刺耳。
“這都是命。”
尹曉玉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句話了。所有的委屈似乎都濃縮成簡單的三個字脫口而出。隨即,凄慘的笑聲從身體發出,隨后穿透房頂,最終化為烏有。隔了很久,尹曉玉幾乎已經感受不到疼痛的時候,看到她終于恢復往日的“冷寂”,接著,那張照片被撕成無數碎片,從窗口打著旋落下。尹曉玉和她站在窗口,看著逐漸消失的碎片,不禁同時說道:“這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