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青耕 || 世人多貪婪,唯獨你

文 | 白畫端


圖片轉自堆糖APP 作者不詳

(1)

“白瑯,待會兒回去,記得把你這身行頭弄干凈了。內袍洗了,外袍能燒便燒了,再抓些藥,從頭到腳好好泡一泡,”周晟蹙著眉頭,滿臉嫌棄地對身邊的少年道,“真是倒霉,白跑一趟。”

周晟是這一帶極有名的大夫,早有“民間太醫”妙手回春的美譽。身邊的白瑯是他唯一的徒弟,也是他的表侄兒,因了家里落魄便幫襯一把,也算招了個便宜幫手。

近日,鄰村鬧了嚴重的瘟疫。

原本染了瘟疫的病人周晟是堅決不去碰的,誰知道這次這個病人故意隱瞞病情,騙了周晟出診,氣得他當場就跺腳咒罵,甩了袖子捂了口鼻扭頭就走。

周晟一路回來罵罵咧咧的,聽得白瑯耳朵都要生繭子了。

剛走過一個拐角,周晟像是想起了什么,扭頭問道:“要你給夫人去取之前定的簪子,你可取了?”

“呀,沒有,我這就去。”白瑯如臨大赦,轉身拔腿就跑。

師傅的醫術的確高明,但凡他經手的病人,無一不是藥到病除的,但師傅的醫德……還有待提高。白瑯對周晟雖然佩服,但對他這種挑剔病人的行為十分不齒,大夫就應該妙手加仁心,倘若有一天讓他小白瑯開了醫館,一定對病人一視同仁。

正出神,一粒有棱有角的小石子“嗖”地飛了過來,正中白瑯的眉心,他哎喲一聲吃痛蹲下了身,再抬頭的時候只見幾個六七歲模樣的孩童推推搡搡走了過來,一個個手里還抓著彈弓。

一個稍大些的小孩走上前來,有模有樣地拱了拱手:“哥哥莫怪,我們幾個在打鳥,不知誰的準頭沒瞄好,才打中你了。”

白瑯看他們幾個你指我來我指你,也著實覺得好笑,饒有趣味地問:“你們為何要打鳥?鳥兒在天上飛又礙著你們何事了?”

“哥哥不知道嗎?我們再抓嬰勺,可以躲疫病的。”

抓嬰勺?

這樣想來,好像是有這么個說法,的確是從瘟疫肆虐的那個村莊里傳來的。說有一種鳥叫嬰勺,吃了這種鳥的肉可以不得疫病,怪不得近日集市上到處都是賣鳥的販子,也不知道嬰勺是個什么樣,只要天上能飛的都得遭了秧。

白瑯苦笑著摸摸小孩的頭,道:“你們打的那是喜鵲,打了可是壞運氣的。而且鳥的肉可不能治病,哥哥是大夫,不騙你們。”

小孩們嘻嘻哈哈點頭,一個個也學著拱起手和白瑯告別,嬉鬧著跑開了。

白瑯起身,摸著還隱隱作痛的眉心,忽然聽見角落里有人好像在喚他。

“小郎中。”

白瑯跟著微弱的聲音去找,卻見一個長相極美的青衣少女蜷縮在角落,身上竟是血點斑斑,她的左手按住右手手臂,細看竟是一條很長的口子。白瑯當下便脫了外袍,想著今日出診外袍不凈,又從內袍下擺扯了一條布條,手法生疏的替少女包扎。

“姑娘,我這就帶你去我們醫館,讓我師傅給你瞧瞧。”白瑯看向少女,見她微微點頭,再抬頭時那一雙眼竟是如云障目一般。

這樣漂亮的姑娘,竟是盲的。

(2)

雖然是盲的,但她真的是生得好看。

白瑯坐在少女旁邊,手里搗著藥汁,像欣賞一件物品似的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看得那樣仔細。倒是人家姑娘不知怎么,被他看得如坐針氈,表現的好像看得見一樣,尷尬地開口。

“謝謝你,白大夫,麻煩你了。”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叫他白大夫,白瑯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大夫倒是還當之有愧,但麻煩還真的比較麻煩。

那日發現青耕以后,白瑯把青耕帶回醫館想讓師傅幫忙,人家師傅看見青耕還沒說話呢,也就瞇了瞇眼睛,那夫人就莫名其妙地對白瑯好一頓罵,從忘記拿簪子硬是罵到來醫館的第一天打碎了三個藥罐子,并讓白瑯把這丫頭哪來的還丟回哪去。白瑯只好把青耕帶回自己的住處,作為他的第一個病人。

“夫人肯定是嫉妒你好看來著,師傅多看你一眼她都快把我給吃了。”白瑯把搗好的藥敷在青耕的傷口上,包扎的手法嫻熟了些,“只好委屈你了,暫且先由我來幫你治吧。”

好在青耕的傷口只是皮外傷,讓白瑯這么一番折騰,倒是好的差不多了。

包扎好后,青耕起身,給白瑯斟了一杯茶,翠綠的葉片飄在茶面,是白瑯沒有見過的茶葉。白瑯趕緊接過,這姑娘眼雖然盲,動作倒簡單利索,像常人一般。

他輕嘗了一口,茶香淡淡,暖下腸胃,忍不住問道:“青耕姑娘,你這幾日給我泡的這茶很是好聞,只是這茶葉是從哪討來的?我怎么從來也沒見過。”

青耕淡淡一笑:“這不是茶葉,只是一種野草罷了。我也不知道這叫什么,只是常拿來泡水喝。”

白瑯又飲一口,忍不住嘴角有彎起來。在這小破房子里,如花美眷遞給夫君一盞茶,兩人坐在一起閑話家常,舉案齊眉便是一生一世。這樣想雖然對人家姑娘略有冒犯,但白瑯每每看著她,腦海中就會自動浮現出這樣幸福的畫面。

“對了,我把你那件黛色的長袍燒了。”

“啊?”白瑯聽了差點將口中的茶水噴了出來,“為……為何?”

青耕認真答道:“那件衣服穿了,會染上瘟疫的。”

白瑯想起,她說的黛色的外袍,的確是師傅那日出診,讓他回去記得及時燒掉的那件外袍。

(3)

白瑯“妙手仁心”的名號很快傳遍了全城。

那場瘟疫來得不是時候,春日里疫病更是猖狂,很快便從鄰村傳了過來,那些號稱吃了嬰勺鳥的人們也有很多得了疫病,一時間人心惶惶,提疫色變。

但是白瑯卻有救命之法。

雖說白瑯只是一個不過二八年華的小郎中,但他師承周晟,且廣收病人,那些病情嚴重的病人在服下了他的藥方以后,竟然能得以好轉,但凡提到“白瑯”二字,人人都豎起大拇指夸贊。

白瑯家中。

白瑯將碗碟一字排開放在桌上,抱著藥罐一碗一碗盛滿。而青耕依舊一襲青衣站在他身邊,她將如瀑長發垂在肩頭,手里拿著一把剪子,每當白瑯盛滿一碗藥,青耕便落下一根發,落入碗底。發絲雖長,入藥即融。

“我配的藥方就是最普通的解暑藥,我知道,能治病的從來都是你這藥引子。”白瑯一邊盛藥,一邊不忘看著青耕腳下,生怕她看不見跌著,“得病的人越來越多了,要不還是算了。”

青耕搖搖頭:“你可是心疼我的頭發?發斷了還可以再生,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更何況,醫病救人可是你畢生所愿,我想幫你。”

白瑯苦笑:“這哪是我救人,這可是你在救人。”

話音剛落,門猛地被人一腳踢開,好幾個大漢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為首的竟然是白瑯的師傅周晟。白瑯心下一慌,將青耕護在身后。

周晟冷笑一聲,怒罵道:“我說你小子怎么不得病,原來是你給人的藥里下了東西!吃了你下的藥,再喝了你開的解藥,這一來二去名聲也就做出去了,好啊你!”

“沒錯,我們都瞧見了!”一個高頭大馬的男人氣的滿臉通紅,白瑯認出來,前些日子他女兒的病情好了很多,他還來白瑯家好生痛哭道謝了一番,“這女人的頭發就是毒藥!長得這樣的面孔,定是災禍,是哪里來的妖孽!”

青耕想要幫忙解釋,她上前半寸人們就更憤怒幾分,白瑯將她死死護在身后,只聽得周晟號令一聲,人們揮舞著拳頭一股腦兒擁了上來,白瑯大喊一聲也沖上去。

只是他喊的是:“青耕,快飛啊!”

青耕沁著眼淚回身一躍,當下竟變成一只青身白喙的鳥,在白瑯頭頂飛了兩圈后,飛出了窗外。

在場的人們看著這一幕全都愣在原地,半晌,不知哪一個先回過神來:“吃嬰勺肉沒用,吃嬰勺肉沒用!要吃青耕的羽毛,吃青耕的肉!”

白瑯不知哪來的勇氣,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一把將喊話那人推倒,大聲辯解道:“不是的!吃青耕的肉沒有用的,她才是大夫,要她活著才能治病!”

周晟第一個沖上來,一記重拳襲向白瑯的臉,將他打倒在地:“好啊你小子,竟敢獨霸著這救人命的青耕鳥!”

眾人一擁而上,拳頭像雨點一般落下。

(4)

入夜,繁星點點,地上火光點點。

自從人們知道青耕可以治療疫病,一傳十十傳百,但凡沒得瘟疫的人都自發加入了尋鳥隊伍,就連大晚上也都打著火把四下尋覓,誓要落光青耕發,討完青耕羽。

白瑯渾身是傷,他躺在一棵枯樹下,抓了幾把枯葉蓋在身上作為隱蔽。恍惚之際,他抬起頭,仿佛看到一只青鳥遠遠地朝他飛過來,急急地停在他身邊。

白瑯打起精神來,再睜開眼,看見了青耕滿臉是淚的臉,關切地摸著他身上的傷口。

“你……你看見了?”白瑯驚喜地伸手,觸碰她的臉。

青耕抬手覆上他的,失笑道:“我從未說過我是盲的。

白瑯這才知道,原來一直都是自己誤會了,他哈哈大笑起來,接著笑聲又被連連咳聲替代,青耕連忙拍著他的后背:“白瑯,我帶你去別的地方看大夫。”

“不必了。”白瑯微微笑著,伸手拂去身上的枯葉,只見他的腹部赫然插著一把匕首,只露出半寸在外,插入極深,“他趁亂竟要置我于死地,我竟一直尊敬他,愛戴他……”

青耕眼淚簌簌落下,滴在他的傷口上。

“青耕,你快走吧。你也見到了,世人多是貪婪自私的,倘若落入他們手里,我……我再也保護不了你了。”

還未等青耕答話,竟有眼尖的人發現了白瑯青耕二人,他們欣喜若狂地指向枯樹,揮舞著火把朝枯樹這邊奔了過來。

白瑯慌張,竟嘔出一口血來。他努力扶著樹起身,又一次將青耕護在身后:“你快走!”

這一次青耕沒有走。

她周身發出絢麗的白光,將夜映如白晝。白瑯回過頭,青耕微笑著迎上,吻住他的唇。

“白瑯,世人多貪婪,唯獨你。”

(5)

那奪目的白晝僅是一瞬。

再次暗下來,人們只看見枯樹逢春一般轉綠,竟發出了茂密的枝椏。

兩只青鳥繞樹而上,交疊著飛舞,消失在天際。

(完)


《山海經·中山經》:有鳥焉,其狀如鵲,青身白喙,白目白尾,名曰青耕,可以御疫,其鳴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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