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那喊出普羅抑郁青年心聲的“我們生來都是孤獨”,距離現在已經快10年了。人生沒有許多個十年,但孤獨卻容易陪人一輩子。10年,高架橋拆了新隧道修了,李志走來走去依舊走不出他那宿命般的孤獨。
曾經,那慘綠青年沿街兜售孤獨,會“忽然就流出淚來”,或者話沒說兩句就誓神劈愿“我愿意為你死去”,那么沖動那么酸苦。而他終沒有死去,還好好活著,現在開始關注后代教育問題。他要把他的孤獨接種給下一代,他寫了首洗腦兒歌,《不多》,是這樣唱的,“多多你不要哭,長大你就會清楚,這世界沒有人,對你真的在乎”,還教導孩子,將來你要走時不用管我,我要死時你也不用難過。一副急著要脫離父子關系的模樣,聽起來雖然無情,但畢竟是真心話,相信他兒子會很快學會獨立。
孤獨者的心里總有個牢籠,黑暗,缺乏陽光,于是囚徒喜歡向外看,仿佛那時看到的陽光才是真正的陽光。《大象》就是這樣一幅囚徒世界全景。作為專輯的開篇曲,《大象》用了一段長達兩分鐘的吉他Solo來、開頭,80年代Def Leppard式的音色,高亢、悲涼、肅殺,一股農貿市場般的壓抑,恰似婦人穿行在蘭州拉面與沙縣小吃之間,匆忙去禽畜檔選擇一只雞或鴨宰了做晚飯。看看歌詞,“突突閃光的公共汽車,催眠疲憊的福建老板,孩子們在千里之外,夢見一只瘸腿的大象”,夢囈似的,鋪設出一幅城鄉結合部航拍全景。代表著美好的大象,在這里也只能瘸腿沉睡。心有多大,放在牢籠里,也是微不足道。
作為孤獨囚徒,最寫意的生活莫過于像地下老鼠一樣,骯臟而頑強地覓食、存活、繁殖。任憑人類多么不講道理,趕盡殺絕,但就是殺我們不死。簡單活著仿佛就是對貪得無厭的人類的最好反擊(《鼠說》)。簡單活著本身也為老鼠們提供最基本的尊嚴,這尊嚴往往要通過仇視、咒罵來抒發。“沒有人會相信你在搞什么,因為你不在乎我們要什么,你說你最優秀,你說你最先進,老子轉過身,哈哈哈”(《好威武支持有希望》)、“我多想和你一樣臭不要臉,”(《定西》)。
《大象》《鼠說》《定西》《好威武支持有希望》四首自成一個系列,屬于自我世界的構建,自怨、自艾、自嘲。聯想起李志有首歌問《這個世界會好嗎》?這個系列給出了態度,我愿意將它們叫做“這個世界不會好的”系列。《定西》是系列里面歌詞最出彩的一首(定西是個地名,在甘肅中部,據說是中國馬鈴薯之鄉)。那詭異的曲調,陰陽怪氣地要刺痛所有自以為是和刻奇的人。
你說你遇見了一大堆奇怪的人
他們看上去好像都比你開心
你能不能抽空替我去一個地方
據說那的人都擅長給別人答案
多想和你一樣臭不要臉
墨鏡和表情都掛在臉上
與“這個世界不會好的”系列相呼應,專輯里也有“這個世界會好的”系列——《看見》、《方式》。這兩首歌都信誓旦旦地說,我看見陽光了,不遠了不遠了,希望大家來相信,有陽光了。
前面還說這個城鄉結合部沒有陽光,現在又說有。那究竟有沒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觀感出現在同一張專輯中,這人不是也太搖擺了嗎?
是很搖擺。但也容易理解。孤獨的人容易多思多慮,容易反復。前一分鐘給自己下套,后一分鐘就要掙脫,在這一來一去之中獲得快樂。而至于有沒有陽光,照我看來,是沒有的。
很明顯,如果你要人相信有陽光,那你就給我說說有陽光是什么樣子的。但李志說不上來,《看見》、《方式》里面沒有關于陽光的描述,而只是喊口號般地說自己看見了看見了。聽起來和狼來了狼來了一樣,毫不令人信服。在“世界不會好的”系列中,他能細致地說出沒有陽光的樣子,但相反地,他沒能說出有陽光的樣子,也許它也并沒有看見。《看見》《方式》兩首更像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有沒有陽光,世界會不會好,這些問題太無聊了。尤其在《熱河》面前,這些二元對立瞬間消失無形。
《熱河》是全專輯最好的一首,李志的孤獨在此修成正果。那個張揚地駕馭一切的李志,突然將情緒含蓄到了極點,仔細地觀看一條舊路上的雜貨鋪、理發店、電影院、高架橋和活在其中的人們。路上一切變化的與不變的,縱橫交錯,造化出“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歷史感;又在低沉、散漫的吟唱中,與“野渡無人舟自橫”、“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不謀而合,直追唐人境界。對這首歌真是怎么贊美都不為過。
熱河-李志(別說了,聽吧)
沒有人在熱河路談戀愛
總有人在天黑時傷感
如果年輕時你來過熱河路
那你現在是不是已經被他們淹沒
李志的吟唱從此足夠有味,恰似要將一條路的古舊和風霜全部攬入懷中。白云蒼狗,與這個時代同悲而不同喜。讓一向熱鬧的人類在熱河路以外繼續熱鬧,留下這條路給孤獨人做故鄉。
也許,再過幾個十年,那個除了孤獨沒有別的信仰的李志,已被人遺忘。但熱河路不會。
11.22 草于Owl Ca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