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脫掉上午打球時的衣褲,把他們一股腦塞進洗衣機,然后擰開熱水器的開關,沖了個熱水澡。盥洗室的鏡子因為水蒸氣的緣故模糊起來。我用手一層一層的把它擦干凈,就像小時候會一層一層的吃掉蛋糕上的奶油。而鏡子干凈了,上面我的身影也就逐漸的清晰起來。頭發長了。我自言自語著,吹干頭發,趕往那家面包房。
從我家到那家面包房,直線距離其實不遠,但北京的道路經常會在施工,所以我不得不一次次的繞遠。看看手表,估計會遲到個十分鐘,我不確定安會以什么樣的姿態去面對我失信的那十分鐘。或許會失望,或許會哭泣,但永遠不會像任青一樣,抱怨中施加點暴力。可是安啊,我有時是多么的希望你罵出來,或是狠狠的打上我幾下,因為我知道你隱忍的背后,是自己獨自承受悲傷。
記憶中的那個難熬的15分鐘過后,安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樓道的拐角處,我趕忙迎上去,出乎意料的是,安還是那樣安靜的看著我,輕輕的走到我身邊,伸出右手的小拇指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不等我反應過來,從我身邊走過去。我轉過頭,安,對不起,可是。。。安的右手輕輕的晃了晃,示意我閉嘴,然后原先垂在一邊的左手猛地捂住嘴,快步跑離了我的視線。我呆若木雞的愣在在當地,我事先便想到了安的傷心,但卻沒想到,自那時后的三年,我都再沒任何安的消息。
六月八日,高考結束,我和安不在同一考場,我不知她考得如何。但我知道任青考得不好,最后一場結束后,任青從我身邊木然的走過,沒有理我。七月,成績揭曉,我順利的被上海的一所大學錄取,學的是工科。安和任青都發揮不佳,但都幸運的被第二志愿錄取,安沒有去成上海,她在北京的一所大學讀人力資源,任青的專業沒有變,還是數學系。
在隨后的那個難熬的暑假里,我曾多次試圖聯系安和任青。但分數一出來,任青便知道自己第一志愿肯定不行了,她把自己很久很久的憋在家里。安則更是杳然無聲。在這期間,我做著和日后在大學里經常做的事情,穿著土黃色的棉布襯衫在地鐵里像一只離群的野狼一樣閑逛。與此同時,我的頭發也不必成為父母們批評的對象,因為我早已剪掉過耳的長發,改留干凈的寸頭。而在某一天當我又一次在深夜倚靠在北海附近的石橋上向下看時,還因為被當時正在巡邏的警察誤以為要自殺而帶進派出所。在派出所里,警察們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盯那么久,河里有什么可看的嗎?有啊,我在心底默默的說,河里有安的影子。
記得也是在那段苦苦等待成績的日子里,我開始瘋狂的嘗試各種的咖啡,極度無聊的我開始強迫自己去寫作。安一直不知道,那時我寫出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說。大約有3000字,是因為安突然捂住嘴的動作給我了太大的沖擊。現在看來,那只是很簡單很無趣的一篇東西,我沒好意思給她看。但無論如何,我是很清楚的記住了那個畫面。陰雨天,我穿著棉布襯衣坐在電腦前,四周很安靜,只有貓咪偶爾打滾的聲音。我的手指不斷的敲擊著鍵盤,一個個中文文字唰唰唰的出現在屏幕上。我時而微笑,時而緊鎖眉頭,但心里始終是快樂的。到后來,這種投入的感覺仿佛毒癮一般糾纏住我不放,我不斷的寫,在電腦屏幕前想象著安飛快的敲著鍵盤的樣子。以至于在后來我每次再想寫些東西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的懷疑起自己的動機來。我真的是想通過文字來表達心情呢,還是只是借此來勾起心中對安的思念呢?
高考后的三個月,我踏上了飛往上海的班機。我對送別我的任青說,如果有機會見到安,代我向她再道個歉。任青點點頭,放心吧。在大學的幾年里,我對安的這種近乎于神經質的想念非但沒有在繁重的工科課程下減緩,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每每我想起安突然捂住嘴的左手,我都會瞬間沉入悲傷。
我背叛的,不只是安,還有自己曾經的夢想,我告訴自己。
“請進!歡迎光臨!“面包房小姐的聲音甜膩而又溫柔,我朝她點點頭。將外套掛在椅背上坐下來。
你好像一整天都沒有回我短信,安。我喝了一口手中的熱橙汁,一滴圓碌碌的黃色水珠不安的從縫隙中鉆出頭來。你到底怎么想的呢?為了所謂的中文系,你放棄了保研,現在你居然又要再考一年,你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呢?我的聲音很大,周圍吃東西的人都回過頭來驚異的看著我,安,別那么固執了好嗎?安聽了,左手托起下巴,并不看著我。許久,她把視線轉向窗外,虓,在你心里,什么是“所謂的文學“呢?我不知道,我負氣的把頭轉過去。我和安同時望著窗外的行人發呆。
已是接近晚上七點,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剛剛下班的年輕女人穿著高領的風衣快速的在我們眼前一閃而過。她的腳步為什么那么匆忙呢?我小聲嘀咕出來。或許去赴宴,或許去接剛剛放學的孩子,或許只是簡單的想回家。安不經意的露出嘴角的微笑。虓,還記得高二那年我們一起去北海嗎?嗯我記得,點點頭說,我們還站在石橋上向下看。安慧心的笑了出來,真好,你還記得。我記得我們當時就是在這么黑的晚上走在長安街上,你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們每個人都吃著冰淇淋,我披著你的大衣,手很冷,心卻很溫暖。安說話的時候很沉醉,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溫馨。后來我一直在想,我前面的這個人會不會有一天和我走到一起,我們會不會還在同一間教室做著同樣的文學的夢呢?安說完這句,便不再說話了。
對不起,許久我才開口,我想不出還有什么話能打破我們的沉默。安習慣性的伸出右手示意我閉嘴,就像七年前在學校的樓道里那樣。沒有什么對不起,安淡淡的說,四年前我不該怪你,我沒有理由因為自己一時的沖動就要求你去做什么。但不瞞你說,我曾經絕望過,大學的幾年里,我從未再寫過什么,好好的學習,像高中那樣安靜,單純。大三暑假前的一天,我知道我可能會被保研了。我有點欣喜,卻也有點迷茫,因為我突然發現,我至愛的文學,離我越來越遠了。那天我在圖書館哭了好久,我摩挲著安妮寶貝的書,一個字一個字的讀我寫下的那些文字。五個小時后,我便離開了北京。你去了哪里?我問。上海,安說,我穿著白棉布的裙子,光腳穿著球鞋,像安妮寶貝下筆下的女孩在地鐵里漫無目的閑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