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十年的春天來得格外遲,鄱陽郡的柳枝剛剛冒出嫩芽。陶家小院內,陶侃跪在母親病榻前,手中緊握著一封蓋著郡守印綬的薦書。
"母親,郡守舉薦兒為孝廉,赴洛陽候選。"陶侃聲音低沉,"但您病體未愈,兒豈能遠行?"
湛氏倚在床頭,面容憔悴卻目光炯炯。她伸出枯瘦的手,輕撫兒子緊皺的眉頭:"傻孩子,記得《孝經》如何說?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
"可母親需要人照顧..."
"老身這把老骨頭還撐得住。"湛氏突然咳嗽起來,陶侃連忙遞上帕子,見上面沾了血絲,心頭一緊。湛氏卻將帕子攥在手中不讓他看見,"侃兒,忠孝難兩全。你胸懷大志,豈能因我耽誤前程?"
陶侃垂首不語。窗外春雨淅瀝,打在院中那半截當年劈了當柴的屋柱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這根柱子后來被他精心修補,成為支撐整個房屋的主梁。
湛氏從枕下取出一個布包,層層打開,里面竟是一束烏黑的頭發——正是當年她剪下賣錢待客的那縷青絲。
"帶上這個。"湛氏將斷發放在兒子掌心,"持此發如見母面,清如冰雪,直如屋柱。"
陶侃雙手接過,只覺那發絲重若千鈞。他俯身叩首,額頭抵在母親手背上,感受到她皮膚下微弱的脈搏:"兒必不負母親教誨。"
三日后,湛氏強撐病體為兒子整理行裝。她將親手縫制的棉衣放進包袱,又塞入一包鄱陽湖邊的泥土:"水土不服時,用這個泡水喝。"最后放入的是那冊陶侃常讀的《春秋》,書頁邊密密麻麻全是她的批注。
離別的清晨,陶侃在門前長跪不起。湛氏倚門而立,晨風吹動她花白的短發:"去吧,記住——不飲盜泉之水,不棲惡木之陰。"
陶侃一步三回頭,直到母親的身影消失在晨霧中。他摸到懷中那束斷發,仿佛獲得了無盡的力量。
洛陽的繁華令這個鄱陽湖畔長大的青年目不暇接。但在觥籌交錯的宴席上,在勾心斗角的官場中,陶侃始終保持著清醒。每當夜深人靜,他都會取出母親的斷發,在燈下細細端詳,仿佛能聽見湛氏的諄諄教誨。
因范逵等人的舉薦,陶侃很快被任命為武岡縣令。赴任那天,他特意繞道回鄉探望母親。推開熟悉的柴門,卻見湛氏躺在病榻上,面色灰白如紙。
"母親!"陶侃撲到床前。
湛氏睜開眼,渾濁的眸子突然亮起來:"我兒...穿官服...真精神..."她顫抖的手撫過兒子官服的紋飾,"記住...官清民自安..."
這是湛氏留給兒子的最后一句話。當夜,鄱陽湖畔下了一場罕見的春雪,潔白的雪花覆蓋了陶家小院,仿佛天地同悲。
陶侃將母親葬在能看到鄱陽湖的山坡上,墓碑朝著洛陽方向。守孝期滿后,他帶著母親的斷發赴任武岡,開始踐行她的教誨。
武岡縣衙積案如山,陶侃到任第一日就升堂理案。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農跪在堂下哭訴:"小人的女兒被縣丞強占為妾,求大人做主!"
陶侃拍案而起,卻見兩旁衙役面露懼色。他當即明白這縣丞定是樹大根深。當晚,他獨自查閱卷宗,發現縣丞劉洪不僅強占民女,還私吞賑災糧款。
"大人,劉縣丞是太守妻弟..."主簿小聲提醒。
陶侃取出母親那束斷發放在案頭,提筆寫下判詞:"劉洪貪贓枉法,革職查辦!"朱筆落下時,他仿佛看見湛氏站在光影中對他點頭微笑。
消息傳出,太守果然震怒,派兵來"請"陶侃過府。衙役們嚇得面如土色,陶侃卻鎮定自若地穿上官服,將母親的斷發貼身收好。
太守府中,太守冷著臉將茶杯重重擱在案上:"陶縣令好大的官威??!"
陶侃不卑不亢:"下官不過依律行事。"
"律法?"太守冷笑,"在這荊州地界,我的話就是律法!"
陶侃直視太守雙眼:"昔年禹王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為官者若不能清正廉明,何以服眾?"他從懷中取出湛氏的斷發,"家母臨終囑托,要下官'清如冰雪,直如屋柱'。"
太守盯著那束白發,突然想起自己早逝的母親,竟紅了眼眶。次日,劉洪被押送州府問罪,武岡百姓歡呼雀躍。
陶侃在武岡三年,修水利、勸農桑,將母親"官清民自安"的教誨落到實處。離任時,百姓夾道相送,有老婦跪地泣不成聲:"陶公如我再生父母!"
此時晉室衰微,流民首領杜弢在荊州作亂。刺史周顗素聞陶侃才干,緊急征召他為長史,率兵平叛。
軍帳中,陶侃將母親的斷發系在鎧甲內側。幕僚來報:"杜弢聚眾十萬,我軍不足五千,是否向周刺史求援?"
陶侃搖頭:"兵貴精不貴多。"他指著地圖上的湖口,"杜弢軍雖眾,但烏合之眾。我們在此設伏..."
當夜,陶侃親率三百精兵,乘小船突襲杜弢水寨。他記得母親說過"勇者不懼",第一個跳上敵船。黎明時分,杜弢大軍在混亂中自相踐踏,潰不成軍。
捷報傳到建康,朝廷破格提拔陶侃為荊州刺史。然而功高震主,丞相王導擔心陶侃勢大,暗中運作將他調任偏遠的廣州刺史。
"這是明升暗降??!"部將們憤憤不平。
陶侃卻平靜地收拾行裝:"廣州雖遠,亦是王土。母親常說,不因貧失志,不因貶失節。"
廣州任上,陶侃堅持每日清晨將一百塊磚從書房搬到院中,傍晚又搬回去。屬官不解:"刺史大人這是為何?"
陶侃望著北方:"吾方致力中原,過爾優逸,恐不堪事。"他摸著懷中斷發,仿佛又聽見母親說"貧不失志"。
在廣州,他革除弊政,發展海運,使這個邊陲之地成為繁華商港。每當有人送禮,他就取出母親的斷發示之,送禮者無不羞愧而退。
十年后,蘇峻之亂爆發,建康危在旦夕。朝廷急召陶侃回師勤王。六十三歲的老將軍披甲上馬,胸前鎧甲內襯著那束已經泛黃的斷發。
決戰前夕,陶侃在軍帳中對著斷發輕聲細語:"母親,兒今日要為天下蒼生而戰。"恍惚間,他看見湛氏站在帳外月光下,朝他微笑頷首。
次日,陶侃巧設火攻,大破叛軍。當他率軍進入收復的建康城時,百姓跪迎道旁,稱他為"再造晉室之功臣"。
晚年的陶侃位極人臣,卻始終保持簡樸。他在庭院中種下一株鄱陽柳,每日在柳樹下讀《春秋》,就像少年時在母親身邊一樣。臨終前,他將那束伴隨一生的斷發交給兒子陶瞻:
"此汝祖母遺物,吾持之如持身。清如冰雪,直如屋柱...切記..."
陶瞻雙手接過,發現斷發上系著一張小箋,上面是湛氏清秀的字跡:"不飲盜泉之水,不棲惡木之陰。"
窗外,鄱陽柳的新枝在春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訴說一個關于母親與兒子的永恒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