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玉仙最喜歡在發辮上扎一朵蓬蓬松松的蝴蝶結,漫山遍野地騎自行車。
十六歲的玉仙不會想到,
兩年之后自己會穿上粗布衣服,
四年之后會嫁給村里的痞子,
五年之后生下痞子的兒子,
四十年后喂養痞子的孫子。?
玉仙會不會回想這一切的根由始末,沒人知道。
但十六歲玉仙的死亡,確是從她自己把自己遺忘開始的。
正文:
我姥姥年輕的時候,有一好友,其實也算一位遠親,名叫“玉仙”。
鄉里土人給閨女起名字,其實顛來倒去不過是“霞”、“梅”、“玉”、“芳”等等在村人文學知識匱乏的頭腦當中,與美好事物有些關聯的字眼。可是包括我姥姥在內的老少鄉民,無不覺得玉仙姑娘完全“名副其實”。
也不知道是因為那個年代罕有在發辮上結一朵翩翩大蝴蝶結的少女,或是因為玉仙姑娘在家庭物質的豐足之下,養的白白凈凈、面色紅潤,符合農村人對于富家小姐的一切想象,無論如何,在我姥姥的回憶當中,每當小姐妹玉仙穿著白裙子的時候,村里的青年都一齊在她家院子跟前探頭探腦。
麥苗黃綠幾度,玉仙姑娘長到十七八歲的時節,村里的媒人都像過年。家家的少年郎都央人說項,可是三姑六婆在玉仙家點卯似的往還了月余,總是敗興而歸。背后也愛向人嘀咕:“小妮兒有主意哩很。”同時望眼欲穿的青年們未得到預想中的消息的時候,也不免憤憤:“有個在香港做生意的爹了不得嘞?”
漸漸,媒人來得少了些,玉仙家院子里重新長出星星點點的雜草來,嫩綠可愛。而本村的青年不再寄希望于媒人的剛口,轉而今天送一籃嘎啦蘋果、明天送一碗鹵豬肉,開始了自主戀愛的爭取階段。
玉仙母女二人頗不堪煩擾,尤其是玉仙她娘,誰讓小年輕們總在她喂雞喂鴨的時候涎皮賴臉地笑著說:“嬸子,俺沒別的,俺就來望望您老,俺叔在香港還沒回來哪?”聽上去怪不正經。
玉仙姑娘在十八歲的尾巴上,終于還是沒有從狂蜂浪蝶般的男娃們中間挑出某一個來。或許從小就吃進口牛奶配大饅頭,使她的想法不同于年齡相仿的女伴嗎?據我姥姥說,玉仙自己并不打算嫁人,可問她以后預備怎樣生計,她也不曉得。
她只是日復一日地,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從郵遞員手中接過父親從香港捎來的禮物(一水兒地印著洋文),在小姐妹搖頭吐舌的嘰喳聲中,揮著掃院子的大掃帚把小年輕們趕跑(就像攆雞攆鴨),飄帶蝴蝶結和白裙子隨著小主人在田埂上和果樹林子里招搖地飄飛,而小主人嗖嗖蹬著從香港運來的自行車。
蝴蝶結是哪一天開始消失在蓬松烏黑的發辮上的,姥姥不記得,或者玉仙自己也不記得了。到底是從那個時代的號角吹響時,還是在香港做生意的父親失去音訊之時。她家的雞鴨們寥落地蜷在一起,那些陌生人的制服和布鞋是農村家禽們所不熟識的,何況厲聲的盤問和女主人低低的哀哭,使它們的喉嚨里都發出了恐懼的咕咕聲。
大約青年們的孝敬就是從那一天起,再也沒有登門的。可是玉仙院子里的草到底也沒有長成,而雞鴨漸漸的少了。許多人來調查,來翻箱倒柜,來找某個不很確定的“罪證”。我姥姥說,那時候沒人敢上玉仙家去,她也不敢。只知道過了個把月之后,玉仙家的“成分”被蓋上一個大大不妙的印章。
在被沒收“物證”之后,陌生人們又來了一次,帶走了一卡車要“研究研究”的物品,包括自行車和牛奶的包裝盒。玉仙和她娘坐在忽然空大了許多的屋里,往院子里望望,發現院子里也顯得場院空闊,許是因為雞鴨都在這場浩劫之中犧牲了。這母女二往后將如何呢?村人都冷眼覷著。
未久,人們看見玉仙的娘起個大早,拎著個禮物包袱往說媒的女人家去了。這可是從沒有過的事,大家心中了然:玉仙將要從香餑餑變成老姑娘了。這件再當然不過的事,玉仙的娘直到徒然走破了兩三雙鞋底才明白了。
而玉仙一早便對母親心焦的因由無動于衷。早到雞鳴五更,晚到月落西山,地頭的歪脖子大棗樹都能在田間地頭看見玉仙,她現在穿著藍布衫子,是土布做的。村里人見了,雖然像躲瘟疫一樣須躲起來,有時也在背人處嘆嘆氣,說句“可惜了好好的姑娘”。
然而在那個時候(可能現在仍舊如此)的鄉里,失去了一個很少回家的父親,兼被打為某一“成分”,玉仙家的糧票總發不夠數。隨著門楣的朽壞,鄰居也漸漸的敢于放任污水直流到母女二人的院墻根下。玉仙氣不過去理論,隔天就在自家門口發現炭塊寫的幾個歪字:“開門見鬼”。
玉仙的娘只淌眼抹淚:“家里沒個男人是不行的哩。”玉仙低著頭不說話。
轉天,人們又看見玉仙的娘滿街找媒人了。
“她二妗子在家不?開開門,是俺!”玉仙的娘高聲叫喚。
二妗子家寂然無聲。
“嬸兒,恁找俺二姑婆?”一個笑嘻嘻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玉仙的娘嚇了一跳,猛一回頭,原來是個街溜子,小名叫二狗的。
“嬸兒,恁要給俺玉仙姐找婆家,恁瞅俺中不中?”二狗還是笑嘻嘻的。
玉仙的娘打量了二狗兩眼,人長得不很周正,個子也矮些,要命的是此人二十郎當歲,成日家在街上幫閑,不知做些什么,更不知道怎么長成大人的。
玉仙娘剛想回絕,轉念一想玉仙過完年就算二十,年紀實在尷尬,而且招贅一個無父無母的女婿,女兒也不必受公婆的閑氣,何況自家天仙似的一個閨女給他,他哪有不感恩戴德的!玉仙的娘想到這里,腳不沾地地把二狗拉回家了,街上的人都看得咋舌。
不知怎的,在關著大門與母親哭鬧了三天之后,玉仙竟然真嫁了流里流氣的二狗。這在鄉里也算是一件“鮮花牛糞”的奇事,當年為玉仙鞍前馬后的小年輕們多半已經成了家,茶余飯后難免露出幾分多管閑事的憐香惜玉之情,讓他們的媳婦生起悶氣。
此后的故事實在無甚細說的價值,玉仙和那個年代大多的農村婦人一樣,常被丈夫無來由地揪打,掛著一只烏青眼圈出門,即使她的丈夫又矮小、又丑陋——或許就是因為他異乎常人的矮小丑陋。
村口的大棗樹被塞進煉鋼土爐的那一年,玉仙生下了一個男嬰。男嬰狠狠吮吸她的乳頭,玉仙拍了他一下,說:“疼!”男嬰的牙床更用力了。
此后,玉仙姑娘的人生里實在沒有什么大事以供記錄,斗轉星移幾十年,那個男嬰長大了,他的妻子生下了一個新的男嬰。這個消息是從她打給我姥姥的電話里得知的。
“...有九斤多!這小子可壯,勁可大!”年老的玉仙姑娘在電話里興奮地說。
“噫...恁媳婦生下來可不容易罷?”我姥姥咋舌。
? “嗐,這不是生下來了么!”玉仙姑娘滿不在乎。
“...這小娃飯量咋樣?吃奶中不?”姥姥拉起家常。
“能吃哩很!對了,恁那有下奶的方子沒有?俺媳婦奶水不行,孫娃兒吃了不上膘。”玉仙很為孫兒的體重擔憂。
我姥姥答應在她的偏方小本子上找找。
余下的對話我沒有再聽。玉仙現在真驕傲、真快活啊,我心里一面想,一面走到窗戶邊透氣。
不知道什么時候,夏天到了。街上的年輕女孩之中又流行起大蝴蝶結和白裙子了。鮮艷的用紅,清爽的用白,有些戴著一枚絲絨黑色的,蝴蝶結的兩翅英挺地飛起,在陽光下披著一層粼光。窗外的陽光柔暖得叫人想哭,我的視線確乎快要模糊了。
再也不要有一只手,把蝴蝶結從女孩們的發間摘去了,我那時強烈地希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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