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s words were simple, and his soul sincere. " Ovid
8月15日是加拿大的“阿卡迪亞日(National Acadian Day,同時也是圣母升天節Feast of Assumption,圣母瑪利亞是天主教阿卡迪亞人的守護者)”,也是我兩年前夏天從蒙特利爾出發搭車橫穿加拿大東部的日子。新聞里看到加拿大的阿卡迪亞人在慶祝這個節日,又收到郵件提醒那天我離開蒙特利爾。兩年前注冊豆瓣的原因就是因為搭車旅途結束之后,想寫點東西紀念下旅行,說是獻給旅途中遇見的人,其實主要是給自己,他們沒一個認識中文的。只是后來興趣漸消,發現敘述別人是很自私的事情,讓我有販賣別人經歷的羞恥想法。雖然旅途是我的,但卻是靠他們完成的。所以后來在豆瓣閱讀的那個搭車專欄就放棄了。另一個原因就是那個時候我還對很多事情感到好奇,但卻常常是愚蠢的好奇,這和經歷和知識和成長背景可能都有關系,也可能是身體和基因里攜帶的,但讓現在的我心生不快,于是文字中有很多讓我現在看來不能容忍的幼稚,浮薄和不專注。不止一個作家說過最好的作品是沒有被寫出來的,或者丟在垃圾桶的,這是在說文字所能達到描述或者還原能力的限度,對我這樣的低級寫作者而言,寫出來就是慚愧,沒被寫出來的倒可以一個人偷偷慚愧。
但我喜歡和感激他們的心是真誠的,于是就想把那次旅途中沒說完的部分用一個線索說完。這個線索即是阿卡迪亞。
阿卡迪亞(Acadia, 法語 Acadie)是一個有時候很籠統很模糊的稱呼。可以大概理解為居住在北美阿卡迪亞地區說法語的人,阿卡迪亞人的祖先17世紀開始從法國移民而來,雖然現在并不是每一個阿卡迪亞人都會說法語,說法語的也不一定都是阿卡迪亞人。而阿卡迪亞的地理劃分,因為英國和法國曾經在北美尤其是加拿大東部殖民地紛亂的糾葛和戰爭,歷史上很難有一個太清晰的范圍。今天因為省份邊界的劃分已經確定,我們可以知道加拿大的阿卡迪亞地區主要是今天的魁北克(Québec)東部,新不倫瑞克省(New Brunswick),新斯科舍省(Nova Scotia),愛德華王子島省(Prince Edward Island)。美國境內和新不倫瑞克省接壤的緬因州(Maine)東部也是傳統上的阿卡迪亞地區,至今余留有法語語言文化。又因為很多阿卡迪亞人在18世紀中期法國和英國敵對時被英國人流放而最終輾轉遷徙至今天的美國路易斯安那州(今天的德克薩斯州也有部分),所以那里的法國后裔也被稱為阿卡迪亞人,但他們有一個更常見的稱呼:卡津人(Cajuns)。
我16年8月從魁北克的蒙特利爾出發,途徑魁北克,新不倫瑞克,愛德華王子島,新斯科舍,紐芬蘭與拉布拉多五個省。一共搭了18輛車,10個都在阿卡迪亞地區,作為沙發客寄宿的地方除了蒙特利爾和魁北克城,其余都在阿卡迪亞地區。雖然這些讓我搭車的司機,免費留宿我的當地人,不都是阿卡迪亞人,甚至都不一定是加拿大人,但他們帶給我的經歷和記憶就發生在這片被叫做阿卡迪亞的地方。在遇見他們之前,我并不了解阿卡迪亞這個詞和它背后的歷史,在遇見他們之后,無論我如何檢索信息閱讀文獻查抄歷史,阿卡迪亞始終要多出一個讓我不得不數次回首的和留戀的含義。
阿卡迪亞多被理解為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源自希臘語Arcadia。16世初一個服務于法皇的意大利探險家Giovanni da Verrazzano,在抵達北美大陸新世界的時候用“Arcadia”命名今天美國北部大西洋海岸他所見到的美麗的地方。Arcadia本身是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的一個地名,是古希臘神話中牧神潘的家鄉,而牧神潘掌管著樹林牧群和田地。到文藝復興時期,阿卡迪亞已經成為文學繪畫藝術中的一個常見主題,對自然景物的歌詠描繪中暗示對田園牧歌和避難所的向往。
不知道17世紀最早出走北美的那些法國移民是否也帶著尋找田園牧歌和避難所的愿望。當時的法國剛剛結束持續數年的胡格諾戰爭(1562-1598),百萬人死亡,之后法國又參加了同樣因為宗教問題引起的三十年戰爭(1618-1648)。戰亂瘟疫和饑荒之下法國人背井離鄉的時候會如何做想。
我記得后來我在搭車的時候問Diane和她丈夫Peter 什么是阿卡迪亞,他指著車窗外一片綠野還有漫步的奶牛說,很難解釋,但差不多就那樣。在最早的殖民者法國人和英國人到來之前,這里的的兩個主要的原住民是Mi‘kmaq和Maliseet,后來遷徙至此阿卡迪亞人和當地土著維持著良好的貿易和生活關系,而且還互相通婚。在英國人試圖奪取阿卡迪亞數次戰爭中,土著印第安人常常和阿卡迪亞人,法國人結成盟友關系。這也是后來決定北美殖民地歸屬的七年戰爭在美國又被稱為“法國和印第安人戰爭(French and Indian War)”的原因,因為這是英國人在北美殖民地的兩個主要敵人。
夏季的阿卡迪亞地區是最怡人的季節,日照時間長,氣溫適宜,滿眼的綠色和滿身的陽光,又是海鮮捕撈和上市的季節,龍蝦,扇貝,貽貝,三文魚,鱈魚,金槍魚等等。和加拿大安大略等經濟發達的地方相比,歷史上依靠漁業和農業的阿卡迪亞地區在今天算是加拿大相對貧窮的地方,于是人口外流嚴重,很多人移居到安大略或者西部的阿爾伯塔省去尋找工作。但夏天來的時候,你能看到很多從安大略驅車幾千公里來阿卡迪亞旅游的人。對于阿卡迪亞人來說,他們的故鄉,他們在幾個世紀以前離開歐洲尋找避居的家園,或者因為景色或者因為落后,如今成了別人的世外桃源。矯情地說,自然也是搭車途中一路僥幸的我尋求的庇護所。
雖然加拿大官方意義上是英語法語雙語國家,但僅僅停留在聯邦層面上,只有魁北克省法語人口才占有支配地位,法語才是生活語言,對于其他省的絕大多數加拿大人,法語并不是生活的一部分,可能只有超市的商品包裝上才會看到法語。新不倫瑞克,新斯科舍以及愛德華王子島三個省份在加拿大歷史地理中又被合稱為海洋省(Martimes),在海洋省中阿卡迪亞人也是少數,散居在幾個主要區域。其中新不倫瑞克省內大約有三分之一人口說法語,有著加拿大最多的阿卡迪亞人后裔。也因為這個原因,新不倫瑞克是加拿大唯一一個雙語省份,法語和英語同為官方語言。
我搭車在新不倫瑞克不得不停靠的第一站就是阿卡迪亞區。新不倫瑞克省的法語區主要分布在北部和魁北克接壤的地方,以及東部大西洋沿岸。我當天的起點是魁北克城(Québec City),從魁北克城到新布倫瑞克北部最大的城市Edmundston大概有300公里,如果不趕路,這算是一天合理的搭車距離了。但我早上出了魁北克城之后,第一個司機Jimmy因為路線不同只能把我放到高速路上一個岔路口。在加拿大直接在高速上搭車是違法的,而且因為高速上的行車速度,你也基本上搭不到車。所以搭車地點要么在加油站,要么在高速路入口的岔路(ramp),這里的車在上高速之前都要減速甚至停下。
但在岔苦口搭車,車流量只能依賴從岔路駛來的方向,也就是說這個岔路所連接的城鎮大小,基本決定了你能依賴的車流量,也就是你能搭到車的機會。很不幸,我當時身后是一個很小的城鎮,所以我在那個地方最終等了有5個小時,幾乎要崩潰。本來野心勃勃想直接從魁北克搭車到新不倫瑞克的省會弗雷德里克頓(Fredericton),當時就已經放棄這個想法了,天黑前就進入新不倫瑞克省就不錯了。
等到快絕望的時候,終于一輛車停了下來。兩個差不多同齡人Pascale和Stuart讓我上了車。Pascale是魁北克人,她和美國人Stuart是在危地馬拉認識的(我在接下來的旅程中也去了危地馬拉)。兩個人一副嬉皮打扮,對搭車自然不陌生。Stuart來加拿大找Pascale玩,然后她開車帶他去魁北克Gaspé半島東部的公園露營去,開車要經過新不倫瑞克,兩個人一直把我送到他們不得不轉彎的地方下車。
加拿大地廣人稀,所以出了城市,就是大農村。新不倫瑞克這個省份最大的城市圣約翰(Saint John)也才7萬人(2011年,含周邊區域有大約13萬)。我也是后來才知道我那天停留的地方叫圣倫納德(Saint-Léonard),看名字寫法就知道是法語區,人口一千三左右。我當時只呆在高速路邊,并不知道自己在圣倫納德,知道了也沒啥區別,對我來說加拿大大城市之間的這些小鎮統稱為“In the Middle of Nowhere”。我站在高速的岔路口搭車,因為該岔路口有加油站,Tim Horton(加拿大連鎖咖啡店,我的生命之光),賽百味,麥當勞等商業設施,以為能有不少上高速的車流量,結果并沒有,也說明圣倫納德確實不大。一個人伸著手呆呆地站在路邊,對著夕陽,夕陽逐漸隱沒,算是對我的唯一的溫柔的又殘忍的回應。
因為天黑之后基本就沒搭車可能了,而且我又沒帶帳篷,路上都不知道在哪兒休息。所以天黑之后我就差不多已經決定在Tim Horton過夜了,如果它是24小時的話。我在咖啡館吃了點東西,想著晚上到底怎么解決,睡哪兒呢。旁邊坐著一位阿姨,和大多數加拿大人一樣,互相對臉的時候自然彼此微笑一下,我隨口打個招呼:Bonsoir,剩下的法語就不會了,也不期望她回應太多。但和阿姨聊了起來,她告訴這個鎮的名字,以及鎮上現在有一個藝術節的party,說可以過去看一看,說不定能找到一個地方住。她告訴我怎么走之后,我背上背包,往鎮里走去。
我順著她指給我的路線走了十幾分鐘,走到一條河面前的時候突然發現我已經到了美國和加拿大的邊境,右手旁邊就是邊境站。我知道新不倫瑞克省和美國的緬因州沿著圣約翰河有很長的邊境線,但沒想到居然離我這么近
一個邊防小哥顯然沒想到這么晚還有訪客,還是一個中國人,可能懷疑是否要偷渡,但很友好地問我需要什么幫助么之類的,然后還幫我和邊境的指示牌拍了一個照片。之后我就去了旁邊一個公園一樣的地方,party就在那里。夜里太黑,我也不知道周圍具體環境是什么樣的,只看見對面燈光閃爍的美國。
后來知道這個小鎮在舉行一年一次的藝術節,白天有很多藝術家過來表演,還有賣手工藝品之類的,晚上就是喝酒唱歌跳舞的party了。公園中間臨時搭起來一個大棚子,里邊燈光樂器聲四溢。我進去的時候舞池里和臺下觀眾加上樂隊差不多還有六七十個人的樣子。我當然買了啤酒喝起來,喝完了之后也蹦到舞池中間瞎晃。樂隊是一個光頭吉他手和一個小姐姐,有些法語歌我聽不懂,但興致盎然,也不理會這些了。舞池里有高手,但大部分都是胡蹦亂扭的,我算是很含蓄了,亞洲風度不減當初。
到了后來差不多十一二點,人漸稀少,Guylaine出現了。光線很暗,但是我看到一個高高的豐腴的有著銀灰色發的女人穿著拖鞋手里拿著一杯酒走到我的面前。雖然我穿著短褲,但那個時候的加拿大晚上的溫度,穿著拖鞋并不是一個正常的選擇。Guylaine在我面前停住之后,嘰里呱啦地說了些法語,我聽不懂,但不重要。我當時坐在椅子上聽歌,她半彎著腰,我看見她直挺的鼻子和因為彎腰灑落下來的銀灰色頭發。可能是因為我喝醉,我恍然覺得我像跪在沙漠里一頭無聊的駱駝,看見了一個最英俊或者漂亮(無所謂性別了)的人路過我面前,瞬間精神了起來。
我告訴Guylaine我說英語,然后我們大概介紹了下彼此之后就散開了,她是一個來藝術節表演的藝術家,具體做什么我當時并不清楚。后來曲終人散,人群紛紛打道回家。我已經做好回咖啡館過夜的準備了,在公園四處溜達了下,順便觀望下河對岸的緬因州,夜里的河面平靜,我走到一個很小的碼頭,無人能渡。
然后在我準備離開公園的前一刻又碰見了Guylaine,她問我你是不是在找一個地方住啊今晚。我說,對啊,有的話就最好不過了。然后她說,我家在旁邊的一個鎮,綠河(Rivière-Verte,Green River),你愿意來我家過夜么?
我果斷點了點頭。
我們到停車場開車的時候,Guylaine的手里的酒還沒喝完。她顯然有些醉了,像是跟我說也像是自己告訴自己,哎呀喝完酒不能開車啊,我應該沒問題的。我白撿了一個住處,加上也有點暈,告訴她,沒關系,放心開。
然后在凌晨新不倫瑞克省北方的夜里,起伏的山路上,我坐在Guylaine的副駕上,像蕩秋千一樣忘記了時間和速度。一路霧氣濃重,車燈白色燈光的照射下,我能看見空氣里的水珠子。Guylaine的母語是法語,英語是后來在學校學的,有很重很性感的口音,我們一路上聊了很多,具體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她每一句話后邊幾乎都帶了fuck, 顯然有點喝多了。
Guylaine和她男朋友住在他們四年前買的一個大房子里。我其實到現在也不知道她的地址在哪里,我知道應該就在綠河鎮附近,但要在叢林開過多少道路我無從獲知。路上零星能看見一些房子和住戶,大部分都熄燈了,只留下門口一盞照亮自己在路邊的位置。
到了她家,她男朋友和家里的一只拉布拉多狗都醒著,狗叫Ga?a,夜行動物一樣興奮得不行。我們都毫無困意,Guylaine從冰箱里又拎出來一些酒,著重向我推薦了魁北克省的Caribou (中文名北美馴鹿),她說這酒是摻了楓糖漿的。啊!甜的酒精制品,對我來說就是夢中的東西。Guylaine的男朋友是魁北克省人,能聽懂點英語,但基本不會說,Guylaine在中間翻譯,我們聊得什么我都已經忘記了,我只記得告訴她,有機會一定要嘗嘗中國的白酒啊,我們不加糖的。
第二天早上Guylaine八點半要趕回藝術節,她是一個焊接藝術家,自己有一個工作室做一些金屬工藝品賣。我們早上開車去圣倫納德的路上我才能看清楚附近的地理環境和居民區的樣子。不然單憑我昨晚的印象,就像是在云貴地區晚上開車時候的樣子,我以為在峽谷的邊緣。回去的路上,還去見了她的爸爸,她的爸爸和姐姐在附近的地里種植經營著一大片一大片的圣誕樹田地。我們開車路過的時候,我看到一叢一叢大約一米高的圣誕樹,想著幾個月后的圣誕節,它們長大后被送到加拿大各地,不知道有沒有一棵會出現我家附近的市場里。
在路上她還給我指了一些房子,說即使在這個主要說法語的地區,還有很多英語居民,從他們不太一樣的房子風格也能看出來。在新不倫瑞克省,法語居民和英語居民之間常有對立(似乎是魁北克和其余加拿大省份之間對立的縮影),比如在是否支持雙語這個問題,因為它意味著所有的公共文件以及公共發言都要使用雙語,這并不會是一個理想的辦事效率。阿卡迪亞人雖然是少數,但并不在這個問題上讓步。
歷史上英法兩個宗主國在此地不斷爭奪不肯相讓,似乎是在歐洲兩國之間百年戰爭(1337-1453)的繼續。英法兩國之間本來就很少合作,敵對才是歷史上兩國關系的主旋律。法國人于1604年在阿卡迪亞建立殖民地不到10年,1613年來自弗吉尼亞的英國殖民者就驅逐了早期的法國人,1632年英國又把阿卡迪亞歸還給法國。之后這樣的爭奪還會持續更久,阿卡迪亞的主權在兩個國家之前往返數次。主權的不斷更迭,讓阿卡迪亞人對自己更多是一種文化上認同,而非政權上,因此在英法之間的軍事關系沖突中很多阿卡迪亞人常常選擇中立。
在今天雙語省份的新不倫瑞克,總體而言說法語的人或者說阿卡迪亞人經濟狀況收入水平要比英語居民差一些。我之前看過一個檔案材料,具體已經忘記了,說以前在新不倫瑞克,要是嘲諷一個人貧窮,就說他穿的衣服的一個特定的名字,因為它是個法語名字,只有說法語的人才因為買不起其他的而穿那種衣服。
1763年七年戰爭結束后的《巴黎條約》中,法國割讓其在今加拿大幾乎所有殖民地給英國的時候,要求英國保證其境內天主教徒的利益。在此之前,英國人因為阿卡迪亞人是天主教徒的緣故剝奪了他們一些基本權利,在七年戰爭前后,他們甚至不能合法擁有土地,當然更多的是被懷疑可能效忠法國而被直接流放出境。
少數族裔曾經如此的命運,似乎也能理解今天的魁北克人為何異常激進地捍衛自己在加拿大語言文化的特殊性。同理還有其他國家中的其他少數族裔。我常常感動于民族主義之中個人不計代價地為一個特定集體的犧牲,又常常覺得民族主義是一個愚蠢的東西,是和歷史未來背道而馳的。可能是因為我是個漢族人,一個根本不需要、現如今也沒有機會理解民族的民族。
Guylaine送我到昨天的休息站之后,擁抱道別,她去工作,我繼續伸手搭車。
然后我又站在了昨天同樣的地方,面對依然稀少的車流量。我在魁北克的時候已經聯系了在弗雷德里克頓的住處,已經告訴他昨天到不了,希望今天能到,但是看上去今天希望也有點渺茫。然后身后加油站一群騎摩托車的人給我打招呼,我跑過去之后,他們說他們去相反的方向,但是建議我去咖啡館前邊的那個停車場,問那些路過休息的卡車司機。
在那里終于等來了一輛卡車。我有點不好意思,總歸是有求于人,還這么突然,不像是在路邊搭車,選擇權在司機,不會把別人逼到必須要面對的地步。我要是司機師傅,剛熄火開門下車,肯定不會想到一個黑頭發的年輕外國人湊過來問搭車。
我還是磨磨蹭蹭湊過去,問,“您去哪兒?”
“蒙克頓(Moncton)” 去蒙克頓要路過弗雷德里克頓。
哎喲有戲,“您能送我一程么?”
司機Mark似乎掙扎了下,淡淡地回答了下,“可能吧(Maybe)。”
懵了,這么新鮮的回答我第一次等到,像是考試問老師成績自己及格了沒,老師說了可能。這是什么意思,到底及格了么,他到底想干什么,怎么跟個小姑娘似的。但無論如何比直接拒絕我好太多了。我趕緊貼上去,跟他身后又進了咖啡館。這咖啡館的收銀和服務員都認識我了,我從昨天下午開始就在他們店晃悠,像笨賊踩點,點吃的點喝的,今天早上搭車之前還要了咖啡和早餐,這會兒又回來了。
Mark點了甜甜圈和咖啡,我跟在他后邊又要了一個咖啡。拿了東西付了錢,我問Mark, “我能跟你一起走么?先生(Can I go with you ? sir?)”
然后我就聽到了最動聽的答案, 像求婚時候聽到 yes, I do一樣,Mark端起咖啡,“Yes!”
我上了車,果然是大卡車,真大,腿能伸開,能開心地踢騰,顯示我的興奮,四周寬敞,能原地廣播體操,站起來側頭彎腰,太寬敞了。卡車車頭高,前窗玻璃大,是普通車的幾倍大,我們坐著跟在轎車里站起來一樣,視野極好,放佛能看見對岸的美國。
就是車速慢了點,距離弗雷德里克頓大概兩百多公里出頭,一路高速,普通車兩個小時多點就能到。我們大卡車要哼哧哼哧至少三個小時。但我一點都不急,還很開心在路上消磨掉時間。因為坐在大卡車上實在太舒服了,在丘陵地帶的新不倫瑞克省行駛,像騎在一匹馬上,有高度,能伸手甩套子圈羊的那種高度和自信。
路上Mark告訴我,我們能聽美國廣播哦,這里離美國近。路邊的風光無限,又是河川又是青草,綠野無盡,一切都是此起彼伏地展開,柔軟而攜帶旺盛的生命力。Mark說,這邊產土豆,你看這些土豆加工廠。然后我們路過一個巨大的廣告牌,告訴我們離土豆博物館近了。Mark笑笑,我沒騙你吧,土豆土豆!耶!
Mark是個特別熱愛分享自己生活的人,可能我是他搭車的第一個人,而且還是一個國際友人。他開始告訴我生活的點點滴滴,從兒子的工作到孫子的年齡,從家里貓的玩具、食物到自己冬天出門的雪地摩托車。拿出手機開始給我看自己所愛的的東西的照片。貓,貓,倆貓,黑的,兩個都是黑的。一個巨大的貓樹,一個貓攀爬,另一個貓臥在上面,冷眼相望。我問他哪買的貓樹啊。
“Kijijiji” 類似國內的58同城之類的。
我問他都有啥愛好,然后Mark依次給我展示他的收藏和所愛。一輛黑色的舊式摩托,穿黑皮衣大墨鏡頭上扎黑頭巾才能駕馭的那種。我問哪買到啊。
“Kijiji嘛”
然后一輛老爺車,磚紅車身,銀色鑲邊,漂亮極了,戴白色漁夫帽,抽雪茄,帶金色手表才能轉動方向盤開的那種。我問哪兒買的?
“kjijiji啊”
然后一輛four-wheeler,四輪車,螃蟹似的趴在他的皮卡車里。加拿大這邊好多人愛在沒鋪路的樹林小道上開這個。 我自己在步道上徒步走著,后邊轟隆隆一個四輪車,開車的屁股撅起來,從你后邊開過去。
問他哪兒買的。
“Kijiji啊”
最后又掏出一個獨木舟的照片,也掛在自己的皮卡后邊。這個Mark承認自己玩的不多。“偶爾,偶爾,夏天的時候,孫子來我家,我帶著他們玩一下。不常玩的這個。”且主動招認,“這個也是Kjijij上買來的。”
我說,你行啊,網購可以,千禧一代出生的老爺子。
他又補充,“我那貓也是Kijiji來的,不光貓樹。”
我沒有和Mark合影,也沒有任何Mark的照片,因為卡車司機不能讓人搭車。他的車是公司的,公司規定不能載任何其他人,這當然也是為了司機的安全。Mark說公司車有記錄,我們在哪兒停了,今天幾點應該開到哪兒,今天幾點休息了,車廂內部的狀況等等,都有監控,數據在公司總部,說了指了指手剎旁邊那個監測儀器。“就是它。”
Mark去蒙克頓本來要繞過弗雷德里克頓,走環城高速,不過為了我他改了道,把我送到了市中心一個轉盤處停下,然后告訴我怎么走到我要去的地方。最后對我說了謝謝,祝我旅途愉快。Mark給了他的手機號和郵箱,讓我完成旅行的時候發給信息給他。我后來也確實發了郵件給他,還附了自己在終點時候的照片,他回復說生活愉快!
在弗雷德里克頓,我住在新不倫瑞克大學(University of New Brunswick)的學生宿舍里。我在沙發客上聯系到Bipin,一個印度小伙子,在這所大學讀研究生,暑假在學生宿舍打工,管理宿舍。暑假有很多學生宿舍空余出來,用來作為一些學生交流活動的住宿。我就住在Bipin的屋子里,有兩張床。Bipin在宿舍樓的廚房給我做了很好吃的印度料理Biryani,我投桃報李去市中心打了一壺本地的精釀啤酒和他一起喝。
和加拿大很多省份一樣,雖然是該省省會,弗雷德里克頓卻并不是該省最大的城市。城市橫跨圣約翰河,城市規劃也并不新鮮,英國殖民歷史下加拿大城市很難有太不一樣的面貌,和西班牙在拉丁美洲也留下大同小異的殖民市政規劃一樣。市中心兩條主街分別是幾乎每個城市都有的皇后街和國王街,分布一些主要的市政建筑,比如議會,法院,還有建堂等等。
我去的那天剛好有一個音樂節,河岸旁邊的草坪上聚集了很多人,對于一向安靜的加拿大城市來說,熙攘的人群是難得的景象,對于寒冬漫長的加拿大來說,夏天的室外就是天堂的模樣。我第二天過橋去圣約翰河的對岸轉了轉,一如既往的安靜。沿著圣約翰河岸,有不少漂亮的建筑,和這條貫穿城市,乃至貫穿整個省的圣約翰河保持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你遙望它,你也擁有它,你還能看到路過一同欣賞的路人,經過你家門前,和你友好地在河邊打了招呼。
Bipin來自印度欽奈(Chennai),印度南部說泰米爾語的泰米爾納德邦(Tamil Nadu)的首府。我大概知道印度的民族情況要比中國更復雜,大一統王朝短暫,且主體民族并不占絕對多數,尤其是南方地區,獨立之前各種王國土邦并立,各個民族又多有自己的語言,印地語雖和英語并列官方語言,但很多時候尤其是南方諸邦的印度人只會英語和本地語,還常常警惕中央政府對印地語的推行。在新不倫瑞克這個雖然是雙語但法語人口占少數的地方,不知道Bipin會不會常常會心有戚戚。
當年冬天,我在多倫多機場等候飛往倫敦的飛機,在一個充電插座旁邊,又遇見了兩個來自欽奈的印度人,在等候回國的飛機,和他們聊了會兒。我后來去歐洲在慕尼黑也住在一個印度學生家里,我們是在威尼斯旅行的時候認識的,在一輛大巴上,然后又住在同一個青旅,我說我準備去柏林,他說你來慕尼黑吧,你來的話可以住我那里。我就立馬改變了計劃。他叫Vigneswar,名字太長,讓我喊他Vigne,來自說泰盧固(Telugu)語的安得拉邦(Andhra),也是一個說少數語言的地方,和泰米爾納德邦毗鄰。我接觸的幾個南部印度人都很愛自己的家鄉,說在國外讀書畢業之后就回國或者不確定,當然更多的印度人自從出國那天起可能就已經決定不會再回來了。
在國外生活,和少數族裔親近常常是情不自禁的事情。我當然也喜歡加拿大人,但不會如見到一個來自陌生國家的外國人那么興奮。會把彼此共同漂洋過海的經歷可能是錯誤地解釋為一種事先注定的關系。尤其是加拿大本身就是一個移民國家,最早的法國人,英國人,到后來的愛爾蘭人,蘇格蘭人,波蘭人,烏克蘭人,海地人,中國人,黎巴嫩人等等,每個人剛剛抵達這里的時候似乎都是一個外來的少數族裔身份,定居之后又注視另一批新來的移民。
告別Bipin的當天早晨,弗雷德里克頓下雨,雨并不算小,對于搭車來說絕對是個壞消息。我在Tim Horton吃了早餐,打算等雨勢小下來,但情況并不樂觀,我已經開始在查去蒙克頓拼車的信息了,真不行在雨天就不搭車了。后來雨小了些,就出去試試運氣,找到了一個岔路口,在雨中站定,很快就停下來一輛車,司機Lyndon說他走不太遠,我不介意,走一點是一點,永遠在進步,讓過往的司機感受到我一年輕小伙子的人生態度。
Lynton把我放在一個加油站,然后我又站在了一個進入高速公路的岔口上,我查了地圖,感覺車流量還行,因為這個岔路連著一個還算繁忙的支線。但可能因為天氣不好,那天的車不算多。等了差不多有二三十分鐘,一輛消防車停下來了,我疑惑地追上去問去蒙克頓么,司機Ronnie說路過。
消防車真是信得過,急人所急。
Ronnie說他開著消防車不是去執勤救火,是他們鎮的一個居民的車出了點問題,他要過去幫忙。消防車是不久鎮里才新買的,我還以為消防車因為經常用水沖才看上去這么干凈。加拿大小地方的消防人員都是志愿工作,有一個消防站和一輛消防車,然后所有的志愿者經過培訓上崗,有退稅以及其他方面的回報。我去過一個小鎮的消防站參觀,墻上掛著一代一代的志愿消防隊員的集體照,150周年的時候當時的加拿大總理還特意寫了信表示祝賀,也被裝裱在墻上。
而消防車搭了我,也算是公車私用了。
我上車之后問Ronnie為什么決定讓我搭車,他說你站在雨里,小小的(我哪有很小,也就和白人大胖叔叔相比),好可憐哦!然后單手抱胸模仿感到冷的樣子。
Ronnie要經過蒙克頓然后一直接著開,我給他看了我要去的地址,他把我放在一個最接近的地方,說一直走走到快到市中心的地方就到了。我在沙發客上聯系到了Melanie,一個法國女孩,在法國讀書的時候來蒙克頓大學(Université de Moncton,法語大學), 交流了一年,后來畢業之后又回來在蒙克頓大學工作。我到的時候Melanie還沒下班,我就在蒙克頓市里走走逛逛。
18世紀初(1701-1714),歐洲諸強圍繞著西班牙王位進行一系列戰爭的時候(西班牙王位繼承人戰爭)不知道是否想過對當時北美殖民地的影響。一如既往,英國和法國分屬在對立的兩個同盟。戰爭結束后,法國波旁王朝如愿取代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成為西班牙新的統治者,然后波旁王朝幾乎讓出歐洲境內除了西班牙本土之外的所有領土,如西西里,那不勒斯,尼德蘭等,但還算完整保留了其龐大的拉美殖民地。而在北美,根據《烏得勒支條約》,法國波旁王朝則放棄了在北美的部分殖民地,割讓給英國,其中就有阿卡迪亞。
但彼時,雙方對于阿卡迪亞的范圍仍有爭議,新不倫瑞克也還沒有被單獨建立起來。而如今新不倫瑞克卻是阿卡迪亞的核心地區,我所在蒙克頓也是阿卡迪亞最大的城市,市內常常看到懸掛的阿卡迪亞旗幟。一個法國國旗加上一顆黃色星星(Stella Maris),代表圣母瑪利亞,阿卡迪亞的守護者。但對于我來說,這仍然是一個小城市,市中心基本沿著一個叫做主街(Main Street)的主要街道分布。
今天的新不倫瑞克省要一直到1784年才被單獨建立。當時經過七年戰爭(1756-1763),英國已經從法國人手中獲得了法國在加拿大幾乎所有殖民地,但當時的新不倫瑞克還是新斯科舍的一部分。1783年北美獨立戰爭之后,美國境內反對獨立,效忠英國的保皇派(Loyalists)大批逃離至加拿大境內,今天的安大略省就部分建立在這些人的基礎之上,另外一個落腳點就是今天的新不倫瑞克。英國人曾經從這片土地上驅逐過大批阿卡迪亞人,然后他們自己又從美國被驅逐或者逃亡至此
路過酒鋪,買了啤酒到Melanie家。她剛搬家,而且還剛收養了一只貓。帶著我超市采購,給我講她是如何來這里,以后如何的打算,收銀處還送了我一個加拿大氣球。我們倆到家烤了披薩,邊喝啤酒邊聊。第二天我離開的時候她正在洗澡,我也算是不辭而別了,留了一個明信片,說了謝謝。
坐公交車到城市東邊下車,在一個高速入口的岔路上站定伸手搭車,去愛德華王子島。很快就有一輛車停了下來,車停的地方有點遠,我跑過去問是否去愛德華王子島,他說是,我說太好了,等我去拿我的背包。我跑回去拿自己的背包,然后車就開走了。。。。。。
。。。。。。。。。
感覺是一位不說英語的純正阿卡迪亞人,誤解了我的意思。
但第二輛車很快也停了下來,是一位黑人叔叔Ken。Ken開著一輛裝著雜貨的車說給朋友送貨,可以送我一程,差不多到小一半的距離。Ken來自一個加勒比海的國家,后來到美國,在紐約和芝加哥工作過,然后又來了加拿大,在阿爾伯塔和多倫多也工作過,再之后就和家人搬來蒙克頓了,這種搬遷次序也算一個人的歷程了,小時候離開家鄉,年輕時候在國際大都市,中年之后又蟄居回小地方。我本來想和他說宋代蔣捷的那首詞,少年聽雨壯年聽雨什么的,但Ken一副快樂無憂的樣子,中國文人的詞倒是在強說愁了。
不巧的是Ken把我放在他要下高速的地方,然后我又面臨一個是否在岔路口搭車的情況,觀察了慘淡的車流量,決定在高速上搭車。加拿大高速一百公里以上的行駛速度幾乎不會給司機太長反應時間,所以一輛一輛的車從我眼前飛馳而過,我覺得我又要完蛋了,再想要不要去反方向搭個車回蒙克頓,然后從那里重新搭車,盡量不要在中間停下。
不過運氣不錯,有一輛車停了下來,因為速度太快,剎車后真正停下的時候已經距離有我幾百米遠了,我丟下背包滿懷希望跑過去問,他們說到愛德華王子島,但是不到我要去的省會夏洛特城(Charlottetown),可以把送到島上,已經足夠了。我又跑回去拿自己丟下的背包,不知道背包是否判斷出這一來一回之間,完全不一樣心情的主人還是否是同一個人,埋怨當初你瘋了一樣離開我,現在又瘋了一樣回來找我。
司機是Cliff和Claude,兩個人到愛德華王子島打高爾夫求。他們之前都在加拿大郵政工作,已經退休了,說是早退,已經迫不及待要享受生活了,每年夏天都到愛德華王子島去住一段時間。
愛德華王子島是加拿大面積最小的一個省,在加拿大眾多巨無霸面積的省份中,實在不起眼。但它卻是加拿大聯邦的誕生地,1864年,當時的英屬加拿大殖民地代表們在愛德華王子島今天的省會夏洛特城開會,決定成立加拿大聯邦,開始脫離英國統治,這一年也被認為是加拿大聯邦的誕生時間。所以愛德華王子島省的車牌上都印著 “Birthplace of Confederation(聯邦誕生地)”,連接愛德華王子島和新不倫瑞克的那座跨海大橋的名字也是Confederation Bridge。但愛德華王子島當年并沒有立即加入聯邦,一直到1873年才決定加盟。
相比阿卡迪亞的新斯科舍和新不倫瑞克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后被割讓給英國,愛德華王子島以及今天新斯科舍省的布雷頓角島(Cape Breton)當時還在法國手中。愛德華王子島當時的法語名字是?le Saint-Jean(圣約翰島),之后被英國人占有之后才改了名字。今天的愛德華王子島還有一個阿卡迪亞博物館,1799年英國人將其改名為今天的愛德華王子島。
對于外地尤其是國外的游客來說,愛德華王子島為人熟知可能是因為《綠山墻的安妮》這本書,作者蒙哥馬利出生和描寫的地方就在愛德華王子島。游客大巴上很多亞洲游客尤其是日本和韓國人,一車一車地前往參觀。對加拿大人來說,愛德華王子島的土豆也很有名,是該省重要的貿易產品,因為土壤成分的關系,島上的土壤是紅色的,適合優質土豆的生長。還沒過完跨海大橋就能望見海峽對岸愛德華王子島紅色的海岸線。
Cliff和Claude把我放在下橋之后的一個游客接待中心后就轉去另一方向了。我也稍事休息繼續上路,搭車去省會夏洛特城,距離并不遠。在一個高速入口處等了一會兒很快就有車停下,是Angie和Dolores。她們是母女兩個,從西部的卑詩省(British Columbia)飛過來在蒙克頓拜訪親友,今天順便來島上玩。我上車之后,我們又看見另外兩個搭車的背包客,就把他們也叫了上來。
Angie和Dolores把我在夏洛特城市中心放下之后,我們就分開了。市中心人流熾盛,游人們帽子太陽鏡,孩子小推車,手機大相機,咖啡冰淇淋,讓我感覺再次回到任何一個旅游集散地,被人包圍。
夏洛特城市并不大,像加拿大甚至英國的許多海濱城市一樣,市中心就沿著港口布局,一條海港路(Harbor Road or Harbor Front Road)和一條水街(Water Street)基本是標配。游客聚集的海濱停泊著一些游艇和玩賞用的輪船,更遠處肉眼可望見的游人稀疏的地方是漁船,像是餐桌上邊緣處的一道被冷落的菜。
因為市中心還沒北京中關村大,我大概繞著市區溜達了一圈,路過教堂和教堂,路過大教堂和大教堂,路過大圖書和大草坪,基本上就結束了。我本來打算在夏洛特城住一個晚上,但一直到我離開蒙克頓的早上,我都還沒有找到在夏洛特的住處。我也試著在Booking上查了當地的住宿,被驚人的價格震住了,果然是旅游季節,索性放棄,盤算著要是最后也沒找到住宿就在室外露宿一夜好了。
我在賽百味邊吃午飯邊在Facebook上放了一張自己從蒙克頓搭車的一個照片,無聊偷聽旁邊兩個日本女生聊天,然后看見Diane,我當時讀書系里的一個老師,在我的照片下回復:你現在在哪兒啊?
我回復說我在夏洛特城了已經,Diane發了一條消息告訴我她現在就在新斯科舍省,而且是在離Pictou港口不遠的地方。Pictou是愛德華王子島對岸新斯科舍省的一個渡輪港口。她在那里有一個小別墅,夏天的時候會在那里住一兩個月,歡迎我來,如果我路過的話。
又一次被上天眷顧的感覺。
我當下想了想,像《梵高傳》里說的,“這是該離去的時候了,再在紐恩南呆下去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 決定當天離開愛德華王子島。
我查了下從夏洛特城到輪船渡口Wood Islands的路線,五十多公里,不到一個小時的路程。最近的一班船已經出發了,7點還有一個,我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順利的話肯定夠用,或者趕之后更晚的一班也行。
收拾了東西去找搭車的地方,出了夏洛特城往南,有一個大橋,差不多是島上從北往南車流的必經之路,我就站在大橋的一個入口等車,車流喜人,我像牧民看著歸圈的羊群漏出笑容,不過因為帶著時間任務搭車,一輛一輛車掠過自己,還是著急。搭車的不安全感就在于此。
不過還是非常幸運在差不多十分鐘之后就搭上了Mary 和Debbie 的車。我當時手里端著一張紙,寫著“輪渡碼頭(Ferry)”。上車了她們說你去哪兒啊,我說碼頭啊。“啊壓根兒沒看見。”她們說。
車上路之后駛離夏洛特城,兩邊再次升起田園牧歌的景色,木頭房子,牧場,牛馬,草地,河流,我不知道的名字的花和翻耕后裸露出來的土壤。風吹過起伏的島嶼,風也會溫柔。
Mary是本地人,住在島南邊的一個地方,和我要去的碼頭并不完全一條路,不過Mary說沒問題,會把我送到碼頭的。Mary在一個私人教育公司工作,做教材的推廣銷售。我忘了她結婚沒有,或者又離婚了,反正有一個愛人還有孩子。我們在車上的時候Mary接到Brian(她的愛人)的電話,說今天晚飯的事情以及孩子的事情,Mary跟他說,hey我們先去碼頭,路上帶了一個搭車的中國人,送他去碼頭先。然后我聽見她愛人“哎喲”了一聲,大家都笑了。
Debbi是安大略省金斯頓Kingston人,是Mary的朋友,夏天過來這邊度假,當然也是為了看自己的朋友。兩人聽了我搭車的經歷感慨說哎呀現在的孩子好厲害啊,也抱怨說還是你們男人膽子大,我們女的不敢這樣做的。說話的語氣像是回到了自己依然二十歲的青春年紀。
我問她們,你們怎么認識彼此的啊?
Debbie:哦,那好久了,差不多二十年了,是吧,Mary?
Mary:恩啊,有的。我當時上大學,去安大略玩,在Kingston的一個酒吧碰見她的。
哎喲我覺得這應該是男女主角的相遇。
Debbie:我當時在那個酒吧工作,Mary在一個下午進來酒吧的。
我問Mary:你當時自己去安大略?
Mary說,對啊。
哎呀少女獨行,多少心事。
Mary:我下午去那個酒吧喝東西,Debbie剛好那個時間工作,然后我們就聊起來了,
就認識彼此了,一直到現在,二十多年了。
我沒有再問她們是怎么樣一直保持聯系的,靠著什么樣的共同興趣愛好讓身處千里之外的彼此一直念念不忘,掛記于心。我心里好奇那是怎么樣的一個下午,讓兩個素未相識的陌生人走近、相識直至告別離開之后還預定了此后若干年的數次相逢。
我腦袋里不由自主開始關于那個下午的構圖,畫面圍繞著兩個年輕的女孩子展開,我甚至開始對自己描述Mary那個下午點了什么酒,或者她只是唯一的顧客。Debbie上了她點的酒水之后,漫不經心問,你從哪里來?
Mary:愛德華王子島.
Debbie : 哦,還沒去過呢。
Mary:以后歡迎來啊。
Mary和Debbie送我到了碼頭。我買了票之后發現手機不見了,四處找了半天之后,想是應該落到Mary的車上了。售票員Shirley 讓我用她的電話打給我的手機,我留了言,按照Shirley說的,如果Mary他們發現并且送回我的手機的時候,我已經登船離開,就把手機給Shirley,Shirley或者她的同事會拜托坐船去對岸的其他乘客,把手機送到對岸。我留了對岸Diane的電話給她,如果手機到了對岸,他們會聯系Diane。
我好感動。
我的輪船晚點了,Mary他們發現了我的手機,然后又開車送了回來,在候船室里我開心地抱住了Mary,因為找回來了手機,或者是因為又見到了Mary和Debbie。我又要想起那個Mary和Debbie的相遇的酒吧,我心想任何一個地方可能都有一個存在的理由,給那些想要發生故事的人一個借口。
“初與君相識,猶如故人歸。”
Wood Island是個很漂亮的港口,本身就是一個公園。輪船晚點兩個小時,我在紅色的海岸線上看著下邊的大西洋,在海豹消失又出現的海灘上,多少人曾經路過,在還有紅色的夕陽的時候。
坐船到海峽另一邊的Pictou港的時候已經夜里十點半了,夜里的海面黑漆一片,能看到星星和月亮和身后越來越遠的愛德華王子島,“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70分鐘后再次靠近另一邊海港的時候又看到燈火,我趴在船舷看船靠岸,泊位開始翻騰著吞吐水量。作為少有的徒步客人,在車流中走上岸,身后像帶著一群變形金剛。
我看見Diane和他的兒子 Cullum在等我。 作為一個搭車的人,一個永遠都在等待未知的搭車的人,發現司機在自己要出現的地方等自己,這種極端的反差,是莫大的安慰,也讓人難以相信
下了船我就已經在新斯科舍省境內了。狹義上的阿卡迪亞幾乎等同于新斯科舍省,一方面是因為這里是法國探險者最早到達的地方,1604年,法國人Samuel de Champlain在今天新斯科舍的Port Royal 建立了殖民地,屬于阿卡迪亞。接下來的一個多世紀中,英法兩國不斷在此爭奪,英國國王詹姆斯一世(同時也是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在1621年把這片土地命名為今天依然使用的新蘇格蘭(拉丁語Nova Scotia,新斯科舍),交給蘇格蘭人威廉姆·亞歷山大,但蘇格蘭人在此地的殖民計劃并不成功,一如他們在美洲其他地區不為人知的夭折或者未竟的殖民計劃。
但差不多兩個世紀之后,這片土地再次和蘇格蘭發生關系。蘇格蘭人大規模的移民是在18世紀末一直到19世紀中期。在蘇格蘭高地地區,地主驅逐了佃農(Highland Clearances),將土地改為用來牧羊,因此大批高地蘇格蘭農民不得不遷徙到其他地區,許多人到了北美以及澳大利亞等,很多落腳到加拿大。
Diane的海邊小別墅在一個距離Pictou港口開車半小時叫 “小海港 (Little Harbour)”的地方。我對附近的地理環境不熟悉,感覺我們像是垂直行駛在一幅中國山水畫里。深夜開車,在幾乎沒有路燈的鄉間小路上穿行,樹林樹林樹樹林林森林森林森森林林,轉了不知道多少個彎,以為已經穿越了某個結界,妖怪可以浮出之后,我們進了一條一車道的土路。Diane說,到了。開了十來米之后,眼前一片大約能停四五輛車的小空地,周圍還是各種喬木灌叢,仰頭看不到天,回頭看不到路,像去終南山的路上走丟了,“林深不知處,只在此山中。”
眼前一個大房子,這是Diane父親從他父親手里繼承的房子,但Diane父親很早就搬去愛德華王子島住了,這個房子壞了好久沒修,也是前幾年,Diane和他丈夫Peter才花時間把房子修好裝修完畢之后,一家人每年來這里過暑。Diane的大學是在哈利法克斯(Halifax)上的學,出生在新斯科舍省和新不倫瑞克省交界的Amherst。
雖說加拿大大部分的建筑都是木質別墅的形式,但我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只是度假用的別墅做客。屋里大家都坐齊了,Diane和Peter的一個朋友也在。 Peter問我喝什么,自己去冰箱拿。我開了冰箱,嚯,塞滿了各種酒水。我拿了啤酒先熱熱身。房子就建在河岸的高地上。房子后門外邊建了一個露臺,擺了椅子和沙發,俯瞰河灣,當然深夜里什么也沒有,唯能聽見蟲鳴和星爍。
Diane問我明天什么計劃。我自己在糾結要不要去哈利法克斯,新斯科舍省的省會,也是海洋省最大的城市。因為哈利法克斯并不在我搭車旅行的直線路徑上。我要一直向東走,而哈利法克斯在西南方向,我繞路去還得原路返回。
Diane告訴我他們明天準備開車去哈利法克斯玩,要帶我去。Diane說他們好多年沒去那里了,正好回去看看。我也判斷不出他們是否是為了帶我去特意安排了這次行程,但恭敬不如從命了。Diane說我們明天去,然后晚上回來,后天早上送我去搭車的路上,像一個貼心的旅游中介。第二天回來的路上Diane他們還請我吃飯,我感動得不行。我說Diane答應我啊,你們要是真做了旅游中介,可千萬別這樣對你們的顧客啊,要賠死的。他們哈哈大笑。
Little Harbour距離哈利法克歲大概一百七十公里的樣子,開車兩個小時左右。Diane和Peter都很熟悉哈利法克斯及其周邊,到了之后像個淵博的導游,分享給了我好多知識,無聊的有趣的,歷史的政治的,大的小的,新的舊的,我沒有他們對于這個城市的回憶,所以當他們費心去找他們常去的那個餐廳,那個酒吧,那個書店,我在后邊跟著一起瞎樂。
哈利法克斯是英國人建立的城市。新斯科舍或者說阿卡迪亞的首府此前一直在最早由法國人建立的Port Royal,名字里的Royal自然是法皇,后來英國人把名字改為Annapolis Royal(Anna指當時英國女皇Anne,polis是希臘語,城市)。《烏得勒支條約》后,英國人雖然獲得了阿卡迪亞地區,但境內諸多說法語的人口并不能讓英國人放心,一方面英國開始往阿卡迪亞遷徙自己的人口,另一方面將首府遷離阿卡迪亞人聚居的Port Royal到今天的哈利法克斯。處于對峙狀態的法國和英國在今天的新不倫瑞克和新斯科舍邊境也設置了諸多軍事要塞。
英國人對北美殖民地境內母國為法國又說法語且信仰天主教的阿卡迪亞人并不信任,要求阿卡迪亞人發誓效忠,但一開始被拒絕,即使大多數阿卡迪亞人在戰爭中始終保持中立的立場,但最后還是被持懷疑態度的英國人流放出去(Expulsion of the Acadians 或Great Upheaval,Le Grand Dérangement)。從1755年到1762年,大約有四分之三的阿卡迪亞人被迫離開了他們居住的阿卡迪亞地區,被流放到英國在今美國的殖民地,很多人最后輾轉至今天美國路易斯安那州,這也是至今奧爾良等地還有濃厚法語文化的原因之一。在《巴黎條約》之后雖然阿卡迪亞人被允許返鄉,但很多人并沒有回來。
我們回去的路上在一個叫Truro的地方吃了飯,像愛德華王子島一樣,這里也產土豆,其實海洋諸省都產土豆和魚蝦(主要是鱈魚),所以到哪兒都是炸魚薯條(fish and chips),但哪里有最好的炸魚和薯條呢,我不知道,在英國么?作為殖民地的母國,大英帝國女皇的御所,在目力所及和疆土可達的地方,臣民們獻上寒流退去之后第一網第一鉤上來的大西洋鱈,黑線鱈,狹鱈,綠青鱈乃至歐鰈等等,給作為信仰的守衛者大英帝國最優秀勛章的元首女皇陛下。
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天還沒黑,一路又是在樹林里穿行,房子散落其中,應該少有鄰居的概念,大部分兩家之間都有不愿意步行的距離。到了Diane家里,太陽還沒落山,坐在露臺看眼前的little Harbour,我問Diane,這個港一條船沒有,為何感覺比一些通航的港口還大,卻叫“小海港”。Diane說,對誒!
晚上喝了酒之后,我爬上床睡覺,在叢林深處的一個小屋。
第二天一大早Diane送我到一個加油站,從那里啟程趕往大西洋岸邊的北悉尼(North Sydney)港口,由此到布雷頓角島Cape Breton的北悉尼港口接近三百公里,大概三個小時的車程,因為我計劃是到達港口之后乘坐凌晨的夜班輪船跨海至紐芬蘭,所以時間還算充裕,但我不知道車流量如何,以及三百公里并不是一個很短的距離,我也不確定我什么時候能到達。
我在岔路口等了差不多有四十分鐘的樣子,背靠著加油站,所以車流量不算差,但我搭車的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所以很多過往的都是本地車輛,很多人看我手里“港口”的牌子,都沖我擺了擺手,意思是不去那里,表示抱歉。
然后Ernie出現了,停車問我去哪兒呢,我說北悉尼港口,他說,我也去那里。我覺得自己簡直太幸運了,一輛車就能到目的地。Ernie在哈利法克斯工作,但是家在Cape Breton的悉尼,大概每周都要來往一次,每次都是差不多四五個小時的車程。我上了Ernie的車,然后就感受到了濃重的英語口音,一路吃力地理解中。
和愛德華王子島一樣,在西班牙王位繼承人戰爭之后,Cape Breton被法國人保留,當時名字叫?le Royale(皇家島)。戰爭之后,法國人在島上建造了路易斯堡要塞(Louisburg)用來防衛。這座花費巨大的要塞建成后不久就被英國人在1745年奪取,雖然法國人很快就拿了回來。七年戰爭之后,除了保留圣皮埃爾和密克隆島。法國喪失了所有今天加拿大地區的殖民地,戰敗原因外,法國人似乎對經營加拿大殖民地熱心不大,對于他們來說,“那里只有動物皮毛而已。”? Cape Breton也被正式割讓給英國。至此整個阿卡迪亞地區才全由英國控制,之后隨著英語移民的增加,說法語的阿卡迪亞人開始成為少數。
19世紀后期開始,隨著人數的增長以及經濟條件的改善,阿卡迪亞人也開始強調自己的身份特征,法語學校開始建立,還成立了全國阿卡迪亞協會(Société Nationale de l'Acadie),有了自己的節日、旗幟,國歌,還有口號:"L'union fait la force",大致可以翻譯為團結就是力量。
Cape Breton也散居著不少阿卡迪亞人,但這個地區更多人的背景要追溯到蘇格蘭。在19世紀上半葉因為高地清洗運動(Highland Clearances)失去土地離開蘇格蘭的蘇格蘭人大約有5萬移居到今天的Cape Breton。被祖先和海島漁村熏陶出來的英語口音,難怪我常常聽不懂。
Ernie是個非常開朗的人,好奇可能從我身上得到的任何信息。他說他載過搭車客,但第一次搭中國人,我問他悉尼有中國人么?他說,有吧,不確定的樣子。悉尼市是一個人口三萬多的地方,已經是Cape Breton人口最多的聚集地了。
過了連接Nova Scotia和Cape Breton的堤道,道路開始盤山,雖然海拔并不高。樹林中穿行的時候,Ernie開始給我講他打獵的故事,除了養狗養孩子,打獵聽起來是他最大的愛好了,他給講他獵麋鹿獵黑熊,然后怎么搬到車上,怎么肢解,怎么卸肉,怎么烤肉怎么做,凈是陌生詞匯,還帶口音,我得多次打斷他詢問,他很熱心。然后輪到了,給他講中國人食物中,可能吃的哪些部位,那些植物,哪些做法等等,有些單詞對他來說食物完全沒關系,聽完他也一臉懵。
我們倆聊搭車的事情,Ernie說,我們Cape Breton人很熱情的,我上次在我們家附近碰到一個外地人,我請他去我家里喝茶,被他拒絕了!Ernie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攤了一下,瞪眼,大幅度聳肩,表示不理解!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
到了港口,Ernie還幫我問了人,直接把我送到了碼頭,然后和我擁抱告別了。
我到售票處買了夜里凌晨的船票,找了個餐廳吃了飯,就開始在港口漫長的等待。北悉尼港是一個很小的社區,沿著海岸線有一條皇后街,基本就是所有商業,娛樂和公共服務機構聚集的地方了。我還意外看到了一個越南粉店,猜測可能是華裔廣東人開的。離開皇后街,沿著碼頭走到大西洋海岸,碼頭兩側停泊著很多漁船,安靜地隨著波浪漂泊。在鐵礦業衰落之后,雖然又發現了海洋石油,但是Cape Breton人很多又重新操起了捕魚的行業,或者說他們從來就沒有放棄和遺忘過。
我坐在港口面對大西洋的一個長椅上,不時會有人驅車過來,把船停泊在碼頭岸邊,下車,看一下大西洋,多數是上了年紀的本地人,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每天都如此,還是心血來潮想起來父輩和自己年輕時候在海洋上漂泊的生活。我看見一條綠色漁船在駛向岸邊,遠遠地,船上有人跟我揮手,我站起來,走上一片礁石,也沖他們揮了揮手,漁船靠近我的時候,我看見和我揮手的一個老爺爺和船艙里駕船的一個戴帽子的少年。
海鷗在天空飛,讓越過海洋的視線反而顯得更加遼遠了。
我離開碼頭的時候,路過一排停泊的漁船,幾個漁民在船上邊干活兒邊聊天和啤酒。我和他們聊了一會兒,又回頭望了一眼碼頭身后的大西洋,離開了。
夜里登船,離開后來會常常想起的阿卡迪亞。
田園牧歌自然是想象出來的,黃金時代也不會回來,我不過是僥幸遇見阿卡迪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