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降臨,十分安靜,陳九駕車載著妻子和女兒飛馳在去機場的路上。女兒坐在后座上,一會兒掐掐陳九的耳朵,一會兒捅捅胳肢窩,弄得他好不自在,心里卻樂開了花;秋歌不斷地往女兒嘴里塞東西,生怕漏下什么。
“陳隊,灣塘巷口發現一具男尸,你看......”
電話里的聲音,秋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而接下來的回答,她能一字不漏的背下來。
“保護現場,我隨后到。”陳九幾乎沒有停頓,聲音一如平常那樣堅毅,“怎么又是紅燈區!”
陳九清楚此次旅行的意義,他是在彌補妻子和女兒,也是在爭取家庭的完整。結婚6年,沒有一次旅行,沒在家過過一次年,就是因為他是刑警隊的,家里墻壁上沒有女兒的小紅花,只有陳九的榮譽獎狀。秋歌靠在椅背上,想宣泄心中的怒火,卻無奈地望著窗外,聽著女兒的“呀呀”聲,憤怒在心里無限地延展。
“明天去民政局,辦完事再去見你的尸體!”秋歌語氣里帶著強烈的不滿,她顧不得那么多了,無休無止的案子耗盡了她所有的耐心......
華燈初上,夜色闌珊,灣柳巷不在城區,卻在有名的紅燈區,一想到那里,陳九有種不祥的預感。
灣柳巷在紅燈區后面一條街,住的盡是三教九流、風塵女子,巷子不長,百十來米,卻極黑暗深邃,晚上要結伴而行。平日里黑乎乎的巷子,被警方的照明燈照的通亮,梧桐樹葉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平躺在水泥地上,喉嚨被割斷,失血過多而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死法,陳九彎著腰圍著尸體走著,男子眉清目秀,一米八的大個,算上一個美男子。
老梁打趣說:“陳隊,絕對的美男子一枚,沒白走一遭吧?”
陳九似乎想起了什么,皺了一下眉,狠狠地瞪了老梁一眼,老梁自知把陳九拖回來,弟妹肯定不樂意,當然也不是第一次了。老梁在隊里年紀最長,卻整天沒個正經,但做起事來極為麻利。
陳九同意老梁的看法,男子死后發紫的嘴唇,蒼白暗淡的膚色,欲言又止的口形,死不瞑目的雙眼。不過他身上最有吸引力的并不是英俊的相貌,也不是至死還睜著的眼睛,而是——戒指,紫色的戒指。
在男子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紫色戒指,辦了這么多年的兇殺案,陳九從未見過這樣的“道具”,在黃色燈光下,經過仔細辨別,戒指并非金銀打造,而是塑料材質的,像是兒童玩具,芭比娃娃之類的。
一個成年人怎會戴塑料戒指呢?裝飾、喜歡或是癖好?陳九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指,仿佛有條冰冷的毒蛇,正悄悄爬上他的身體,纏繞、盤踞、吞噬......
此時,紅燈區出來的男男女女三三兩兩朝巷子走來,漸漸的巷子口圍滿了人。
“誰發現的尸體?”陳九問老梁。
這時從黑暗的樹影下走出一個女孩兒,十五六歲,看樣子是被嚇壞了。
陳九蹲在女孩子身前,像對自己女兒一樣,輕聲問:“別怕,他是你什么人?你是怎么發現的?”
女孩兒的表情有些麻木,說不出一句話,陳九看得心疼,一把將女孩兒抱在懷里,女孩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男子,幾滴溫熱的淚水,滴落在陳九的肩上。
二
第二天一大早,陳九帶領專案組趕到灣塘巷,幾只慵懶的流浪貓躺在巷子口的水泥地上,見到人,匆匆“逃竄”了。白天的灣塘巷,完全沒了夜晚的深邃,一眼就能望穿巷子,建筑單調灰白,相比紅燈區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死者歐陽貴就住在巷子里,是在家門口被殺的。老梁召集街坊鄰居,希望能得到些關于死者的一些線索,街坊鄰居們早已如履薄冰。
說到死者,街坊鄰居沒人不知道這個外來的美男子,三年前,歐陽貴帶著他13歲的女兒歐陽慧珍來到這里打工,隔壁柳蕭夫婦只是不停地哀嘆,但除了死者很本分厚道之外,沒有提供什么有用的線索。
“歐陽貴啊,最近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時候?”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大爺說話了,他毫不含蓄地追著陳九的眼睛,“對了,是他到我店里來修鞋,我看到他手指上戴著金戒指,以為......”
“等一等!你說金戒指?”
聽人提起戒指,陳九不免瞪大眼睛。
“他和小崔要結婚了,當然要戴戒指,我還叮囑他,喝喜酒一定要叫上我。怎么好端端就死了呢?”
陳九捋著自己的手指,追問:“可曾見過他戴塑料戒指,紫色戒指?”
“開什么玩笑,挺大個老爺們戴那東西做什么。”
陳九立刻記下這條重要的線索,這說明死者生前曾戴過金戒指,雖然有些失落,但不管怎么樣這條線索極其重要,他相信這其中一定隱藏著破案的關鍵。陳九沉思起來,琢磨兩個戒指之間的某種聯系。
此時,坐在老大爺旁邊的年輕女性提供了一條線索:“還有件事,不知你們是否知道?死者的未婚妻崔淑婷有個親哥哥,叫崔振天,整日游手好閑,幾次因偷盜被派出所拘留。”
“還有個哥哥?”
“卻有此人,行為不端,我已派弟兄們去找了。”老梁補充了一句,卻被陳九無情地打斷:“這種人沒有殺人的狗膽,有幫兇就不一定了。”
年輕女性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補充道:“還有一件事,大概兩周之前我下班回家,路過他們家門口,聽見死者和崔淑婷的哥哥爭吵,吵的很兇,好像是因為借錢之類的,不知道對破案是否有用。”
柳蕭似乎想起了什么,緊接著說:“對了對了,他家那個女孩兒總覺得怪怪的,就是跟正常孩子不一樣,其他倒也沒什么。”
“非常感謝你們提供的線索。”陳九拖著老梁走出來,輕聲道:“立即抓捕崔振天!”
三
昨晚帶到隊里的女孩兒被證實是死者的女兒,今年16歲的歐陽慧珍,出落得楚楚動人,死者的原配在歐陽慧珍6歲時就過世了,十年來他一直都是單身,一個人把女兒帶大。
昨晚到今天女孩兒一個字都沒說過,滴水未進。
陳九從灣塘巷并沒有得到指向性的線索,看似普通的殺人案卻毫無頭緒。
一晚沒有合眼的陳九哈氣連天,這時電話響了起來,陳九看了一眼,失聲大叫:“哎呀!”
他把秋歌拋到了腦后,滿腦子都是別人家的女兒。
“回家在協議上簽字吧,為了孩子,我不想再猶豫!”
沒等陳九說一句話,電話就掛斷了,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最后的機會是自己親手葬送的,曾經無數次機會自己都沒有珍惜,一次次透支妻子的理解和容忍,卻理所當然,因為每次都是為了懲奸除惡。
陳九開車朝家的方向飛奔,女兒甜甜的笑占據了整個腦海,他還想做最后一次嘗試,為了女兒能有一個完整的家。
“陳隊,歐陽慧珍開口說話了!他要見你。”電話那頭是老梁的聲音。
陳九異常興奮,猶豫了一下,他恨透了自己,但說服不了自己,還是掉頭往隊里趕。
女孩面部消瘦,雙眼的腫還沒有完全消退,陳九見到她時,顯然是剛吃過飯,還在不停的打嗝。
“你要見我是嗎?”
“我看到了兇手那張臉,就在巷子口,絡腮胡子,黑痣......”
原本安靜的房間更加安靜,所有人都不寒而栗,陳九也倒吸了一口涼氣,老梁瞪著大眼珠子盯著陳九,陳九緊盯著女孩兒的嘴唇,極力想判斷接下來的一字一句,哪怕再多聽到一個字,自己都會窒息,女孩子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就知道這么多。
灣塘巷案件之前,一樁連環殺人案壓得刑警隊抬不起頭來,上面給的壓力很大,老百姓的怨聲很重,再不破案別說陳九,公安局領導都得丟了烏紗帽。如果歐陽貴是......
陳九不敢再往下想,根據歐陽慧珍的描述,兇手和連環殺人案的嫌疑人外貌特征一致,絡腮胡子,黑痣。
老梁拉著陳九走出辦公室,小聲說:“陳隊,能拖就拖,現在還不能確定是同一人所為,抓到崔振天再說。”
陳九點頭表示同意,然后點上一支煙,瞇縫著雙眼思索著,“對又不對,連環殺人案死者都是女性,為何這次是男性?難道相貌只是巧合?即使不是一人所為,也是一樁命案。”
陳九感受到了重重的壓力,老梁將手臂搭在陳九的肩膀上,這個工作上的助手和生活中的摯友,此時最能理解這個男人的心,他不虧欠任何人,唯獨他的妻女。
天邊烏云聚攏過來。
四
崔振天坐在審訊室里,顯得極為緊張。
“你為什么要跑?”老梁開口問道。
“你們抓我,我當然得跑。”
“你和死者是什么關系?”
“有證據就抓我,別廢話!”崔振天嚷著,眼睛漫無目的地掃視著。
沒想到這么一個小癟三不配合,抓住了警方沒有證據的軟肋,陳九看得牙直癢癢,徑直沖進審訊室,沖著崔振天的臉就是一拳,接著又是一拳,崔振天被打掉兩顆牙,鼻子往外冒血。
老梁沒有吭聲,也沒有動彈,陳九壓抑的太久了,心想發泄在這個雜種身上沒什么不妥。
崔振天站起來,沖著陳九咆哮起:“他們一家都是神經病,我妹妹怎么能看上那個不起眼的家伙,還有一個精神病女兒,我犯過的事都過去了,現在看你們能把我怎么著!”
陳九沒有繼續糾纏,看了看表,出門來到汽車旁邊,天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沒有,只有破敗不堪的汽車和破敗不堪的自己,陳九無限惆悵地看著汽車,汽車也無限惆悵的看著自己,它渾身冰冷,這時起了風,梧桐樹葉摩擦的聲音使陳九無比煩亂。他要去機場告別女兒,同樣的夜晚,同樣的路線、卻不是同樣的目的地。
女兒遠遠地望見陳九,活蹦亂跳地跑過來,秋歌依然站在女兒出發的地方。
“爸爸,這是媽媽讓我給你的。”女兒張開緊握拳頭的手掌。
是結婚戒指!
回憶起青蔥歲月,如今卻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陳九眼眶濕潤了,看著女兒的小手,心里別提什么滋味了;秋歌把女兒喊了回去,轉身拉著行李箱朝登機口走去,陳九站起身,長舒一口氣,嘴唇顫抖起來,眼淚簌簌落下,自己有愧于這母女倆啊,明明可以留下她們,為什么偏偏“愚蠢”地站在罪犯對面呢?
樓上的窗戶不在透出溫暖的燈光,客廳極其冷清,陳九遲遲沒有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只是靜靜地坐著。
陳九握著訂婚戒指,腦海里是一幅幅戀愛時的場景,那么遙遠,那么不真實。不知覺地嘴里念叨著:“戒指,難道是......”陳九表情漸漸變得不自然,他聯想到了灣塘巷的兇殺案,串聯起所有的線索,二話不說拿起車鑰匙沖到樓下。
五
汽車飛馳在通往刑警隊的路上,陳九打電話給調查科的小劉:“去......去查全市所有醫院的記錄,包括精神病醫院,我要這個人,快,趕快!”
陳九打給今晚值班的老梁,卻遲遲打不通,只好親自開車去灣塘巷,巷子口的那攤血跡還在,他躺在歐陽貴躺的位置,然后起來再躺下,最后點著頭跑向汽車,他顧不得衣服上的塵土和滿身的汗水。
陳九又來到停尸房,拉開冷柜,男子雙眼緊閉,煞白的臉蛋兒,勃頸處的刀口依稀可見,陳九用手比量著,眼睛幾乎貼到死者下巴上,反復確認后,繼續點著頭,表情透露著不可思議。
“陳隊,歐陽慧珍在半年前在安康精神病醫院接受過治療,不連續地在全市各大心理咨詢中心做過心理治療。完畢。”小劉以及專業的口氣匯報完畢。
老梁的電話繼續嘟......嘟......地響著,陳九心急如焚,可算電話接通了,“陳叔叔,我愛你,你是屬于我的!”
聽到這兒,陳九篤定了自己的推斷,雙手狠狠地捶著方向盤,腳下狠狠地踩著油門。
歐陽慧珍安靜地站在老梁的尸體旁,手里的瓷片還在滴血,陳九以閃電般的速度奪下兇器,將歐陽慧珍銬在鐵窗上,抱起老梁直奔醫院。
陳九坐在電腦前,監控畫面上,他清楚地看到老梁被殺的全過程。
老梁給歐陽慧珍送晚飯,她故意摔碎了瓷碗,趁老梁低頭拾碎片的時候......
陳九狠狠地踢倒了電腦主機,坐在凳子上掩面痛哭,情緒無法抑制,妻子離他而去,他還可以去查案,沒了老梁,他心灰意冷,便什么都沒有了......
陳九上了電視,可他的身份不是刑警隊的一員,而是單親家庭兒童關愛大使,一遍一遍地講述著歐陽慧珍的故事。唯獨紫色塑料戒指沒有提起,歐陽貴為了保持女兒心情平靜,每次回家前都會摘下金戒指,換上女兒送的塑料戒指,可女兒還是割斷了他的喉嚨。
因為母親的去世,歐陽慧珍心里受到嚴重的創傷,青春期的她,漸漸有了戀父癖,輕微的精神分裂癥狀和嚴重的心理疾病,而且越來越嚴重,在她的世界里,父親只能被她占有。崔淑婷的出現徹底把她激怒,她容不得父親去勾搭別的女人。
之后她“愛上”了陳九,老梁被視作是她的“情人”,就這樣慘死在一個未成年人的手里。
秋歌看著電視屏幕上的陳九,哭得徹徹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