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奇怪誒。”春盤腿坐在床上,擺弄著相機,突然說道。“真是奇了。”
我扯下一邊的耳機,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表示我在聽。電腦屏幕上,對面的小美用冰墻把門堵住,就這一秒的停頓,暗處的寡婦直接給我爆了頭。Time’s up。
“操!”我罵道,錘了一下桌子。
“哎你干脆別玩了,快過來看,今天我拍的這尊佛,有點意思誒。”春揉揉鼻子,聲音有些囔囔的。
“怎么了?”我有些不情愿的放棄再來一局翻盤的念頭,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你發現什么了?”
春把手里的相機反轉過來,指著畫面對我說,“你看這個,這佛像睜眼了。”
相機里的是一尊佛首,那是今天去博物館的時候,春不顧我阻攔,執意拍攝的。說是佛,準確點說應該是個羅漢。我對這方面沒什么研究,但出于不要惹事的迷信思想,我還是象征性的勸阻了一下,叫春不要拍照了。然而這家伙向來我行我素,到底還是拍了回來。
于是現在問題來了。
本該微微頷首向下俯視的佛首卻在春的相機里,抬起了眼瞼,肅穆的看著我。
兩個多小時后,我和春鏖戰一番,氣喘吁吁的躺在床上。我坐起來想抽根煙冷靜一下,卻聽到一旁的春又開始念叨。“哎你說,佛像開眼是不是個好預兆啊,我明天要不要去買張彩票試試?”
我有些哭笑不得,敷衍的嗯哼一聲,深吸了一口煙,從鼻子里呼出去,整個人只覺得舒坦。春在被子里踹我的小腿。聲音有些惺惺的。“又抽煙。真是,跟你說不清楚,一點都不好玩。”說著,她轉過身去,抱著被子縮成一個球,很快睡著了。
我看著她,不由得發笑起來,將手上只吸了兩口的煙按滅,躺下,摟住身邊的小團子,不久也陷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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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一處斷崖之上。四周除了昏黃的荒漠外,別無他物。面前的斷崖下,是深不見底的巨淵。本是白天,太陽卻遮蔽在漫漫黃沙之中,只投下虛浮無力的影子。
好一副末日的景象。
我腦子有點懵。這這這……這他媽是啥?我隱約感覺剛剛自己還身處春宵玉帳中,怎么突然就來到這么個連毛都沒有的地方。
就在我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天空中卻突然響起了歌樂之聲,抬頭看去,只見剛才還黃沙蔽日的天空,突然撕裂除了一道大口子,陽光從中直射而出,散發出灼熱的光線。
在那歌聲傳來的方向,隱隱出現了一個虛晃的影子。周身環著金光,有如神佛。那個影子身邊似乎還圍繞著很多其他的身影,乍看上去,像極了畫中的神和小天使。
就在我發愣的檔口,那些影子已經離我很近了。我這才看清,那影子是一個無頭人,看打扮十分古樸簡陋,只在腰間圍著一層鎧甲,腳上登著獸皮,背上背著一柄大斧,一只巨盾。身邊圍繞著的,卻盡是些仙女一樣的孩童,有的正在撫琴,有的在唱歌。
這架勢,有點厲害。我在被鎮住的同時卻也感到了一絲莫名的好笑,總覺得眼前這震撼的畫面有種說不出來的違和。
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真是沒出息。
前面的無頭大漢卻發出了聲音,“常羊山一役,滄海桑田,我本無意尋你,你卻主動找上門來。”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話,想開口時,那大漢卻摸上后背的斧,電光火石之中,我只覺得脖子一涼,視角就開始翻轉漂移。我以詭異的角度看到了我自己的身子呆傻的立在原地,視線卻飛的高遠。身后不遠,沖出了另一個身影,那人沖到我身邊,扶住了我的身子,然后抬頭怒視著前方。
那是春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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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的坐起來,大口喘著粗氣。“操他娘的什么鬼。”
我調整著呼吸,想去叫身旁的春,才發現旁邊并沒有人。天已經亮了,清晨的光芒透過紗簾照進屋子,顯得有些清冷。春那邊的床鋪還是暖的,不知道這家伙干什么去了。
我平靜了一會,又縮回被子里。現在還早,不曉得春是不是又抽風去晨練了。發了個微信給她,叫她回來的時候帶點早餐回來。我把手機扔到一邊,又想起剛才那個詭異的夢。
夢里的感覺太真實了。被人斬首的滋味并不好受。我莫名的感到有點憤憤的,那大漢憑什么就來砍我腦袋,最后還是春以英雄救美的姿態沖出來抱住我。
奇怪,徹頭徹尾的奇怪。默默的想著,我又恍恍惚惚的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了。我迷迷糊糊的摸起手機,已經快10點了。給春的微信還是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沒有回復,
這有點不太對頭。我揉揉眼睛爬起來,伸著懶腰走到客廳。桌上沒有早餐,看來春沒有回來過。
不對頭。我直接電話打過去,是系統提示音。
太他媽不對頭了。我強行壓下心里那絲不祥的念頭,飛快的洗漱,然后套上衣服準備出門。
本來這幾天我放假,說好了要陪春去逛遍本地的博物館。她來一次DC不容易,女票就這點興趣愛好我怎么都應該滿足才是。現在本到了我們計劃出門的時間,她沒理由丟下我自己不見了。
我莫名的感到焦躁,想著,先去國會山那附近找找,說不定這小祖宗看我睡的太死,又傲嬌了,決定自己去了呢?
我急匆匆的出了門,坐在地鐵上看著窗外的景象飛速后移的時候,我突然驚出了一身冷汗。
剛剛出門的時候,門上的防盜栓,是從內部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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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昨天的那樽佛首面前,沉默不語。佛首靜默的立在那里,眼瞼低垂,正面看起來似是瞇成了一條線。
這是一處比較偏遠的亞洲文明博物館,相比于其他場館,規模小的可憐。今天不是周末,展廳中幾乎沒有人。
我看著佛首,沉默了很久,終于等最后一個參觀者也離開了這間屋子。我靠近佛首,俯下身子,臉幾乎貼在了玻璃上。
“你把我的媳婦帶哪兒去了。”我開口,像個傻逼一樣的對著他低語。
“我知道這同你有關。你是誰。”我說著,又低頭看了看他的介紹,其實我已經看了很多次了。這是一尊無名的佛像,沒有證據能夠說明他的身份。
我再次抬頭,看向佛首,面前卻以空無一物。
村落中,一個身著布衣的女孩走在鄉間小道上。她背著草編的竹簍,里面似乎裝這些草藥。女孩子個子小小的,步履輕快。她一路蹦跳著走著,時不時的東看看西看看,采摘些東西丟進背簍。
女孩前方,一個高大強壯的男子正坐在石頭上,遠遠地看著女孩。他眼角帶著笑,精壯黝黑的臉上滿是與相貌不相符的柔和。女孩終于停止了左顧右盼,轉頭看見了男人,俊俏的小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然后她高高舉起手,向著男人奔過去。
“Excuse me sir, we are about to close.”我睜開眼,面前站著的,是門口那個禿頂的博物館守衛。他一臉關切的看著我,問道“Is everything alright?”一邊說,他指了指我的臉。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竟不知為何淚流滿面。我有些尷尬的胡亂抹了抹臉,匆匆向他道謝。離開展廳的時候我留意了一眼,那佛像還沉靜的立在原處,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出了門才發現,竟已是黃昏。我找出手機,意料之中的沒有收到春的回信。太陽昏黃的光線映在方尖碑,留下碩大的陰影。我把衣領拉高,莫名的覺得寒冷。
剛才夢中的場景讓我無法忘卻,那兩個人臉上幸福的笑容刺痛了我的神經。我不知道那是誰的故事,卻明白的感覺到,這一切都是一個環。我不知道這環的出口在何方,卻清楚的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封禁環里,成為無法逃脫的一個節點。
然而我不能退縮。春被拴在了這莫名其妙的環里,我要帶她出來。
回家的路上,我在門口的加油站,買了兩張彩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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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漢,無首。”Google一下。
“羅漢佛首被偷……”不對。
“游客素質地下,破壞壁畫……”不對。
“無頭羅漢魚……”什么鬼。
我想了想,又加上了“神話”這個詞條,然后點擊Google.
“神話傳說中刑天舞干戚,刑天氏倒是無頭的……”誒等等…
“刑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於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以舞……”
我擦!對啊!刑天!
怎么就沒想到呢。那個詭異的夢里面,無頭大漢手持盾斧,身披鎧甲獸皮,威風凜凜,這不就是上古戰神刑天么!
我心里奔騰著千軍萬草泥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了這個老大,難不成,博物館里的佛首,就是刑天被鎖在常羊山里的那顆??
我在心里暗暗咒罵刑天,說好的義士,鐵血大神,怎么那么小肚雞腸,我們不就拍了個照片,還追到夢里來了。現在連媳婦都扣下不還我了,這是何等的不人道。
然而想明白了身份是一回事,要怎么把春救出來卻還是毫無頭緒。我和衣躺下,抱著春的小熊抱枕,回想起昨天夢里春那憤慨的小眼神,心里十分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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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這次又去了那么久?不然我去跟爹爹說,你以后還是不要走了罷。”女孩坐在池水邊,將小腿浸在池里,她搖著雙腳,挑起陣陣漣漪。
男子抱臂依著池邊的歪脖柳,溫和的看著她。“這怎么成呢,我自是你爹爹的臣屬,固當聽他的調派。”
女孩故作生氣的梗直了脖子,響亮的哼了一聲,然后扭過頭去。“我自然知道輕重,你到連哄我都不肯!”
男子笑了笑,走到女孩身邊盤腿坐下。伸手摸摸她的腦袋。“完不成的諾,許它作甚。我只是不愿對你說假話罷了。來,我這次新作了些詩曲,想為你爹爹祝壽時用,你且幫我參聽一下?”
女孩噗嗤一聲笑出來,嘴里怒道。“你就知道那曲子搪塞我。”臉上卻止不住的掛上了期待。
幽冥的夜色,月光清冷的照下來,在池塘中映出銀白的倩影。遠處的村莊中亮著點點星火,那是渺渺的煙火氣。
我在池塘不遠處席地而坐,聽著那個男子撫琴而歌。聲音悠遠綿長,美好的不真實。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的情景卻發生了異變。我定睛望去,那是滾滾濃煙,那是戰火連綿。天地間布滿了將士人群,他們高聲喝著,齊齊望著中心爭斗的二人。
那是一個高大精壯的男子持斧大戰一個持長戟的,器宇軒昂的……女子。斧戟相撞,火星四射,每一下皆有開天辟地般的架勢。
我楞了一下,好像哪里不對…
“刑天與帝爭神…”我下意識的念到。“帝斷其首…”
眼前苦斗的男子突然回過頭,往我的方向望過來。我大駭。就這一個回頭的功夫,女子長戟劃過,男子的腦袋應聲飛出。
女子一個反手向腳下的山脊劈去,霎時間天崩地裂,腳下的土地竟齊齊裂開,露出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巨淵。男子飛出的頭顱就這么陷進了這大裂縫中。
“葬之於常羊之山…”我突然明白了。這里是刑天與黃帝爭斗的地方。上次入夢,被刑天斬下腦袋來,也是在這常羊山裂縫之上。
沒了腦袋的刑天還倔強的直立著,不肯倒下。他用力的揮舞著盾斧,似乎還要繼續同黃帝爭個高下。卻見黃帝揮手施法,那常羊山裂縫竟又重新閉合。黃帝看著刑天的殘軀,似乎猶豫了片刻,最終卻并沒有再行攻擊,轉身離去,只留下那個可悲的高大軀干,瘋狂的向天揮舞著盾斧。
一瞬間,所有的怒怨和爭鋒的遠去了。我站在常羊山顛,周遭什么都沒了,只剩下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刑天。他沒有兵器,未著盔甲,什么都沒有。他又變成了那個一身布衣文質彬彬,會在月下撫琴婉婉而歌的男子,只是沒有了頭顱。
他背對著我,身影孤獨而凄涼。
我想我應該說點什么,卻不知從何開口。于是我走上前去,與他并肩站著。
“我自知此役必敗,卻不得不卻征伐她。”刑天開口,聲音渾濁而鈍利。那是從他腹部發出來的聲音。“蚩尤兵敗之時,我便知,這是我的劫了。”
他吃吃的笑起來,笑聲卻含著無盡的悲傷。“此非帝意,不過是我自作主張。但我無悔,我愿與她繼續戰上百年,哪怕是以此殘軀。”
我看向刑天面對的方向,遙遠的天空中是一派金碧輝煌,隱隱傳來的歌聲笑聲與此地的風聲混雜成一片,一聲一聲盡是嘲諷。
“我不悔,只是這回怕是要對女娃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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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過來。大睜著雙眼看著天花板。沒由來的疲憊感充斥了我的內心。腦海里反復回轉的,是刑天疲憊的聲線和落寞的身影。我不知道所看到的一切是自己的加工與臆想,還是萬年前真實發生過的。有些故事終究是沒有記錄下來。關于他的描述,只此一句,后世盛贊的,也多是他百折不撓的反抗精神。沒有人知道,作為“人”的刑天,是怎樣的存在。
我閉上眼睛。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春會莫名的不見。
刑天心心念念的那個女孩。刑天所執念的那個無法兌現的承諾,落腳點都在那個女孩身上。
那個女孩,是春。
認識春,是三年前的事兒了。
因為一場大雪,我跟室友阿山被困在了芝加哥機場。長夜漫漫,我倆看著窗外的鵝毛大雪和自顧自準備打地鋪的老外,心里簡直是日了一百頭草泥馬。然后就在這時,我看到了春。
這是個小個子的姑娘,看起來像個高中生。頭發高高扎起來,在頭頂綰成了一個小團子。她穿著綠色的,肥肥大大的帽衫,脖子上卷著一條長長的紅圍巾,腿上一條寬松的,有些發白的牛仔褲,腳上登著一雙白色運動鞋。整個人看起來鼓鼓的,充滿了書卷氣,還帶著點說不出來的蠢萌。
看到她時,春正一臉惆悵的站在我們不遠的地方,整個人像只壁虎一樣貼在了玻璃上,看著大雪直嘆氣。
阿山懟我的胳膊,一臉淫笑的看看我。“是你的菜,快,請人家喝一杯。”
我沖他翻了個白眼。“你把我當什么了!這妹子也就高一不能再多。資本主義人民的花朵也要愛護不是。”
阿山聳聳肩,卻聽見背后傳來一個懶懶的聲音。“我都21啦…”
我嚇了一跳,回過頭去看向聲音的源頭,卻見女孩已經站直了身體,笑著看著我,眼睛里帶著戲謔。“估計一時半會飛不了了,怎么樣,你要不要找地方請我喝一杯?”
春的酒量很好,看起來跟她學生氣的外表一點都不符。春告訴我,她是大三的學生,學服裝設計。正值寒假,春本打算抽空去DC逛一圈,卻好死不死剛到機場就開始下雪。
我向她舉杯示意。“誰說不是呢。不過也多虧了這雪,讓我有機會請你喝兩杯,算是因禍得福吧。”春抿嘴笑,仰頭喝光了她的酒,臉紅撲撲的。“走吧,我有預感我們可以飛了。”
于是春的旅行計劃從一個人變成了三個人,我跟阿山作為地頭蛇義不容辭的當起了春的導游。我發現這個個子小小樣貌乖巧的姑娘其實內心十分大條,說話辦事總是很潑辣,身上帶著股不符合個人氣質的豪邁。她很愛笑,愛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腦子里面盡是些天馬行空的想法。我跟阿山都覺得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藝術家氣息。
一個星期很快過去,春走的時候,是我去機場送的她。我同她擁抱告別,看著她灑脫的背影,胸口某個地方,驀地變得很空。春走后,我在機場坐了很久很久。望著她離開的方向,心底突然有個聲音告訴我,自己似乎是喜歡上這個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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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阿山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懶洋洋的。“你小子還有良心聯系我啊,以為你娶了媳婦就他媽誰都不認了呢。”
“滾,別裝的跟小媳婦似的。”我翻看著手中英文版的山海經,有點惺惺的。
我正坐在圖書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身邊堆滿了研究中國古代神話的書籍。我總覺得,這一切不是偶然,我不會無故夢到那些奇怪的故事,春也不會無故消失。
“死鬼。所以遇到啥事兒了?”阿山那邊似乎有些亂糟糟的。“不會是找兄弟借錢吧。”
我合上書,坐直身子。“你看你,提錢多俗。兄弟是遇上大麻煩了。”
……
“所以…你是說…那具刑天的羅漢首,通過相機瞄了你們一眼,然后看到了我弟妹跟他媳婦一個模樣。于是就跑到你夢里面,把弟妹搶跑了?”阿山總結到,我聽得出這孫子正憋著笑。
“是。還有懂不懂規矩,叫嫂子。”我糾正道,“我沒騙你。我知道這個聽起來很奇葩,但是春不會無緣無故消失的。我仔細看過了,她什么都沒有帶,手機也在家里,門栓還鎖著。她根本沒出去。”
阿山沉默了一會。“兄弟啊,你這有點滲人啊。說的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所以啊。我查過資料,覺得我夢里不停夢到的那個奇怪的神仙,一定是刑天。你是研究古代文化的,你對炎黃還有山海經這些了解的多么?”
阿山頓了頓,再說話聲音變得正經了起來。“我不主攻這個,但多少有所涉獵。你有什么具體的問題要問么?”
我想了想,努力在腦海中還原夢到的場景。“那個疑似刑天的男人有一個相好的女孩,就是我說同春相貌一樣的女孩。你有知道任何關于刑天家室的記載么?”
阿山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第一,這段神話本身充滿了虛構和夸張,上古時期的記載大多是在真實事情的基礎上加上了人們神化的濾鏡。刑天如果真的存在過,他或許是個受人尊敬的戰士。當然啦,更多的記載說明他是炎帝手下的文臣,有記載的武斗只有常羊山一役,卻一役稱神。”他停了停,像是在思考。“我個人認為刑天若有原型,他有家室的可能性很大,但要說妻室是誰那就沒地兒猜去了。八成是個普通部落婦女吧,如果是有記載之人還好一點…”
我聽著,突然記起了什么。“不對!那個女孩不是普通人。她年紀很小卻很聰明,好像還是…是…炎帝的女兒。”
阿山卻噗嗤笑起來。“不可能吧…這大叔是蘿莉控么?畫風不太對啊…你知道炎帝最有名的女兒是哪個啊…”他停了會,像是在考我。“我天你個文盲…精衛啊!”
我愣了愣。“精衛不是只鳥么…?”
阿山沉默了兩秒,然后怒道,“大哥,精衛原名女娃,是炎帝之女。很小的時候去海邊玩耍,掛在了海里,化身精衛,然后才開始了她的填海大業。”
“女娃…”我念著,突然想起夢中刑天最后說的話。
“我不悔,只是這回怕是要對女娃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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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我坐在方尖碑前的空地上,呆呆的望著遠方。落日余暉已盡,雅雀歸巢,附近的游人也漸漸散去了。路燈熒熒,昏黃的映出下星星點點的影。我獨自坐著,心里是說不出的茫然
早前同阿山的電話,讓整個故事變得清晰起來。清晰——卻讓我更加迷茫了。似乎每個人物都找好了應有的角色,每個故事都得以悉數銜接,每個舉動都被賦予了意義。可這個環里,唯獨少了我的位置。仿佛某種平衡被突然打破,我突然就站在了一個充滿迷霧的路口,被動的看著身旁的人物,跟在他們身后前行。只可惜,這個故事中,我不是主角。
疲憊感充斥了內心。我伸手掏掏口袋,那里是我昨天買的彩票。不久前,春傻笑著說,我們要不要買張彩票的樣子還歷歷在目。不過兩日,竟已似滄海桑田。我在想,是不是我瘋了。天馬行空并不是我的風格,第一時間報警才更像我的作風。可是現在為什么,我會因為幾個夢,去創造一份跨越數千年的愛恨糾葛。
我不是小說家。我是一個死理性的程序猿。我應該去報警,去登尋人啟事,去通知春的父母她不見了,然后發動身邊所有的親朋去找她。
我應該這樣做。
可我就是清晰的知道。我找不到她的。我該死的就是知道。春被刑天帶走了。她被帶走,因為她想要救我。
指尖的煙已經幾乎燃盡。我緊緊握著拳頭,默默看著黑暗中方尖碑凌厲的影。抽完第十三根煙的時候,我站了起來。
該走了。事情總還是要有個了斷。不管我如何刻意回避,有些事注定無法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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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山巔。
初見的場景,亦最適合作為終結的場景。我坐著,等著,等那個披帶毛皮手持戰斧的男人從天而降。我的指尖還夾著煙,煙頭燃著星星火光。
煙燃盡的時候,刑天出現了。出乎意料的,他身著布衣,未著片甲,踏著月光而來。刑天站在我身旁,我這才意識到,沒了頭顱的他依然很高很高,我似乎才到他的小腿。
刑天蹲了下來,靜靜的跪坐在我身邊。難得的,他身上不帶一絲戾氣,我甚至覺得我們是多年不見的好友。
半晌,刑天開口。“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他的聲音很低沉,在空曠的夜里泛著回響。“我知你是為她而來。一別數千年,有些事情,我還是希望你知道。”
刑天說著,伸手放在我耳側,將我舉起來架在他的斷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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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我身著白衣,為炎帝諸官奏禮樂。側殿,一個穿著綠衣的小姑娘依靠著柱子,呆呆的著看我。一曲畢,帝尚未言語,側殿卻傳來不合時宜的叫好聲。我順著聲音望去,只見那個綠衣女娃正高興的拍著手,臉上帶著夸張的笑。
山間小路,女娃在我眼前蹦蹦跳跳,喋喋的說著村里的見聞。她笑的花枝亂顫,背上的竹簍晃來晃去。
池塘邊,女娃坐在我身邊,小腿浸在水中。她歪著腦袋看著我,佯怒著,絮絮著,臉上卻帶著止不住的笑意。
殿上,我的頭顱被人用竹盒裝著,呈給炎帝。帝大怒,打翻了手邊茶盞。帳后,突然傳來女孩尖利的叫聲。
東海邊,女娃面無表情的獨自站立著。她的身形有些虛浮,惶惶實實,像是美麗的,半透明的幻象。無頭的刑天站在她身后,遠遠看著她,卻沒有靠近。
滄海之上,載著我頭顱的竹盒正越飄越遠,浮浮沉沉。一只綠色的鳥兒不近不遠的飛著,似乎在守護著什么。
芝加哥機場,我看著窗外凜冽的飛雪,思緒好像被拉回了千萬年之前。在我的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個閃著光的身影。那是一個長著翅膀的女孩。她回過頭,沖我俏皮的笑了。露出了兩顆可愛的小虎牙。我看向她,一眼萬年。
博物館里,我站在羅漢首前,俯下身子,貼在玻璃上。眼前的羅漢首與我平行,重合,竟是完整的鏡像,好像我們一直站在鏡子的兩側,從未分開。我笑了,看著他的眼睛微微睜開,露出溫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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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腦中充斥著不屬于我的記憶。好像塵封了千萬年的閥門被突然打開,不屬于我的記憶爆破式的涌入腦海。他們叫囂著,叫囂著思念,叫囂著悲傷,叫囂著本不屬于我的錯過。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刑天——是刑天的頭顱。我承載了他的情感,卻未曾保存那千萬年的記憶。我離開后不久,女娃便隨著我而去,逝于東海,化作不知倦的飛鳥,世世年年。
數千年后,當故事悉數重啟,我再見到她時,還是一眼就被她吸引。沒有理由——若非要說緣由,大概是刑天持續了五千年的思念。他無數次回到東海邊看著女娃,看著那不知倦的鳥兒,卻從未同她再言一句。即已封神,變成了最野蠻最堅韌的存在,他再不是那個身著白衣會在月下撫琴的男子了。
“我知她念念不忘的人是你。我知她最后懷念的是那一把琴,那一襲白衣。”
“我卻不愿她記得我這般野獸般的樣子。”
“我最后匆匆趕回,卻只見得她歿于東海。”
“她化作飛鳥,我卻再沒有資格同她相認。”
“我知你不記得。可我記得。五千年的時光,我從未忘記。那夜女娃在池邊,央我不要走,求我再為她撫琴。”
“我不悔一戰,卻悔負了她。”
“你都記得了。”
“不要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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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仿佛做了一個長達幾世紀的夢。
天蒙蒙亮,清晨的光芒透過紗簾照進屋子,顯得有些清冷。身旁的床鋪是暖的,春正縮成一個團子擠在我身邊。
我摸了摸脖子,轉過身抱住春,春在夢中發出小貓一樣滿足的哼哼聲。我笑了,親了親她的臉頰,起身去摸前夜被春丟在一旁的相機。
那張睜眼的佛首已經不見了。
我轉頭看春,她背上透明的翅膀正隱隱約約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