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導演的新作《芳華》,自上映10天以來,票房已經超過8億。這部承載了一代人青春回憶的作品,被稱作是2017年“最適合全家觀看的電影”,年輕人感嘆烽火中的愛情,而他們的父母,則緬懷逝去的芳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文工團,就像是個世外桃源,任憑外面的世界多兇險紛擾,里面的人都自顧自地綻放著自己的青春。他們正當年少,風華正茂,他們有著最青春的肉體,緊實飽滿、線條流暢,也有著最鮮活的靈魂,倔強堅持、嬉笑怒罵。這些生命也不可避免的在時代的車轍中呈現出它們本身的樣子。
蕭穗子是這些人中最簡簡單單,也是最普普通通的那一個,在情竇初開的年紀愛上一個男孩兒,在各奔東西的時候拼命挽留,也在適當的時候成家立業、柴米油鹽。在大時代中,她有每一個平凡的人該有的樣子。所以,蕭穗子只能是故事的敘述者,卻不是主角。演員鐘楚曦的聲音并不那么清透,帶著絲絲沙啞,就像摻雜在時光里的沙礫。許多年后,何小萍等人的命運從這沙礫中滾落,當時的青春年少、恣意昂揚,后來的紅塵滾滾,風雨飄搖,都在這毫無波瀾的語調中顯現,不痛不悲,也不歡不喜。
何小萍帶著最美好的愿望走進文工團,現實卻給了她一記巨大的耳光。那天,下著大雨,她摔倒在人群中間,卻倔強地抬頭說“我還能翻跟頭”,隨之而來的哄笑伴隨了她后來的許多日子。即便遠離了不幸的家庭,來到這個沒人認識她,也沒人知道她那些過去的地方,何小萍還是被赤裸裸地丟在聚光燈下,承受眾人的排擠和嘲笑。“一個始終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也許,在送別劉峰那天,何小萍就愛上了這個同樣不被善待的善良的人。
劉峰是文工團的活雷鋒,哪里需要敲敲打打,修理改善,哪里就有他,連女兵澡堂里的掛衣架歪了,都會被請進去敲打,“他自知是個不重要的人,要用無數不重要的事湊成重要”。于是,這個漸漸在文工團中重要起來的“雷鋒”同志,被架上了神壇,沒有了七情六欲。所以對林丁丁的“觸摸事件”發生的當下,似乎是給了旁觀者一個千載難逢的契機,可以將劉峰拉下神壇。在蕭穗子的獨白中,說林峰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忽然墜落凡間,還對你說他惦記了你多年,她(林丁丁)心里覺得緊張害怕,覺得骯臟惡心”,雷鋒形象轟然倒塌,眾望所歸。劉峰的遭遇,何小萍最懂。因為她懂,所以固執地在給劉峰樓下,大聲地喊:“劉峰,你走的那天我送你。”這是何小萍反抗的開始,同樣是二人真正不幸的開始。
何小萍和劉峰的故事,在影片開頭的旁白中就告訴大家,是一個悲劇。所以當觀眾帶著這樣的設定走進角色,自然就多了許多并不理智的感受,會不自覺地認為他們的生命殘缺、破碎。在看完電影的當下,我為何小萍和林峰的命運感到悲哀,他們承受了人性的惡,卻沒能在最終如我們希望的那樣“好人有好報”,擁有世俗意義上的,體面的、安穩的晚年。但幾天過去,心情平復下來,我卻發現,何小萍和劉峰是幸運的。當一代人的芳華遠去,歲月給每個人帶來顯而易見,并且面目全非的改變,這兩個人反而活在了最好的時光里。電影中無處不在滲透著馮小剛的文工團情節,他說,《芳華》是年輕時就想拍的題材,算是獻給自己青春的頌歌。也許正因為這樣,蕭穗子口中說的,“劉峰和小萍顯得更為知足,話雖不多,卻待人溫和,彼此相偎一生”,就是導演對這兩個人最大的善意。
在嚴歌苓的小說里,何小萍終究沒能跟劉峰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男女朋友,“那個會愛的劉峰,在林丁丁喊救命的時候,就死了。會愛的劉峰,只在他想起他的小林,夢見他的小林的時候才復活一下”。電影中多年后劉峰看到發福了的林丁丁的照片,淡然一笑,即便幾十年后一切愛恨都不再那么濃烈,我想他依然看到的是記憶中林丁丁的那個樣子,不曾改變。
在我看來,《芳華》講述的重點,其實并非是波瀾壯闊的大時代下小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故事中,人物命運的確和時代相關,但更多的具有脫離時代的普世性,這也是為什么各個年齡層的群眾都能找到共鳴的原因。蕭穗子、何小萍、劉峰、林丁丁等人的故事,可能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故事,他們的選擇可能是我們都會做出的選擇,所以觀演關系中的情感共鳴就出現了,我們對人物也有了更多了理解。
影片前半部分是溫暖的黃綠色調,那是馮小剛對自身經歷傾注的最暖洋洋的愛意。而后半部分暖色漸失,色調只剩冷綠,那是青春的痛,無法中和,無可消解。在講述自己內心深處的感情時,導演總是極盡真誠并且才華橫溢。我認為導演所想表達的芳華,并不只是影片開頭氤氳霧氣中的美好生活,也摻雜著猜忌、嫉妒、排擠、階級的黑暗面,那些青春肉體,和鮮活靈魂,都在漫長的人生中,在心中最亮眼的位置,被我們妥帖安放。
電影散場后,我想到了樸樹,這個永遠青春的天才少年,唱著《清白之年》的樣子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人隨風飄蕩,天各自一方,在風塵中遺忘的清白臉龐……”芳華不再,我們沒了青春的臉,卻會突然在某個時候,想起過往,對時光里的人說一聲:“嘿,你還好嗎?”
2017.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