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標簽都是錯誤的,帶著一種歧視”
余秀華在北京接受記者采訪時,笑著說出了這一句話。她的面部表情不受控制,肌肉呈現出不正常的扭曲,嘴巴斜斜的歪在臉上。
2015年,因為一首頗具野性的詩歌《穿越大半個中國來睡你》,余秀華紅了,一時之間所有的記者都在關心這個身處農村的女人。一個個標簽開始牢牢地貼在她的身上——“腦癱詩人”、“農婦”甚至于是帶有侮辱性質的那個詞“蕩婦”。
一些媒體在關于余秀華的文章中,會格外小心的不提起這個詞,但實際上,在余秀華參加訪談節目時,大大方方的提到了這個詞。不就是“蕩婦”嘛!她說:“我就是個蕩婦,怎么著!”她笑著,有些無賴的樣子。
姑且把這算是一句坦率地玩笑話,也可以算是一種幽默,她很注重生活中的一些小幽默,曾經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就說“記者來了,兔子死了”這樣的玩笑話。但是在這背后,是她將貼在自己身上的標簽一個個撕下來,撕下來,扔進地里。
“腦癱”、“農婦”、“詩人”、“女人”,她逐層褪下這些外在的衣裳,只留下她生下來就帶來的性別——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這是她出發的原點,然后順著走下去,走進了詩里。
她在電視節目《朗讀者》上面,朗誦過她的一首詩,名字叫做《給你》
一家樸素的茶館,面前目光樸素的你皆為我喜歡
你的胡子,昨夜輾轉的面色讓我憂傷
我想帶給你的,一路上已經丟失得差不多
除了窗外凋謝得春色
遇見你以后,你不停地愛別人,一個接一個
我沒有資格吃醋,只能一次次逃亡
所以一直活著,是為等你年暮
等人群散盡,等你靈魂地火焰變為灰燼
我愛你。我想抱著你
抱你在人世里被銷蝕的肉體
我原諒你為了她們一次次傷害我
因為我愛你
我也有過欲望的盛年,有過身心俱裂的許多夜晚
但我從未放逐自己
我要我的身體和心一樣干凈
盡管這樣,并不是為了見到你
她的詩歌就是她的生活,是如此真實的存在。有血有汗,有笑有淚。
《詩刊》的編輯劉年是這樣評價她的詩“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想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別人穿戴整齊、涂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
愛情,不斷幻想中的愛情是她詩歌中大量重復出現的主題。在她的個人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中,她常常表現得像一個十九歲的少女,對愛情擁有著無限美好的幻想,因為害怕一份感情孤注一擲會讓自己收到無法承受的傷害,于是就把一份感情分成了十份,放在不同的人身上。
她以為,“雞蛋不要放在一個籃子里”在任何地方都行得通,但是錯了,一份感情要是分成十份,可能會受十次傷。
就像是馬良在《坦白書》中所寫“我所有的自負皆來自于我的自卑”,張揚的、直率的余秀華在愛情中卻有著無法掩蓋的自卑。
她渴望愛人
“一家樸素的茶館,面前目光樸素的你皆為我喜歡”,
也把自己放到了一個低到了塵埃的位置,她告訴自己
“遇見你以后,你不停地愛別人,一個接一個
我沒有資格吃醋,只能一次次逃亡”
而她所求,也不過是在
“我愛你。我想抱著你
抱你在人世里被銷蝕的肉體”
她在塵世中吶喊,
“我也有過欲望的盛年,有過身心俱裂的許多夜晚”
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她也不意外。即使是在出名之后,她也依然擺脫不掉“腦癱”、“殘疾人”的標簽。她的前夫尹世平無法釋懷,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正常人,能夠跟余秀華一個殘疾人維持二十年的婚姻已經足夠得到余秀華的尊重與愛戴。她的父母永遠認為,不管有沒有出名,余秀華一個殘疾人只要有人愿意跟她過日子就足夠了,怎么還一直挑三揀四。
世人大多數都抱著這樣得過且過的心態,說什么眾生平等,只不過是一句笑話,認真你就輸了。“什么鍋配什么蓋”,這才是世人認同的普世價值觀。而余秀華,一個女人,一個腦癱殘疾人、農婦,又有什么資格,談什么愛情,想什么靈魂!只要每天割草、喂兔子便足矣。用她的話來說,她有什么錯,只不過是身處陰溝卻想著仰望星河罷了。
詩人食指曾經公開指責余秀華的詩,不關心國家、民族、農村的命運,反倒就是寫曬曬太陽、喝喝茶的小情小愛。若是放在六七十年代,我可真是害怕從他嘴里冒出來一句“打倒走資派”“打到小資產階級的腐朽情調”之類的話。不清楚食指先生是否真的有認真看過余秀華的詩歌,但是可能這樣的大詩人是忙著關心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而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俯下身來關注一個女人,一個農婦的痛苦與無奈。
發掘了余秀華這匹“跛馬”的伯樂,《詩刊》的編輯劉年在接受采訪時說,最開始他在網絡博客上面尋找詩歌,無意間就看見了她寫的一首名為《我養的小狗,叫小巫》的詩。霎時間他便被詩中所透露出來的蓬勃的生命力與野性所擊中,同樣也來自于農村的他,也曾不管不顧被世俗抓住頭發在墻上磕。他對于余秀華做經受的痛苦,感同身受。
《我養的小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
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溝里,它搖著尾巴
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凈
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
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
他喜歡跳舞的女人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
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不像我一聲不吭
還總是蒙著臉
我一聲不吭地吃飯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塊丟給它
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他揪著我的頭發,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
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經死去多年
里面有血淋淋的生活,有不如意的婚姻,有她作為一個農婦的無奈,也有她作為一個女人的痛苦。十九歲時便因為身有殘疾,被父母作主嫁給了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尹世平,婚后的生活時無數個失望的片段連接起來,到后來便成了大段大段的空白,尹世平外出打工,一年只有過年的十幾天在家中。兩人就算是在家中也不過是相看兩相厭,“我老公看見我寫詩他覺得煩,我看見他坐在那里我也覺得煩,互相看著都很不順眼。”正如她在紀錄片中所言,好的婚姻是成全兩個人,壞的婚姻是互相折磨的兩個人。
前文提及,她的神情永遠都像一個十九歲的少女,或許就是因為這段相互折磨的婚姻使得她內心的少女情懷還沒有來得及釋放便永遠的埋藏進了心底,而詩歌又將它翻了出來,袒露在臉上。
“詩歌,對我來說,就是理解,活著還是很重要的。”
她用自己口齒不清,一小段一小段的說出了這句話。
陽光透過門洞照射進門廊,余秀華一人一桌一凳,一臺電腦幾本書,兩根不甚靈活的手指,便組成了一整個屬于她的詩意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她用一顆最張揚的心撥動最敏感的弦,她觀察萬物生長,也同萬物一起生長;在這個世界里,她擺脫了出了點小毛病的身體,擺脫了農婦的身份,擺脫了容貌等一切外在的東西,自由的飛翔。
就像是她的一首詩中所說的:
生活一無是處,愛情一無是處
婚姻無藥可救,身體有藥難救
在一千次該死的宿命里
我死抓住一次活著的機會
在這唯一的機會里
我唱歌,轉動我的舞步
唱吧,跳吧,在天亮起后,又是一個扯起笑容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