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7年，我12歲，上初中的第一天。
時至今日，在想起自己背著藍貓淘氣三千問的破舊卡通書包，一蹦一跳，傻氣十足跑進教室的樣子，我仍會羞慚。
與我們班大多的城里孩子不同，我是從鎮里的小學考進市里的。嶄新的課桌，高級的講臺和投影儀，干凈的教室，對于我來說，一切都顯得那么不同。
我的同學們，他們對這些是毫不稀奇的。他們本身，也和我以前的同學完全不一樣，他們衣著亮麗，發型整潔好看，就好像玩具娃娃一樣閃閃的。他們顯得很合適，就好像和這個教室是配套的一樣。
而我一個鄉鎮來的毛頭小子，確實有點格格不入。可能我的卑怯就是從這時萌芽的。
我低頭在自己的位置上，一邊等老師點名，一邊忍不住偷偷打量著周圍的同學，我的視線最終停到了他的身上，或者說沒有人會不注意到他 ---- 少年R。（R是他名字中的一個字母）。
R的外貌很特別，他很瘦，不高，皮膚很白，穿著一件淺綠色的外套。他有著松軟，略帶蜷曲的頭發，他眼睛大，眉毛有些淡，面容特別清秀，乍一看特別像女生。況且當時我們的年紀，都還沒過變聲期。所以教室里，估計一半的人，都猜錯了少年R的性別。甚至連班主任點到他名字的時候都愣了，疑惑的反復確認好多次。
過了一段時間，大家發現R不僅長相很可愛，還能說會道，落落大方。當時學生中流行“認哥哥妹妹”這樣的搭訕方式。所以常常會有其他班的女生一下課就來我們班門口看他，要他當“弟弟”，讓我們其他男生心里很是羨慕嫉妒 。而且R的學習成績還很不錯，并且多才多藝，所以老師們也很偏愛他。R是我們班從上到下的明星人物。
R于我，本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可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R會意外的表現出對我的友好。他會主動和我打招呼，他顯得蠻喜歡和我說話的，他曾開玩笑著說，我吃東西好像一只小松鼠一樣有趣。
我是不同意的，我覺得自己那時更像是一只小老鼠。在陌生的新環境中，我之前的一點驕傲早就煙消云散。因為我發現，和其他的同學比較起來，我既不好看，也不有錢，有的只是黝黑的皮膚和雜亂的頭發，只是便宜的文具和過時的衣服，甚至在一直引以為傲的學習上，自己的表現也遠不如基礎更好的其他同學。
然而恰好，我又處于虛榮心最嚴重的時期。我每天都花大量的時間，掙扎著和自己的自卑斗爭：我每天會洗7，8次臉，下課也會到廁所用水沖洗，怕同學嘲笑我皮膚黑。我不敢吃太多飯，要攢下錢來買新的筆和本子。我的普通話不標準，上課不敢回答任何問題...
看到班上男生和女生打打鬧鬧的樣子，我也曾嘗試加入，但最后發現自己就如同寓言中，學著寵物狗賣萌撒嬌的毛驢一樣可笑。我也就變得沉默寡言了，特別是和女生說話，更是會讓我支支吾吾，窘迫異常。
我深知自己并不是什么討人喜歡的角色，和R的相同點，大概只有看起來一樣瘦小罷了。
在這種情況下，R的好意，雖然突兀無比，但是于我，卻如同福音一般。
R在下課的時候會頻繁地跑來和我講七講八，我一面欣喜，一面又免不了尷尬。因為我們雖然同樣年紀，卻著實沒有一點的共同話題。R 喜歡聊明星八卦，聊流行歌曲，喜歡玩qq空間，沖各種的會員，看青春文藝的小說。而我卻對這些一無所知，所以我大部分時間都只是紅著臉，安靜認真的聽著。
但R看起來并不介意我的無知無措。他會在中午休息時間，坐在我旁邊，和我一起看他買的書或雜志，和我討論情節，他還送過我一本《三重門》。有時候R會和我分享他的一個耳機，一邊聽歌，一邊給我介紹各種歌手和歌曲，為此我每天都會注意，把耳朵里里外外清洗干凈。R還幫我開通了QQ，我特別認真的記下號碼和密碼，雖然并沒有機會用。R不喜歡運動，不過挺喜歡拉著我一起去操場走幾圈順便買個零食請我吃。
R讓我感覺，我有了一絲機會，可以融入這個讓我害怕的集體。在我心中，這份從天而降，“地位懸殊”的友誼特別寶貴，特別害怕自己哪一步表現的不好，就會失去它。所以我從來都沒有拒絕過R的建議或邀請，順從至極，幾近阿諛。無論R想做什么，只要一叫我，我就立馬聽話的乖乖跟去了。
但是讓我自己有些慚愧的是，雖然R對我很好，但我心里，對他更多的是“需要”。我對R，可以說是“誠惶誠恐，感激感恩”。但交朋友，我更希望能和班上那些風風火火，充滿義氣的男同學，而不是略顯陰柔的R。
期中之后，R更加受大家喜歡，不僅當上了副班長，還在學校聯歡會上獨唱。R的光環下，我自卑自賤的陰影漸漸消退。雖然我從來沒有主動去和R說過話，但這很正常，國王和乞兒成了朋友，國王隨時都可以造訪乞兒，那是乞兒的光榮，而乞兒卻必然不能隨意進入國王的寶殿。
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個我以為來之不易的好朋友，R，卻吻了我。
是的，我們接吻了。與少年R，我的初吻。
（二）
R的作案時間是我們第二節的晚自習的時候，作案地點是黑布隆冬的操場。
我這么說是因為R是有預謀的。第一節晚自習下課后，他拉著我要去操場散步，之前他就有意無意的總扯到和接吻有關的話題，并且興致勃勃的給我介紹他知道的各種接吻技巧。R一向不喜歡勾肩搭背的，但那天他卻很別扭的挽著我的胳膊。
我最討厭的就是冬天，因為我沒有羽絨服和好看的厚毛衣。我冬天的衣服，都看起來又肥又土。我是沒有臉面穿到學校來的，所以總是強撐著，穿些單薄的秋裝，外面套著有些臟兮兮的校服。
所以當我終于熬到上課鈴響了，準備趕緊回教室取暖的時候，R竟然眨巴著眼睛，提議不如翹掉這節課，我的心里是一百個不情愿。
但一如往常，我還是同意了。瑟瑟發抖的我，和他一起走到操場一處避風的角落下，并肩坐著。
操場遠處是燈火通明的教學樓，在我們對面安靜的矗立著。天空中掛著，只有冬天才會那么多的星星。我的牙關快要打起架來，R看著我發白的臉，提議我們緊貼著，抱著取暖，我們互相把手伸到對方的外套里，隔著衣服夾在腋下。
我們就這樣貼著，R還說了好一會話，我一開始很心不在焉，可直等到他的嘴唇突然貼上來的時候，我才發覺我們原來離的這么近。我的腦子，“當！”的一下巨響，然后就變得特別清晰，感官像是突然被放大了好幾倍。我看的清R微微煽動的睫毛，聽得到有些急促的鼻吸聲和他衣服面料細微的摩擦聲，聞得到R洗發露的香味，我最清楚的感覺，是他的嘴唇，濕涼的，柔軟的嘴唇。
我應該推開R，但我卻推不開他。這是我痛恨自己的開始，我從沒有違抗他的勇氣。我太害怕被R討厭，我太害怕重回孤獨。我害怕極了，甚至當時第一反應，是害怕從無接吻經歷的我，會不會讓R不舒服。
我能接受R熱烈的親吻的唯一辦法，就是把他想象成“她”。如果R是“她”，必然是一個非常可愛，非常漂亮的“她”，那么我絕對是一千萬個愿意的。在胡思亂想的同時，也許是因為太冷了 ，我們不斷的抱的更緊。
我們就這么在寒風中親吻。直到再一次下課才回去教室。我的臉凍得通紅。
之后，我們的關系開始“變質”，并且一天比一天親密了。R可以說是狂熱的“接吻愛好者”，我們有時躲在操場接吻，有時躲在教室后面接吻，有時在短短的下課10分鐘，R也要和我掩耳盜鈴一般，用校服蒙住頭，躲在下面接吻。
不僅如此，我們基本除了晚自習之后，我住校得回宿舍，他得回家，其他一整天都膩在一起，R開始親昵的叫我“親愛的”，甚至在別人面前，他也敢開玩笑和我互稱“老公老婆”。并且R每天晚上都要和我發短信，說些甜膩的話。我們常常聊要到困的睜不開眼，或者其中一個不小心睡著了。R不說“晚安”，喜歡用一個字“安”來結束。雖然那時候我用的是黑白屏的諾基亞，而且一個短信來回要一分鐘，但我總是等到那個“安”字，才沉沉睡去。
我們兩個男生，卻像小情侶一般，非常詭異。不過更離譜的卻是，我們并沒有遭到同學的嘲笑諷刺，因為R是人群中閃閃發光的那一類。我的同學們他們嘲笑愚笨的人，嘲笑難看的人，嘲笑貧窮的人，但是絕不會嘲笑R ---- 一個優等生，老師的寵兒，班干部。
但我心里，卻有一絲絲希望，如果真的存在眾人的非議，或許能讓R明目張膽，讓人臉紅的行為收斂一些。
我不是討厭R，以前我只是沒那么喜歡他。現在讓我糾結抵觸的，卻正好相反 ---- 自從我們第一次接吻后，我對R產生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情愫。我不再覺得他輕飄飄的走路樣子有什么不妥，也不再覺得他有時挽手的動作哪里別扭，我內心不敢，也不愿承認，但我的確開始喜歡上了他，以一種和我預想完全不同的方式喜歡！我喜歡他軟軟的耳垂，喜歡他蒼白，纖細的手指，喜歡他半命令半撒嬌的語氣。我每天醒來都驚恐萬分的發現自己更喜歡R了，時時還會夢到R。
寒冷的冬春時節慢慢過去，漸漸的迎來炎炎夏日，我終于意識到，不管我接受與否，在大家眼里已經有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和R戀愛了。
原來我已經戀愛了。
我像在黑暗中被R牽著，戰戰兢兢的摸索前行，我感覺這條路可能不對，但卻即不敢跌倒，也不敢松手。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畢業，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R發短信給我說，他明天晚上不回家了，他要在教室呆一晚看看，要我參與他的這次“冒險”。
我還以為，這次只是R一如既往的心血來潮。我一如既往的順從，我回復：好啊。
(三)
那個夜晚之后，每次當老師氣急敗壞的拍打講桌罵人的時候，我都會忍不住胡思亂想。
因為那一晚，我和R在這張寬敞的講桌上，曾赤身裸體的相對。
那一晚我們就像兩個小賊一樣，等到所有人離開。
我本以為計劃是吃吃零食，看看電影，用教室的電腦玩玩游戲，還有接吻。
可深夜到來，卻不能抵御潮熱的沖動中，我們在寂靜中進行了彼此的第一次。
當晚被蚊子咬出的包，過了幾天就消散下去。但是R和我的關系，卻好像永遠的改變了。
第二次是在之前接吻的操場角落，第三次是周末只有我留宿的宿舍，第四次是在空無一人的午間教室，第五次...
那段時間，R的眼睛像是放著光一樣。他突然充滿了各種計劃。他請求老師調座位和我坐同桌，他計劃著下學期年也開始住校，要和我住進同一個宿舍，R甚至開始關心我慘淡的成績，分析我的弱科，他滿心希望我能和他考到同一個高中。有一次R特別認真，特別興奮的拉著我的手，看著我說，要和我以后一起出國讀書，去一個兩個人可以結婚的地方。
他說的像是要和我一直在一起一樣，他說他愛我。
直到有一個周末的下午，我一個人在宿舍，R來找我，他特別親昵的抱住我，被正好回來的其他舍友看到。我清楚的記得他們互相竊笑著，使著眼色，一副“不可說”的樣子。還“識趣”的帶上門然后離開了。留下窘迫的我和一臉無所謂的R。
那一刻，我頭腦里幾乎都能響著同學議論我們的聲音。是的，其實到現在，全班都已經知道了我們突進的關系，知道了我們做的事。這種奇怪的集體默認，在我看來比嘲諷更可怕。從此班上有三種人，男，女，我和R。
我那從第一晚之后就開始的漫長恐懼，恍惚中快要爆發了。我害怕R計劃出的未來，一個即離奇非常，又聽似理所應當的未來。我和R在一起廝混的時候，就如同在夢中一般甜蜜飄然，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卻像是從夢中驚醒！回憶夢中之事，才發現更像是一場噩夢。一場我期待又恐懼的噩夢。
我更害怕正在被慢慢改變的自己，從中感到愉悅，逐漸沉迷的自己。
于是在暑假的第一天，R告訴我他家沒有人，并邀請我去他家玩。我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從來都逆來順受的我，最終下定決心，第一次拒絕R。
我知道會有很嚴重的后果。但我沒想到這次拒絕讓我們徹底冷戰，直到初中畢業也沒說過一句話。
R看出了我故意的冷落，他的自尊和我們一直以來的上下關系，讓他不可能向我低頭，況且R可能根本想不出為何突然之間，我會這樣對他。
他一開始回擊以同樣的冷漠，而我無動于衷。后來有幾次中午我到校時，看到自己桌子已經被人踢翻在地，我一言不發的收拾散落一地的書本，可能看熱鬧的同學比R更加失望。再后來兩人終于互相視如空氣，形同陌路。
每天見到互不理睬的R，我都更失落一分，但也更輕松一分。我不斷的提醒自己，如果R真的有一天求我和好，要繼續那樣的關系，那我一定不能動搖，要堅決的拒絕。不過，這樣的事從來沒有發生。
有一天我看著R和另一個男生有說有笑，心里不能控制的，突然感覺有些酸楚，有些嫉妒。我想起R與我的一切好時光，難受的想哭出來。
我才發現我用了最大的決心，卻收獲了最大的絕望。我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我真的愛上了R。
班上再也沒有人對我和R的事情開玩笑了，我的境遇應該說比遇到R之前還要差，可重回孤獨的我，卻顧不上因為為孤獨而痛苦。我陷入“失戀”的悲傷之中，時時的后悔自己做下的蠢事，后悔到胃痛。特別難過的時候，我甚至自殘，現在胳臂上仍可以看到好幾道美工刀劃出，深深淺淺的傷疤。在我內心深處，可能是希望以這種流血的方式道歉，R會原諒我。
但“國王”從未寬恕，從此與“乞兒”分道揚鑣了。
(四)
畢業那天，班上辦了一個小小的晚會。
所有同學和各科老師，齊聚教室。桌子被擺成環形，排滿了薯片瓜子。幻燈片放映著或是惡搞，或是感動的照片，音樂時而活潑時而煽情。R是那次回顧會的主持人，一如既往的焦點。而我，則是班上唯一一個缺席學生，一個無足輕重，也無人提及的缺席。
我就蹲坐在教室后門外，我不敢進去。晚會的主題是“舍不得”，但此時教室里面沒有人舍不得我，他們舍不得教室的一切，包括桌椅花草，甚至打掃衛生的掃把抹布。但是沒有人會舍不得我，我也沒有舍不得任何人。
所以我呆在外面，拿著涂改液，想了很久，在墻上一大堆煽情的留言的旁邊角落。寫了我的名字。
晚會結束，繞過一團團抱頭大哭的男生女生，我回到我的座位準備收拾東西離開。
我發現桌上放著一張同學錄紙。我認出，那是R的同學錄，淺綠色，像第一次見到R時，他衣服的顏色。
我特別仔細的查看，是一張空白的紙。沒有任何提示，也沒有命令。完完全全的空白，就和現在的我和R一樣。
但也許這張紙寫上一些東西，就能帶來一個新的開始。
我猶豫了很久，消磨掉了最后的勇氣，還是把它留在了那里。
離別之際，我大概想明白了R愛我的原因，因為其實我們一樣都是，孤獨的異類，都需要被一個人拯救。
美少年。
一千次一萬次的后悔。
可我不知道怎么愛你。
小說名 - 與少年R的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