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關于人生的故事。
就絕大部分的家庭而言,我是普通的,留守兒童,就絕大部分的兒童而言,我是幸福的,因為我的人生當中有他。
他是一個神奇的人物,他能一口氣扛著一麻袋谷子走三四樓,他能從天未亮耕耘到夜幕降臨,他能一頓吃上四五個饅頭,也能一整天不吃一點東西,他能忙上一天也不開口講話,卻也能一天講完自己的人生。
在他還算年輕的時候,在我還是小屁孩的時候,每天早上我睜開眼的時候,準能看到一天的蔬果已經放在門前石頭搭的架子上了,而上面那晶瑩剔透的露珠只剩一個光影,灶臺上的稀飯也已放在飯桌上,上面也有一層他愛吃的“粥皮”,而此時他也一定是在門前的矮凳上拿著他心愛的煙桿,從長著黑銹的鐵盒子里扯出一點煙絲,用粗糙的食指和拇指揉捏出一小丸煙草,放進他的煙桿,然后一縷縷如霧一般的煙緩緩地縈繞著他的周圍,他輕輕地吐露出口中的煙霧,像是把一早上的勞累全部吐露完,然后輕輕地敲掉煙屎。然后起身吃他的粥皮,繼續他一天的勞作,那時,我總覺得田地里或許有寶,不然,為何他能一待就是一天?
每次看他空下來的時候,他總愛拿來根細鐵絲幫給旱煙桿通煙屎,通出黑油油煙味特濃的一小團一小團的煙屎,再把嘴巴套上煙桿嘴用盡肺活量往外呼氣,只聽煙窩”撲”的一聲,沖出里面最后的一團氣泡一樣的濕汪汪的煙屎來,我們準會樂的哈哈大笑。
再長大些,他每年在親戚相聚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喜歡逗我,因為我太愛哭鼻子了,把我逗哭,然后偷偷地跑過來哄我,我知道他是愛我的,不然怎么會笑著哄我,不然怎么會眼里含著淚花。
是的,這樣歷害神奇的人物,在我就讀大一的時候,他躺下了,而愛他的我,在輾轉醫院的時候,我卻絲毫不知,家人替他隱瞞了我,原因是,他怕我擔心。大學一年級,當我如往常一樣打電話回家時,他們卻一樣隱瞞了他的病情,一次意外的家電,我的親人說漏嘴,我哭癱在宿舍,我只希望他能好好的,撿起手包,坐在高鐵上,回憶著二十幾年來的點點滴滴,我只慶幸還好他還在,當我趕到醫院的時候,我神奇而偉大的他還未清醒,家人告訴我別哭,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家人推著我過去講話,我努力克制自己的眼淚,還好,我偉大的他能用他明亮的眼睛看著我,能用還算清澈的聲音責怪家人讓我擔心,還好我還能努力地對他好,還好我愛的他還依舊愛著我。
病如山倒,他不再像從前一樣扛著那么重的稻谷一口氣上幾樓,他也不再像從前一樣一頓能吃下幾碗米飯,他更不再像從前一樣拿起他心愛的煙桿吐露一天的勞累。他變了,變得像孩子一樣需要人照顧,變得動不動就發起脾氣,變得挑食了,走路也變慢了,嘆氣越來越多,聲音也不再和從前一樣有勁,他健壯的身軀也變得消瘦,瘦的我想緊緊抓住他,害怕一陣風把他帶走,但還好,他明亮的眼睛依舊如陽光般明媚,他愛我的那顆心依舊深沉。
有時間,他坐在陽光下的時候,會回憶他走過的路,給我講他一生所去過的地方,也會給我講他所做過的事,總之他告訴我,人不能忘本,做事要腳踏實地,也是他告訴我什么是吃虧是福,他用一生的經驗詮釋“吃虧是福”。他說,年輕時別人不做,那他就多做點,于是他得到了做事的技巧;他說分財產時,不是他不愿意去爭,只是他不愿意破壞親人之間的感情,他覺得自己有能力養好這個家,于是他養好了一大家子人,他很驕傲,因為他的子女們同他一樣,不爭不吵不鬧;他說村里有事他就去幫忙,去干,努力做好每一件事,于是,渺小的他在村里卻德高望重。他告訴我,人一輩子,只要努力干了,對的起自己的良心,那就夠了。我,一直記得他告訴我的道理,并一直努力著。因為他是我神奇的人吶。
時間真的很寶貴,四年,他一躺便是四年光陰,從歡聲笑語,到默不作聲,我一點一點看著時間從他身上走過,花開花落,他一天一天地消瘦,瘦到喉嚨里只能發出一點呼吸聲,他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他連稀飯里的米粒都咽不下,他連看電視的精力都沒有,他連點頭都那么費勁,他連睜開眼都感覺很累,他連責怪自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像個孩子一樣需要我們看著他,需要他的妻子一口一口將流食喂進嘴里,他所能表達的語言只有點頭、搖頭、揮手和眨眼,他喜歡拿著他的手機按一整天,打通了又掛了,卻不讓他的子女回來照顧他,他是想讓他的子女生活過得更好,他會拿著空調遙控器按一整天,從高到低再從低到高,然后按不動了又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不做聲。但,我偉大的他啊,他還記得他疼愛的我,每次周末回家,他總能眨著明亮的眼睛看著我,我告訴他我回來了,他便會努力地點點頭,然后拍拍床,聽著我訴說一周的見聞感受,可是,他再也不能為我解惑了,只是會伸出骨瘦如柴的手,顫抖地拿出他放在床頭柜子里,他認為最美味的零食,給我。當我看著他自己難受地開始抽泣時,他會嘆氣,然后拉著我的手,我的一句沒事,他便會點點頭,我知道他心疼我。我偉大的他也還愛著他的孫子,揚揚手,指揮著我將他省下來的香煙留給他的孫子,我偉大的他愛著所有的人,他總是用他明亮的眼睛看著每一個人。像是要記住所有人的面孔,眼里充滿了疼惜,他多想,多想繼續愛著每一個人。
可是,愛了我24年的他,去哪了?農歷閏六月十七,陽歷八月十八,下午四點左右,他走了,他明亮的眼睛失去了光澤,那顆愛著所有人的心也不再跳動了,時間在他那里停止了,牽著他的手的我,撕心裂肺地哭喊,不愿相信他的離去,只是確實他離開了,他的手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反握著我,像是從前一樣告訴我別哭,他的妻子抱著他泣不成聲,耳邊充斥著哭喊聲,我不愿意相信,我以為他會遵守我們之間的諾言,等我兩年,我以為我還有很長的時間享受他的愛,可是親愛的他,離我而去了,當我們給他換好衣服時,當我為他穿上我替他買的鞋子時,我已不得不離開他的身畔,他孤獨地躺著。我親愛的他,一路走好。
回憶里,他的微笑還是那樣的慈祥,在向我細數他的一生,我知道,歲月在無情摧毀他寶貴的記憶,講述簡單的故事已經顯得吃力,但是,他總是在我歡笑中默默地回憶,堅持從腦海里尋找小時的痕跡,在那陪伴他的日子里,生活總是綻放著絢麗的五彩,時間卻也流逝的飛快,我不知道,沒有他還會不會感受那樣的溫暖,但我知道,他所說那美麗的空間里,總會有一雙眼睛,默默地為我祝福,想起他,激勵我一生的斗志將漸漸蘇醒,想起他,無窮的力量總是顯得沒有盡頭,淚問蒼天,既然讓我們有著如此濃濃的親情,卻為何又要讓我們承受血肉分離,仿佛不會老的他,卻已悄然的離去,沒有他,我的世界有了遺憾,但我知道,他依舊愛著我。
一生戎馬,只為守護他的家人,勞累一生,只為撐起他的那片天,心疼了所有的人,卻忘了心疼自己。疼愛我的偉大的爺爺,真的好想你,我知道,那份愛,永遠存在。愿天堂沒有病痛,春暖花開,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