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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過去一個月后,草橋鎮在網絡上復歸于沉寂。
網民們不再關注這個地處江東偏僻的小鎮。互聯網就是這樣,新的熱點出來,舊的就被遺忘了,網民們總是喜新忘舊。實際上,草橋鎮人也很快忘記了,微信朋友圈里只有零零星星的討論。
畢竟,日子還要一日既往地往前走。
小鎮又重新回到往昔的懶洋洋、慢吞吞的節奏。沿公路兩側一溜三層、四層的小樓,孤零零的一個或兩三個老人坐在樓門口的陰涼處,渾濁目光空洞地望著路面,時或一輛汽車或摩托車嗖地開過去。七八雞立在樹下打盹,一只母雞提起一只腳半晌不放下去,似乎塑住了一般,從巷子里猛地竄一只狗來,群雞受了驚嚇,便四散奔逃,一個五六歲的猴兒光著黝黑發亮的脊背追出來,舉著木棍沖向狗:狗操的,偷吃我雞腿!
正午的日頭毒辣,路上鮮有行人。往東到鎮子的邊緣,新蓋兩座十層大樓格外顯眼,用圍墻圈起來,兩扇大鐵門緊閉,墻上掛了一個牌子:草橋鎮賽龍養老院。院內場坪還有十來個老年人的健身設施。兩樓之間用大紅布拉著一個橫幅,貼著白色宋體字:熱烈慶祝賽龍養老院竣工儀式。
?? ??養老院往東幾百米是一個旅社,發舊的灰磚上用白漆噴出四個大字:跑馬旅社。下面是一行小一號的字:吃飯、住宿、經濟、實惠。令人詫異的是傍邊噴著四個血紅的冤字。異常醒目,隔著幾十步都能看見。
旅社前面有個很大的土場坪,無數的車轍印,想必是用來停車之用。旅社兩扇銹跡斑斑的鐵門緊閉,看不到一個人影。昔日這里卻是人來車往,好不熱鬧。此處往東去不到一公里是一處車流很大的高速出口。不少司機下高速便到此吃飯或投宿。
?山路兩側草木蔥蘢,樹枝上無數的蟬叫得鋪天蓋地、聲嘶力竭地喊著:拂了拂了。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漢一腳踏著破鞋,一只腳赤著,踩在滾燙的泊油路上,頂著烈日搖搖擺擺走過走馬旅社、走過養老院,走到鎮中心,路邊超市和飯店老板伙計坐在陰涼處看手機。老漢咧嘴露出僅剩的幾顆丑陋的大黃板牙,忽然凄厲地喊道:殺人啦,殺人啦…救命,救命!
肥胖的店老板騰地戰起來,厭煩地沖他揮揮手:他媽的,老瘋子,滾開,滾開!每天這都來鬼叫兩句。要是三更半夜的,冷不丁被你嚇出病來。
老瘋子嚇得往后一縮,沿著大街跌跌撞撞地喊:殺人啦…殺人啦…救命…救命!破鑼一般的嗓子傳出老遠。甚是駭人。
鎮上的人們早已習慣,不以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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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以前,昏昏沉沉的草橋鎮忽然興奮起來。
七月的天氣,烈日炎炎,稻田里黃金色的稻浪起伏,馬路上的收割機轟隆隆地開來開去。市集上,一些攤位早早擺好貨物,無非是蔬果、魚肉、服侍等貨品,鎮所轄的十幾個村莊的村民趁早上天氣涼爽跑來趕集。馬路兩側停了一長溜幾十輛摩托車。這個時間不比春節,留在村里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五十歲都屬于年輕的。當然,這兩年也有不少回來搞大棚種植或養殖的。人們趕集倒不太為買東買西,遇上幾個熟人蹲在路邊抽根煙,閑扯一陣,心里便覺痛快。如今,村民都不怎么種田了,把地租給種田大戶,一畝一百多塊。主要工作是幫兒女帶小孩,到縣城讀書的便跟去縣城去,做飯、接送。沒去縣城的,在家伺弄幾分菜地。一天很漫長,有的是閑工夫。但能走動的,逢雙日趕集,多半愿意騎摩托或坐一塊錢一趟的蹦蹦車來鎮里趕集。
日常村巷、田野空寂,閑得人發慌,連狗都無精打采。
趕集趕得就是這份越來越難得的熱鬧。
這不,兩個面色黧黑、皺紋深刻的老漢在集市口碰上了,蹲在地上悠然地抽著煙,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聊開了。
老厚,你說將來我們也能住到這個養老院去?
鎮東面的養老院是鎮上最高的建筑,十里之外都能看見。
別的村不好說,估計下家坊的住進去不要錢。你說,我們村怎么沒出這么個有錢老板!
嘿嘿,光有錢有啥用,還要舍得往外拿。人家康賽龍又是捐錢建小學、又是捐錢資助貧困生、又是孤寡老人。聽說拿出有一兩千萬。
老厚咂咂嘴巴:老天,一兩千萬!人家的錢是怎么賺來的?!就是撿也要花幾多力氣!
嘿嘿,人家有錢人,錢生錢,賺錢快。我聽說康賽龍在龍城三四個酒樓,七八個大飯店。這點錢九牛一毛。
要能跟他沾親帶故就好啰。
我一個玩伴是下家坊的,比康賽龍大幾歲,跟我講過他。他爺娘就他一個仔,爺憨憨顛顛,吃了酒就跳神;他娘七二年發大水沖走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誰來管他?打小就偷偷摸摸,打起架來不要命,十七八就在鎮上混街,腰帶上別兩把尖刀,整條街沒人敢惹,連派出所也怕他三分。當時整個下家坊都以為他的下場不是坐牢就是挨槍子。誰知他跟一個跑長途的去了龍城,二十年后再回來,一下子就發達了。專門有司機開小車回來,一出手就是二萬三萬的,修路修祠堂的,下家坊男女老少都沾他光。
老厚嘖嘖贊嘆:做大事、賺大錢幾個像我們老實巴交的?
兩人沉默了一會,煙霧繚繞,夾在手指上的香煙燒出一截長長煙灰,快燒手指,老厚夾到嘴邊,又猛地撮了一口,煙灰落在他漿洗得泛白的藍布衣上。他嘆了口氣,將煙頭丟在地上。拍了拍身上,抬頭望了望養老院的樓頂:千般好都是別人的,嘿,進去看看吧。說著晃晃蕩蕩進了集市。
第二天中午,從高速口下來一輛黑色奧迪A8,徑直開到跑馬旅社。吧臺后面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慌忙迎出來,臉上早堆出笑容。汽車在陰涼處停穩當,司機一推車門,利索地走到后排拉開車門,側身站在一傍,伸手抵住車頂。司機二十幾歲,寸頭,白襯衣黑西褲,身材挺拔,看去很精神。從車內鉆出一個人來,五十多歲,一頭白發,白色對襟,上書各種書體的道字,等他站直再看,身體頗為富態,一張方臉,紅光滿臉,兩道濃黑的眉毛,腫脹的眼泡,左手手腕帶著一串黑色紫檀手串,右手盤著另一串,極為醒目的是右手少了一根無名指。與此同時,從另一側的副駕和后座下來兩個女子,都是三十許,風姿妖嬈。
老板娘笑道:大哥一路辛苦,昨天下午接到大哥電話,趕緊叫王老四去山里下夾子,早上送來一只野雞、一只肥兔,要不然,都不曉得拿什么招待大哥!
這大哥哈哈大笑:難為美鳳大妹子,主要讓她們嘗嘗貨真價實的野味,指了指隨行的兩個女子。
老板娘沖她們嫣然一笑:兩個妹妹好漂亮。讓我這小店蓬蓽生輝。咱這地方口味比不上大城市,食材倒是貨真價實的。
?這時,系著圍裙的店老板跑出來了,見大哥堆出笑容,康老板,康大哥!他看起四十來歲,忠厚老實的樣子。
?康賽龍笑道:默仔辛苦了,你的手藝在整個草橋鎮也是數得著的,大后天搞養老院竣工儀式,就在院內搭個涼棚,擺上四十桌,到時少不得辛苦你!
默仔受了褒獎,臉上、鼻頭泛出光來,使勁點頭。
老板娘忙往里讓,菜是掐著點做好的。一面沖默仔一努嘴:還傻愣著干什么,趕緊去安排上菜!默仔一溜煙去了,老板娘引著康賽龍一行到了一間寬敞整潔的包房。
空調早就打開了,甚是涼爽,兩個中年婦人一盤一盤往桌上搬菜,都是草橋鎮特有烹飪方式,青椒、紅椒、干辣子一起做料。一道干燒魚、一道炒野兔、一道炒野雞、一道燉土雞、一道干筍臘肉、一道炒黃瓜,一道抄青菜梗、一道炒絲瓜等十幾個菜,又燉了一壇鴨湯。一壺甜水酒。滿滿地擺了一桌。老板娘把康賽龍請到正座,安頓其他人坐定,親自給他們碗里篩完酒。沖康賽龍一笑:大哥,你嘗嘗這水酒,我自己釀的。
康賽龍端到嘴巴咂了一口,連連點頭,好酒好酒。抬頭望著老板娘笑道:也就鳳妹子心靈手巧,別的地放你花多少錢,沒處買。
老板娘用公筷夾了一塊上好的兔肉,放在康賽龍面前的碟子里,大哥,兔大腿肉,你嘗嘗味道正不正。康賽龍抄起筷子夾起送嘴里嚼著,不住點頭:不錯,真不錯,默仔今天超水平發揮。對同行的女伴和司機說:別光看我呀,都吃都吃。這是我正宗的家鄉味道。
又對司機笑道:小嚴,你也吃點水酒。小嚴躊躇了一下。老板娘格格一笑:怕什么,縣領導都是大哥的朋友,查酒駕還能查到大哥頭上?
??小嚴端起來喝了一口:好喝!
幾個人一起舉箸,說說笑笑。
??康賽龍對老板娘說:美鳳呀,你去照顧外面吧。別光顧著我。
??老板娘又是格格一笑,大哥要談什么機密事,趕我走?我是召之即來,揮之即走。她面帶桃花,額頭有幾道抬頭紋,眼眉彎彎,臉上幾個雀斑,風韻猶存。
??康賽龍忍不住贊嘆,美鳳擱在這么個小地方真是耽誤了,要是放到龍城,準是個厲害角色,一只名副其實的鳳凰。
??老娘娘聽了,眼波蕩漾,笑靨如花,哎呀呀,大哥又取笑我,我這又老又土的,哪上得了臺面,要是像兩個妹子這樣年輕漂亮,我就賴上大哥帶出去闖了。說著,慢慢退出去,回過頭頭來:大哥,有事叫我!輕輕帶上門。笑聲猶留在房間里。
??幾句話把在座的兩位婦人恭維的眉花眼笑。康賽龍大為高興,大口吃喝,一面笑著對其他人說:今年體檢醫生說我三高,讓控制飲食,在龍城,管你是誰,說不喝就是不喝。一到老家就不行了,三句兩句一勸,一高興,啥都拋到腦后去了。
?? 一個女伴笑道:哎呀,難得放縱幾天,沒事!沒事!
?? 正說著,只聽門外有人喊,康大老板怎么蔫不出溜地回來了,到了也不打個招呼。
??康賽龍搖搖頭,苦笑道:麻煩來了,想吃頓清凈飯都難了,這個家伙來了,又要被他纏幾小時。
?? 女伴問:誰呀?
?? 康賽龍輕聲道:鎮里書記,彪呼呼的。
???話音未落,有人推門進來,一張圓滾滾紅彤彤的臉,圓滾滾的身材把衣服撐得很不齊整,圓圓的眼珠溜溜轉,肉嘟嘟的手掌上端著一杯酒。進門就喊:康大老板,我這兩天琢磨著你要來,專門恭候大駕,你老人家就悄悄地進村了!
??康賽龍忙站起來迎上去,臉上堆笑:郝書記你這日理萬機的,我哪好意思每次回來都麻煩你,拉著他的手到自己傍邊坐下。
??郝書記目光掃過兩個女人,笑道:你手下的兩個女將?氣質這么好!看來你是有備而來呀!
? 桌上有多余的餐具,有個女伴趕忙在郝書記面前擺了一幅。
??康賽平摟著他的脖子,笑道:你這個書記跟土匪似的,把我的姑娘嚇得!喝吧!您呢。
??郝書記哈哈大笑:我倒想做土匪,搶個美女做壓寨夫人!端起碗來跟他碰了下,一飲而進,抄起筷子吃菜,吃完,晃著大腦袋,咂著嘴巴道:好家伙,張美鳳好偏心,吃菜從來不給我們吃。女人就是這么現實,誰叫我窮呢!
??張美鳳推門進來,假意嗔道:說什么呢?郝書記的嘴巴越來越刁了!抄起酒壺過去給他們篩酒。
郝書記搶過酒壺,笑道:張美鳳,你別光顧著灌我們,你也喝一個。拿過一個空碗篩滿!
喝!喝!
?張美鳳擼起袖子,將酒端到嘴邊,一揚脖一飲而盡,嘴角漏出兩串撒在前胸。瞬時面帶桃花,嘴角眉梢風情萬種,笑道:郝書記,你喝,你喝。
郝書記笑道:不行不行,我得把手下人叫過來,不然你們合起伙灌我!說話間,又有三四個人端著酒杯進來,不久,鎮上有頭有臉的人聞風而來,這頓飯一直吃喝說笑到下午四點才散!
?康賽龍喝了不少酒,臉色通紅,臨行從皮包里抽出一疊錢遞給張美鳳,看去足有三四千。張美鳳慌忙往回推:哎呀,不要不要,大哥來一趟,我難得請一次。
康賽龍提高聲音:給你你就拿著,你小本買賣,今天我來吃,明天他來吃,還不得把你吃垮了。由司機女伴扶著上了車。張美鳳送到門外,一直望著奧迪車沒影了這才回來。
???默仔扶著墻,望著外面打呵欠。
???張美鳳瞟了他一眼:這才叫大老板!人家才不會占你便宜!依著你,下次人家懶得搭理你。說完,扭著腰胯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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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的天亮得早,五點來鐘,月還未落下去,天邊大片的魚肚白。這個時刻,天際、村莊、山野、稻田構成了一幅傳統的水墨畫。林間公路上,一個穿粗藍布衣的王老漢騎著一兩破舊的摩托車往鎮里去,摩托車聲如同一個大胖子的打鼾聲,呼嚕呼嚕地怪異地響著。養老院紅色的墻體格外醒目,遠遠便望見,成為草橋鎮的地標。
王老漢緩緩騎著,忽然一皺眉頭,慌忙到靠路邊停車,彎腰捂著肚子沖進草木叢中,忙不迭地解開扣腰帶,因走得急,腳下不知被草叢中什么絆了一下,扭頭定睛一眼,兩條赤裸的人腿橫在草叢里,腳上穿著粉色的高跟涼鞋,順著腿往上看,雪白的大腿露出一大截,身上是白色的衣裙,頭發披散罩住臉。王老漢嚇的一哆嗦,兔子一般往林外沖去,褲腰垂到腳跟,一絆,將他絆倒在草叢中,跌得他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來。他扯開破鑼一般的嗓子喊道:死人了,死人了!林子里靜寂如死。他掙扎著翻過身來,目光正落在女人雪白光滑的大腿上。他往上瞄去,從裙底隱隱約約看到里面。王老漢中年喪妻,鰥了二十幾年,到鎮上趕集常在理發店門口往里瞄來瞄去,尤其夏天,涂脂抹粉的女人們坐在竹椅上,穿著短裙,露出雪白大腿,坐姿極有誘惑力,他不覺看呆了。有時女人沖他咧嘴一笑:大哥,洗頭么,包你舒服!
王老漢咽了一口唾沫,艱難地搖了搖頭,他沒錢,干了這個,就得餓肚皮。
他雙手撐起來身子,把褲子提起來,經此一嚇,內急竟憋回去了。他目光牢牢地被女尸的下半身吸附著。這會,不再像初時那么害怕了。腳下一根兩尺來長的松枝,他彎腰撿起松枝,四周望了望,朝死尸慢慢走過去了。
鎮派出所是七點一刻接到110報警的,值班的警察一聽到死了人便有些慌亂,忙打電話給所長匯報,所長又給縣公安局反應,等候指示。出警到現場已經是9點多了,現場早集聚了幾十人,尸體被抬出來 ,停在馬路上,挨著尸體,一個老婦人和二個中年婦人坐在地上哭天搶地哀嚎。幾步遠一顆碗口粗的松樹上,一根粗麻繩捆的王老漢,鼻青臉腫,鼻血滴滴答答落在粗布衣服上。一個臉色浮腫的男人黑著臉站在老漢身邊,手里攥著一根松枝,正是飯館老板默仔。
王老漢有氣無力地:人不是我殺得,我就是看了一下…
圍觀的人中一個老婦人指著老漢罵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么大年紀,做出這種豬狗不如的事來。
另一個老婦人說:就算你干了這事,也不能要人家命啊,這年紀輕輕的,多可惜!
警察們分開人群,一問才知,死者是全鎮聞名的張美鳳,縣里不少領導都曉得她。負責辦案的彭警官傻了眼,哪是案發現場?這亂哄哄的,什么都破壞掉了,沒奈何,只得把尸體送法醫室,將嫌疑人王老漢、報案老漢和家屬帶回縣公安局訊問。
到午飯邊,警察便把事實搞清楚了。
7點來鐘,另一個老漢騎摩托要去鎮里,路過案發現場,看見路側停著一輛摩托車,便停下來察看,掀開摩托車的龍頭下面的箱子和車座下的箱子,里面塞了一堆踩碎的礦泉水瓶。什么值錢的也沒有。
忽然林子里有人發出哼哼嗨嗨的聲音,便下了車到林中一探究竟,一看不要緊,王老漢脫下褲子,一手擼著自己下面,一手捏一根樹枝伸到女尸的當中,裙子掀開,內褲蛻下,露出下體來。
老漢掏手機打110,王老漢一看丑行被發現頓時慌了神,顧不上提褲子,納頭便拜。老哥,不是我做的,我早上騎車憋了一泡屎,進來阿屎,看見死尸…啰啰嗦嗦說不清楚,忽然意識到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站起來提起褲子,沖出來,想跨上摩托車奪路而逃。目擊的老漢哪里肯依,一把扭住。兩個便在路邊撕扯起來。這時,路上有不少行人了,湊過來看熱鬧,一問才知道林子里死了個女人,有膽大的進去一看,其他人也跟上去了。有人認出是跑馬飯店的老板娘來。往西不到一里便是跑馬飯店,騎了摩托車去送信,張美鳳在飯店當服務員的大姐匆匆趕來,先到林中認人,一看衣服便蹲下哭開了,有個老婦人勸她先別急著哭,把死者的短褲穿好了,露在外面不好看。沒多久,張美鳳的二妹和老娘來了,也是一通哭嚎,聽人說兇手抓住了,就是路邊的王老漢,三個女人發了瘋一般廝打王老漢,打得鼻青臉腫,哭爹喊娘。圍觀的有人用一根麻繩將王老漢捆在路邊的一棵松樹上。
張美鳳老娘說,不能叫她女兒停在草叢里,蟲子亂鉆的,叫兩個女兒抬出來停在路邊。默仔八點來鐘他騎摩托趕到,晃晃悠悠地,險些沖到人群里,有人幫著扶了一把這才停住,他一身臭氣熏天,眼睛浮腫,顯然酒還沒醒。看看死去的妻子,看看哀嚎的丈母娘和兩個大姨子,又看看綁在樹上狼狽異常的王老漢,泥呆呆發愣。他大姨子之哭沖她吼道:死人,你老婆死了,你一點反應都沒有么。
?? 默仔地上撿起一根松枝走到王老漢身邊一通亂抽,打得老漢嗷嗷亂叫。
???警察覺得奇怪,他為何最后趕到現場,老婆不見了難道不知道,為何沒有報警?
?? 默仔說,昨夜傍晚,張美鳳跟他說要出去一趟,可能會晚點回來,也可能不回來。夜里客人不多,九點多人都散了。張美鳳也沒回來,他想著可能是被人叫到縣城應酬去了,以前也有過好幾回,喝多了就在酒店開房住了。起初他也打電話問她,被一通大罵,后來也就不問了,第二天十點來鐘,她自己也就回來了。恰巧彭水鎮的朋友打電話讓過去喝酒,他就騎著摩托車去了,喝了半夜,喝多了,就在朋友家住下了。
警察繼續追問是彭水鎮的朋友叫什么,手機號是多少?默仔言辭閃爍,抵賴不過,只好吞吞吐吐說是個女人。他丈母娘聽了,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好你個負心漢,背著我女兒偷野女人。他兩個小姨也打他。把他打急了,吼道:她背著我不知偷了多少回野男人,還有你!他一指大姨子:上周三晚上張美鳳不在,誰半夜溜到我房間來的?!
???鎮上的人都知道跑馬飯店有特殊服務,過往司機留宿的,夜間張美鳳和他姐姐便會問他們有沒有那方面需求。但有,講好服務項目和價格,打電話給縣城的媽咪,叫一車送小姐過來。官面上的人很清楚她做這種勾當,要掃黃也就掃了,掃幾回司機就不敢來了,生意自然也就掃黃了。然而,張美鳳做人八面玲瓏,很會來事,把縣里、鎮里的各色人物應酬得很舒服,都爭著照顧她生意,因此跑馬飯點竟成了網紅旅店。
?? 警察找默仔說的女人一核實,默仔確實跟她有一夜風流。法醫解剖結果最快也得一周,案發現場又弄得亂糟糟的,翻回去也沒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要命的是那段山路也沒有攝像頭。而且現在人不用打電話聯系,更多用微信語音和視頻。去移動公司查通話記錄多半無效。
情殺?搶劫殺人?誰是兇手?警方一頭霧水。
???案件很快便在微信上發酵了,邙縣籍的三十萬人在朋友圈、各種群里議論開了,有人在群里發了一張死者蛻下短褲的照片,又人把家屬的老底抖在網上,頓時掀然大波。很快有知名網媒也關注了,發出一篇文章跟進。縣領導感到輿論壓力,讓公安局、宣傳部趕緊應對。
?? 張美鳳莫名被殺,康賽龍既震驚又惋惜,當眾表態,以后她兩個孩子從現在到大學所有學費都由他包了。他與領導們商量要不要推遲養老院的竣工儀式。領導們說還是照舊,這是全縣的示范工程之一,要集中宣傳,轉移下輿情熱點,規格要高,但要辦得低調。
??? 康賽龍回酒店后悶悶不樂,近年來他頗信命數,得回龍城找大師算一卦心里才踏實。中午縣城不少人約他吃飯,他都拒絕了。他忽然想去養老院看看,找個理由把儀式往后推。他便帶了兩個女伴,喊了司機小嚴開車直奔草橋鎮,半個小時就到了。把車直接開進院子里,開門下車,陽光很毒辣,地面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院子里也不見一個施工的工人,想是出去吃飯了。康賽龍邁步走到樓門前,上下打量,不禁搖頭皺眉:一看就是個豆腐渣工程,我就知道縣里的工程隊靠不住,我投這么多錢不曉得裝進誰的口袋。他媽的!我這個大善人做得太窩心了。現在也只能硬著頭皮也得做下去!他媽的,在龍城誰敢蒙我!回來我跟個傻子似的。
? ?正說著,門內出來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見到他嚇了一跳,下意識退了一步。
???康賽龍大怒:媽的,連個看門的都沒有。亂七八糟的人躲這里來,美鳳是不是被這種人殺的。伸手一指這人:你哪來兒。邁步追上去。只見那人腰間抽出一把匕首直刺他胸口,一刀二刀三刀,一連扎了十幾刀。一面喊道:獅子頭,你還記得老子嗎?老子跟你說過遲早找你算賬。
?? 康賽龍捂著胸口說不出話來,血汩汩從手指縫冒出來。兇手把他推翻,拎著血淋漓的刀沖出去,司機和兩個女人早驚呆了,措手不及。左邊的一個女人與兇手目光對視一下,嚇得阿地叫了聲。
兇手點點頭:張萍,我可以殺了你。但是我留著你,讓人看清你的嘴臉。說著大搖大擺出了院子。
許久,這個叫張萍女人喊道:報警啊,快打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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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橋鎮多山嶺,山不算高而林深草密,連綿不斷。下面張坑、李坑、黃土嶺三個孫莊都在深山之中。留在村子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房屋比人多。要是這么窮兇極惡的殺人犯流竄到村中,就算不殺人,隨便找見間屋子就能躲起來。若要行兇,村里誰能抵擋?
頭天夜里,各駐村干部接到電話,連夜趕到村里商量對策,鏜鏜地敲鑼,走街串巷,通知村民緊閉門戶,夜間不要出來。這一夜,整個草橋鎮的鄉民過得戰戰兢兢,生怕遇到兇手!在外的,更不安穩,擔心家里老人小孩安危,都埋怨當地官員反應遲緩,網上罵娘聲不絕。
邙縣官員從縣委書記到村長,誰能睡得著,連夜調集人馬,準備一早便搜山。同時在各村口、路口設卡,防止他再行兇或逃出本縣。
警察詢問隨康賽龍來的司機和兩個女伴兇手情況,都回答對兇手一無所知。
次日,太陽爬到一桿高,山林蟲鳴嘰嘰,鳥鳴喳喳,喧鬧不休。養老院前的馬路上,停了十幾警車,荷槍實彈的警察們馬路整裝待發,陽光毒辣,警察們臉上早掛滿汗珠了,負責全線指揮的副縣長,一手握著對講機,一手端起電話已一通吼叫,不斷有各鄉組織掃山隊來匯合,能來的都是五六十歲的,拿著長棍、燒火叉、鋤頭等當武器。到九點來鐘,才湊齊一百多號人。還沒搜山呢,有人便中暑了。把縣長氣得跳腳,還得安排人送往醫院。
市里來支援的警犬隊和武警還不知什么時候到。這連綿幾十里的山嶺,到時是茂密的叢林,這點人撒下去無異大海撈針。沒辦法,先在附近山林拉網搜一搜吧。
俗話說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兇手身上背了一條人命,也不會在乎多背幾條,如是躲在灌木叢里,冷不丁沖出來給一刀,誰能防得了,一條老命八成也就交代了。搜山隊隊員都存了這樣的心思,誰都不敢落單,連撒尿也不敢背人。隊伍鬧轟轟的,草木叢中驚起的野兔亂躥,野雞撲棱棱飛跳到另一處灌木叢,樹枝上的麻雀群黑壓壓地飛到十幾步開外的樹枝上落下。沒人注意這些,就算兔子躥到腳底下也不會管。人的眼睛彪彪地盯著簇簇的灌木叢,,掄起手中的長棍、火叉敲敲打打。林子里沒有一絲風,又悶又熱,到中午搜了幾里,人困馬乏,警察不敢說什么,村民抱怨連天,叫嚷著要回去喝水吃飯。
前線壓陣的領導一看士氣低落,先撤吧,還是趕緊催市里援兵吧。
中午三四個小時的氣溫都在40度以上,密林中更悶熱、這個時段在日頭下暴曬最容易中暑,搜三隊只好在草橋鎮的賓館歇息,住不下這么多人,在大廳和樓道的地面鋪了涼席打地鋪。大家紛紛議論,這么熱的天氣,嫌疑犯如果藏在林中,那也一定是泡在溪水中。林子都是幾十年前砍光之后栽的,松木、杉木為主,不像以前純野生林,草木種類繁多,這個季節有許野果可吃,因此兇手很可能餓得受不了,溜到村中找吃的。只要攔住必要的關卡就能將他困死的山中。下午4點多,太陽偏西,日頭稍稍溫和一點,搜山隊打氣精神再搜了五里,一無所得。
張美鳳的娘家人見警方了精力都放在抓康賽平兇手上面了,心中不平,在跑馬飯店用紅漆噴涂冤字,對媒體記者說政府見他們家沒勢力,不把他家的人命案放在心上,同樣是人命,厚此薄彼。縣領導命草橋鎮郝書記去做家屬工作,他看到網上消息搖頭咧嘴搖頭苦笑。第二天市的支援來了,一個武警中隊,三只警犬,還有無人飛機。當地掃山隊膽氣立刻壯起來了。搜山進展明顯快多了,上午便推進到離草橋鎮二十里外的小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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邙縣東面多山嶺,十里不到的一個村子叫后坑,住著幾十戶姓殷的人家,離村莊二里外的山坳里有兩間老舊的磚瓦房,有個湖南老漢孤零零住在這里。當地人都叫他老賴,大約是八零年與他兄長帶著兩家老小遷過來的。起初在十里外的友誼水庫看水庫,靠養魚養活兩家人,與當地人并無多少往來。2000年在山坳里蓋了兩間磚瓦房,打地基的時候,后坑人不愿意,把砌好的地基推平了,將泥水匠趕跑了。鄉干部來了好幾趟出面做工作,最后賴家在曬谷坪擺了三天的流水席請后坑人吃酒席,總算容他落腳。
賴家老人漸漸故去,年輕的都到城里謀生了。只剩賴老漢一人了,他不愿拖累子女了,執意獨自生活。年紀大了,病痛多,肺氣腫、老寒腿等許多毛病,他與當地人素來不怎么往來,一天到晚連個說話的都沒有。去年養了一只狗,叫人偷走了。平日他拖著一條竹椅子坐在屋檐下,呆呆地望著田地山野。由翠綠變成蕭瑟,再由蕭瑟變作蔥蘢,年復一年。傍晚時分,天漸漸黑下去,山上的草木只有模糊的輪廓。兩道燈光直直的打過來,由遠及近,晃來晃去,過了一會兒,一輛開到門口停下,搖下車窗問:老賴,有沒有看到生人,看到生人要打電話上報。知道嗎?
?? 老賴耳朵似乎不太好,抻著脖子茫然地看著他們。
?? 村干部搖搖頭,扭頭看著副駕同伴:湖南老聾子,說什么沒說,除非拿喇叭來沖他喊,這邊離草橋鎮四十里,還能跑這里來?回吧。
??掉轉車頭,疾馳而去。
??老賴扶著墻站起來,往家里去。摸到廚房拉開點燈開關,30瓦的老燈泡發出昏黃的燈光。老賴拿到粗木桌面上的罩子,有兩盤中午做的剩菜,一盤辣椒炒空心菜梗,一盤炒空心菜葉子。他提鼻子聞聞,好像又有點餿味了,天太熱了,存不住東西。然而他又懶得動火。他掀開鍋蓋,鍋里的飯也是昨天剩下的,中午撒了一點油拍碎了熱了一下,勉強吃了半碗,還剩不少。一個人吃飯太麻煩,蒸飯做菜總剩下來,一兩天吃不完。他鏟了一點擱鼻子底下聞了聞,似乎還沒嗖,老賴搖搖頭,沒有一絲食欲,吃喝竟然成了一件負擔,活著就是受罪,老賴尋思熬春節時候走,可以減輕兒女的負擔。不用慌亂地請假趕回來。
??老賴盛了飯用溫開水泡了一下,在桌邊坐下來,嘆了口氣,勉強往嘴里扒拉幾口,味如嚼蠟。這時,門外探進來一張陌生面孔,沖他和善地笑道:大爺,旅游路過的,能不能給碗水喝。
說著半個身體邁進來,老賴睜開昏花的老眼,見來人個頭不高,四十來歲的年紀,面容憔悴,一身寬大的漿洗得發舊的迷彩服,背著一個黑色的旅行包,手里用一個破草帽往身上扇風。
老賴耳背,聽得不甚明了,高聲問:什么,我聽不明白。他濃重的湖南口音叫讓對方也是一頭霧水。這人便做了一個喝水的動作,老賴懂了,站起來,走到水缸邊拿起水瓢沖他招招手,這人忙過來接了,舀了水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喝得這個痛快,一連喝了三瓢,放下瓢沖老賴作揖,微笑,嘰嘰咕咕說了幾句,老賴也沒聽清楚。他佝僂著腰往桌上來,這人并不急著離開,目光掃過他桌上的飯菜。老賴年輕時挨過餓,從陌生人的目光中讀出這種渴求,喃喃道:想是餓了。便沖對方說:你要不嫌棄飯菜差,就坐過來一起吃吧。拿筷子比劃了一個吃飯的動作,又指了指灶頭的碗筷。這人喜出望外,連連道謝,走到灶邊盛了飯坐他下手,夾了幾根青菜梗放碗里大口往嘴里扒拉,狼吞虎咽,好像餓了好幾天。老賴不吃了,看著他笑:慢點吃,都歸你。有個伴一起吃飯倒好,看著都香。
?? 這人一眨眼就把剩余的飯菜一掃而光,意猶未盡。老賴問他:你是外鄉人吧,怎么到這里來了?
? ?這人對著他耳朵大聲說:我是旅游的,就是背包進山旅游的,天黑迷了路,撞到您這里來了。
?? 老賴聽懂了:這黑咕隆咚的,夜里你到哪里投宿去?
?? 這人:就在山里搭個帳篷吧
?? 老賴搖搖頭:外頭蚊子多,野豬、山狗夜里下山來,你不嫌棄,夜里就住我家,給我作伴吧。
?? 這人又忙著作揖感謝,將背包放下來,有忙著收拾碗筷,拿到鍋里漿洗,收拾完。對老賴說,大伯,我給你燒水泡腳吧。便又到灶邊燒水,燒得,用木盆舀了,涼水兌的合適了,端來讓他泡腳。
??老賴頗有些恍惚了,好多年未曾被人服侍過。這人蹲下來替老賴搓腳,一面抬頭沖他笑道:大伯,我老家也是農村的,我爸跟你年歲差不多,身體也不好,我在外亂跑,沒怎么進過孝心,現在想起來很后悔。??????????????????
? ?一個孤寂的老人,一個愧疚的兒子,瞬時他們心意相通,竟從對方身上得到久違的溫暖。
等這人替老擦好腳,端盆到外面倒掉水,老賴說,伢仔,你也擦擦身子,解解乏。
??繁星滿天,夜風習習,兩個剛認識的陌生人坐在屋檐下聊到深夜,其實呢,多半是自說自話,老賴耳聾,聽不甚明了;反過來他口音很重,中年人也半懂菲董。然而兩人目光中都閃爍著喜悅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