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那一日,我回去祭奠去世七年的姥姥。姥姥棲息在她老去的房子旁邊,并沒有埋葬在公共墓地,姥姥在那房子里生活了一輩子,她說老了之后也不要離開,就在門前那棵大樹底下看風景,舅舅們就把她埋葬在那棵樹下。
老房子距離我現在工作生活的地方二百多公里,開車需三個多小時,前一日,我早早地收拾好了隨身必帶的重要物品,放入手提包,并提前放進車里,這樣第二天早上就可以直接出發,不必擔心會落下什么。
車子的后備箱里,裝滿了我提前購置的禮品。其實也就是幾箱牛奶、一些水果、單位發放的即食海鮮干貨、幾箱肉制火腿禮盒。東西不多,可是因為大都是禮盒,占據的空間就大起來,所以后備箱滿滿當當的。那是給幾個姨和舅舅帶的,姥姥生了六個孩子,他們從小看著我長大,雖然我自知,自己是個平凡人,有一份平凡的工作,過著平凡的日子,可是,在她們眼中,我極其不平凡,她們以我為驕傲,這讓我每次回家不得不表現得像一個走出村莊、在大城市扎根的了不起的人物。
出門的時候,雖然帶著困意,我仍異常高興。我看厭了肥頭肥腦的科長,他總是對我寫的報告大肆否定,我努力的成果在他眼里好像一文不值,他張牙舞爪的樣子經常出現在我的夢里,讓我覺得既憋屈又絕望。可以暫時逃離這個折斷我翅膀的地方,所有的不如意一掃而光,我興奮得夜不能寐,以至于起床晚了半個小時。
回去最便捷的高速路,最近在整修,這些路,不是正在修,就是準備修,出門必須提前準備,搞清楚路況,這真是讓人煩躁的事。也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不是這在修就是那在修,整個社會都處在修理中。這種情況下,只能走國道,走國道的話,就有很多不確定性,比如等待紅綠燈的時間具有不確定性,車輛多的地段會出現堵車的情況等,所以,我預留了時間,這樣即便晚了,也有回旋的余地。
即使這樣,晚了半個小時也很難保證能準時到達,所以,我只能將車速提高。提高車速就需要打起十分的精神頭。
有很長一段路,盤亙在延綿不斷的山巒之上,開起來像是在不停爬坡,在峰頂的時候視線格外開闊,可以遠遠地看見下一個頂峰,以及兩個峰頂之間密密麻麻的小汽車,這種視野開闊的感覺很妙,像是可以掌控未來,因為接下來的路途一覽無余。但是,要到達峰頂之前的那個爬坡時刻,我總是很惶恐,因為眼前只有高高的坡,看不見路況,不知道會不會有行人和小三輪車突然出現,所以總是處在極不安全的情境中,心里沒有一點底,只能睜大眼睛,盯著前方,并將車降下來。
這樣開了大概半個小時,我覺得眼睛發澀,頭有點脹脹的,所以我將速度放慢,同時認真觀察起路邊的狀況,我想找一家商店,買一瓶即飲咖啡飲料,對我來說,這種飲料很管用,可以讓我打起精神來。在這幾年的工作中,咖啡是我最親密的伙伴,我的工作經常需要加班到很晚,很容易困乏,那時候,一杯咖啡可以讓我的內心安定清凈,我漸漸對它有了依賴,即便只聞到它的香氣就能清醒起來。
很快,我就看到前方出現了一個商店,老張商店。紅底白字的門頭招牌不夠大,但是對于那窄窄的小門已經足夠,招牌嶄新,這讓它很顯眼。周圍的水泥房都很老舊,地面也很雜亂,堆了很多干枯樹枝、經風吹日曬而褪色的塑料垃圾、還有一坐小山似的黑色的煤堆,正是這些東西的破舊,使它的招牌顯得格外新,我將車往那開,慢慢停了下來。
這時,我滿腦子在想的是,老張的這店里,能有咖啡嗎?要不是它的牌子嶄新,我肯定不會停下來,我不相信一個破舊陳腐的馬路邊小店里會賣十幾塊錢一小瓶、包裝絲滑的咖啡飲料,大概只有面包、火腿腸、一塊錢一瓶的純凈水才和它們比較搭配。但是,老張商店這塊招牌很新,讓我覺得它是活的,活生生的東西容易給人帶來驚喜,所以我停下車,往店里走。
下車的時候,我伸出的左腳踩到了一塊黑乎乎的還不太硬的東西,我猜那大概是某種動物的糞便,不舒服的感覺開始從這只腳往上蔓延。地面散發出野生卻刺鼻的氣味,那應該是太陽炙烤中的各種垃圾散發出來的氣味,這更讓我有些暈眩。旁邊有幾個大石塊,我走過去,使勁地蹭那只粘著黑東西的左腳,覺得它不再硌腳之后,我拿起手機,強忍著所有內心的不快,走進了老張的商店。
商店里面黑咕隆咚,這在我的預料之中。各種商品的氣味混合起來竟讓我感覺挺香,心里格外踏實,仿佛回到了安全的世界,腳踏著實地,呼吸著帶有人間煙火的空氣。這或許是預感的本能,因為此時,屋子外面或許正發生著天翻地覆的事。商店的主人,老張,正低頭認真地看著手機,只留一個黑色茂密的頭頂給我,像一個黑色拖布支在那。我說,伙計,有咖啡嗎?老張沒有抬頭,說,中間往里走,自己拿吧。嘿,竟然真有,這可讓我有些意外,我走過去,很快找到了,我拿起來,手掌感覺粘滿了灰塵,這讓我不得不去看它的保質期,瓶身反光,在一個合適的角度,我借光看到了它的生產日期,不是最近生產的,卻也沒過期。
我走到老張那,說,結賬吧,微信。老張停下看手機,將收款二維碼推給我,抬起頭來,臉上竟然帶著樸實的笑。我看他,老張不老呀,他黑乎乎、瘦精精,就像你腦中最普通的一個農村青年,哦,我明白了,他不是老張,應該是小張。
一出商店,我就看見,一個人坐在我的主駕駛位,正關車門,我大聲吆喝,干什么,同時沖向車子,可是,晚了,那人關上車門,一腳油門,車子一溜煙飛了出去。我傻了眼,記起來剛才沒鎖車,車門好像也沒關,我呆了,這可怎么辦?小張這時也已經沖了過來,接著,他飛奔回店里,喊,爸,爸,快點過來,看著店,車丟了。小張拿一個鑰匙飛出來,又飛向后院,開出一輛破爛五菱宏光,說,上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趕緊上了車,車里很亂,但此時沒有一輛車比它更像英雄。小張載著我,開啟了轟轟隆隆的追車之旅。
和我的車中間隔著七八輛車,我遠遠地看著它,它那么干凈素潔,像是新車一樣,在太陽底下它散發著潔白的光,很耀眼,雖然已經開了五六年,在我心中它依然是可愛的小寶貝。從一走向社會,它就陪著我,陪我上班下班,陪我回老家,陪我見了好幾個姑娘,它看見我意氣風發,也看見過我垂頭喪氣。買它耗費了我父母多年的積蓄,我覺得它可以載我實現夢想,所以我格外愛惜它。可是,現在,別人開跑了它,我看著它,卻不能擁有它,這讓我心如刀絞。
我很著急,小張看起來比我還著急,好像他對我的車比我還有感情,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因,因為這可以說是他們家的傳統美德。
我說,謝謝你,你是老張?
他說,老張是我爹,我是小張。
我說,好,小張同志,你真是個英雄,我都不知道怎么感激你,這樣幫助我這個素昧平生的人。
梅坪?你是梅坪的啊!我說怎么感覺你這么熟悉,原來咱隔得不遠,梅坪可比我們鎮好多了,昨天才聽說恁鎮七十歲以上的老人一個月發八百塊錢,是不是真的?
不知道是因為車子轟隆隆的太嘈雜還是他對素昧平生這個詞太不熟悉,他聽錯了我說的話,很尷尬,為了不傷他自尊心,我只能把話聊下去,我說,沒有那么多,也就六百塊吧,也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讓他稍微高興點。
他說,六百也不少了,俺家這小店一個月也才掙個三千兩千的。
我說,掙得確實不多,你拉著我追我的車,耗費了汽油,還浪費了時間,等會我都給你,這點你不用擔心。
他說,說什么呢,這事擱誰不著急,咱不講究那么多,趕快追上你的車是正事。
他真是個熱心腸的青年,現在這個社會,他這樣的人,不多了吧。我看著他緊握方向盤,雙手黑乎乎且粗糙,指甲縫里有暗黑色污漬,這是我平時最痛恨的,我可是個干凈整潔的人,可是此時,我竟一點不覺得他的指甲臟,反而覺得那些污漬都是英雄的象征。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前方、盯著我的車,像一只鷹盯住自己的獵物,那眼神超越兩個車之間的所有東西,狠狠地抓住了我的車。這讓我心里有了些許平靜,覺得我的車是丟不了了。
他說,咱都別著急,只要跟住它,鐵定沒事,能追上。
我問,你這么冷靜,心里一點不亂,是不是經常做這好事?
小張笑起來,說,這可是我們家的傳統美德,我爹,老張,上過電視,咱縣里的電視,俺家老張商店出過名!那時,我爹三十來歲,一輛拉滿電纜的大車那天路過這,就停店對面馬路邊,司機太累了,擱那瞇覺,半夜時候,我爹聽見有聲音,看見一伙人在那偷車上電纜,趕緊叫了幾個人,又叫醒那大車司機,一塊把那伙人嚇住,偷的電纜也找了回來。那車貨是給咱市里最大的方正集團拉的,司機非得送錦旗,說早知道老張商店的老張是個好人,車停這放心,還拉著好幾個司機一塊送錦旗,電視臺特地過來采訪,老張商店出了名!
我翹起大拇指,說,祖傳的好心腸!我真幸運。
小張得意地笑了,車開得很快,小張拿起手邊的茶杯喝水,還問我,喝不?
我說,不喝,先把手里這個喝了吧,都是它,要不車也不能丟。車上東西都很重要,我的證件都在上頭,還有給親戚帶的東西。
小張說,甭擔心了,車不是在前頭。
那伙人開得挺快,連續超了幾輛車,小張一看,也加快了速度。我看他的側臉,和小鵬有些相似,臉的線條,尤其是下額角的曲線,讓我想起小鵬。
那真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啊。當時,我工作了好幾年的那家工廠,突然間就支撐不住,開始裁員,我失業了。每個月四千多塊的房貸剛開始還,這種情境下,我一天也不敢閑著,到處找活,可是經濟下行,整個社會都處在疫情防控的緊張形勢下,很多數工廠都在裁員,社會好像停滯了,找了一個多月,沒有一家廠要我。只能去送外賣,大家都不愿出門,畢竟外面能少去就少去,好像外面全是病毒,我也不愿在外面,可是,沒有辦法,生活要繼續,人總免不了負重前行。
就是這樣遇見小鵬,他住在我附近,和我情形差不多,同病相憐,我們很快了解對方,互相鼓勵,在病毒肆虐的街頭竄來竄去。我們從早上四五點,跑到晚上十一點,經常在路上遇見,他很瘦,車子騎得飛快,我提醒過他,看著點車,慢著點,他還是被一輛轎車碰倒,電車壓住了他的腿,但還可以忍受,起來之后沒當回事,轎車有一塊擦痕,這種情況,轎車司機本來要報警找保險,小鵬因為急著送貨,和那人直接私了了,那人給了他二百塊。小鵬的腿一直有點疼,老不好,有時我看他,覺得他臉色太差,他說,腿還有些疼,我讓他去醫院看看,他總說抽不出時間、沒什么大事。
我考到這個單位的時候,小鵬已經住進了醫院,后來,那條腿截肢了,拖得太久,發展成了骨癌,截肢的時候骨頭都黑了。當我回憶那段在街頭奔忙的黑暗日子,我便無比珍惜現在這份工作,雖然很不如人意,我一點不快樂,但它總是專業對口,能拿工資,還可以正常休班,我的確不該抱怨什么。
這時我又看小張,他得意洋洋地開著車,身體隨著車子的行進自由晃動著,這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讓我心生快樂。這樣的他和小鵬真不同,看起來像一直被陽光照耀,感覺沒有什么能阻擋他幸福,那種簡單的快樂,小鵬身上沒有,我也沒有,我們都活得很累。
此時此刻,這輛破舊的面包車變得溫馨,我回頭打量它,車座套被磨得起了長長的毛,也不那么干凈,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堆在上面,地板上覆滿泥漬,有一個藍色的折疊水桶,還有一個蛇皮袋子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著什么。想想我的車,比它干凈多了,我從不讓它雜亂,所有東西都完美地歸置在儲物格內。可是,我的車,那么整潔的車,一點沒有讓我感受到現在這種樸實的安全感,它規規矩矩、冷冷清清,有時我會害怕,它突然離我而去。現在,因為意外,它就離我而去了。那伙人將它開得飛快,我從來沒那么開過它,當然,他們才不在意他會不會磕碰呢。小張也只能加快速度,他邊超車邊說,他奶奶的,車開這么快,趕著去超生啊!小張有點著急了。
我也跟著不安起來,我不自主地往前探著身子說,那車馬力大,比咱這車跑得快,我從沒這樣瘋狂地跑過,比較愛惜,你看他們把它顛的,他們才不管那么多!
小張說,不舍得跑?不舍得造?用不著這樣,他就是個工具,你買它回來不就是讓它為你服務,用不著那么小心,怎么高興怎么來,大不了再換一輛嘛!看你是文化人,吃工資的,只要不閑著,總會有飯吃、有錢來。
他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他不知道外面的形勢有多嚴峻,有多少我這樣的他眼中所謂的文化人,都處在水深火熱中,沒有工作的人凄凄慘慘,有工作的人哀哀怨怨。
這時,我的車突然右拐,進了一條小道,那小道掩藏在一塊山體石頭后面,看樣子是一條土路。很快,我們也拐了進去,那伙人開得太快,已經開出去大概五百米遠,小張狠踩油門,我感覺車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飄蕩著,這感覺大概像極了大海上的小船,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汪洋,那里飄著一葉扁舟,那就是我吧。
小張說,小樣,不信你能飛。他說話的樣子,充滿英雄豪氣、哥們義氣,又質樸真誠,我很喜歡和羨慕他們這樣的人,曾經我也這樣。
我說,他不能飛,咱們倒是可以,不用這么快,前面就他們一輛,跟不丟吧?
那不一定,他突然拐進哪個村兒,藏進小胡同,找起來就費勁了,小張嚴肅起來。
我看向窗外,左側是一條小河,右側是一片片的莊稼,土路伴小河而生,向遠方延伸,看不見盡頭。如果不是著急追車,我肯定會停下車,走進莊稼和草地里,去聞一聞大地的味道,可是現在不行。一直忙著看車、看路,也不知手機里有沒有信息,我打開微信,掃了一眼,有我媽媽發過來的短信,她問我,走著了嗎?并提醒我,慢點開,注意安全。我回她,在路上了,剛才走的時候忘記給家里信息。還有一條胖科長發過來的信息,他說,早就跟你說報告里面的數據要跟財政核對,你看這段里面的這個數據,差一個小數位,你知不知道這是多大錯誤,這單位可是千萬!我把手機放起來,不管它,不想它。
可我還是禁不住想它,剛開始這份工作的時候,我滿懷壯志,努力寫好每一篇講話稿和各類總結,為了那些數據的準確性,我不厭其煩地去各個部門對接,加班加點,其他人都回家了,單位只剩下我自己,也并不覺得苦和累,有時實在太晚,我干脆就把筆記本電腦拿回住的地方,寫寫寫。上學的時候,我有個壞習慣,遇到難題愛撓頭、揪頭發,這習慣一直延續到現在,寫材料難免遇到瓶頸,我還是那樣撓頭,那段時間,我的頭發掉得越來越多,發際線越來越靠后,中間竟然出現了斑禿。
如果這些付出有回報,那也值得,但是沒有。那些材料都經過胖科長(那時他還不是科長)審核,寫得不好都是我的問題,寫好了是他勞苦功高,他很快晉升了,成了科長。從那以后,我不再那么認真,也不愿加班,我消沉了,換來的是他的不滿意,越來越多的不滿意,和經常性的、歇斯底里的批評,上班的時間變得難熬,我身心俱疲,睡眠越來越不好,他們說是因為我睡前愛喝咖啡的原因導致的,我便改掉那習慣,可是一點用沒有。
各種各樣的夢在那個時候找上了我。有時,我回到高中課堂,看不見臉的老師在講課,我總是聽不明白,心里很害怕。有時,參加工作的我突然想起高等數學要期末考試了,試卷還沒有做完,為考試而愁悶。有時,我夢見和小伙伴在小河里抓魚,那個光著屁股、看不見臉的伙伴抓到一條大魚,我想過去摸一摸,他和魚便瞬間消失了。有時,我夢見躺在姥姥的小木床上,她在那給我扇著大蒲扇,我就那樣躺著睡覺,不醒來。有時,我夢見胖科長掉進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他家拉著我的腿,我很快也要掉下去了,我抱緊那棵大樹,讓他不能得逞。有時我夢見自己走在高高的河堤上,很窄一條,特別特別高,一不小心摔下去,就會粉身碎骨,我走得戰戰兢兢。
這些夢讓我的睡眠質量越來越差,每天醒來都覺得特別累,白天的時候就越來越沒精神,陷入惡性循環,天天昏昏沉沉。我覺得自己肯定是出了問題,但是,我不敢跟父母說,不想讓他們擔心。我也不敢跟同事說,那樣的話,第二天整個單位都會瘋傳我的精神出了問題,搞不好還能把我變成一個精神失常、抑郁癥什么的人。以前的朋友都散落在祖國的各個地方,跟他們很久不聯系,也犯不著找人家訴苦,生活都不容易,不愿給人家添麻煩。女朋友,到現在沒有一個,一般都是人家覺得我不行,不會談戀愛,也就是不會上趕著哄人家,雅稱情商太低。沒有傾訴的對象,這些夢就更容易循環往復、反反覆覆、毫不停歇,我很無助。
想這些的時候,我一直看著窗外,莊稼飛速地后退,栽種得并不規則的高大楊樹也在一棵一棵地退下去,我覺得自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簡單的、純凈的、虛幻的、與現實平行的世界。我在那個世界飛,拋開了現實的自己,忽略了時間,因此,當小張用力拍著方向盤、一聲大吼的時候,我嚇了一跳,瞬間跌落回來。他吼道,不好,他們果真鉆進了村子!我抓緊扭頭,往前看,果然車子不見了。不過,還好,小張看見他們拐進了哪條小路,我真慶幸遇到了他。
我的手機響起來,是我媽媽,我接通電話,她急切的問我,快到了吧,大家都準備的差不多了,就等你了。那邊很嘈雜,一聽就知道人很多,可我這?還不知道什么時間能重新上路呢,我只好跟我媽媽說,不用等我了,路上出了點小問題,回去肯定要晚,你們該怎么進行怎么進行,不用等我。這下,媽媽更著急了,我聽到她那邊安靜了許多,看樣子她找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那地方可能就她一個人,她說,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故作輕松的說,沒什么大事,前面有交通事故,道路封閉了,需要等,已經等了半個小時,現在還沒有開放的跡象,所以,不要等我了。我媽媽看樣子相信了,她說,行吧,那我們先開始了。我松一口氣,這下子不用著急了。
我們拐進去,就已經看不見我的車了,但是小張非常肯定,他說,我不會看錯的,他們就是從這里拐的,你的車絕對在這村子里。我絲毫不懷疑他的話,他那副肯定的樣子太讓我放心了。村子不大,里面紅色、灰色瓦頂的老房子居多,這說明它不夠富裕,沒有進行現代化的改建。這條小路大概是進村的唯一道路,因為在我看得見的范圍好像只有這一座橋,開過去,橋下面是一條小溪,溪面看起來不窄,有幾個中年婦女在下面溪邊的大石塊上洗衣服,這是多么古老的洗衣服方式啊,我已經多少年沒見過了,這村子好像與現代社會脫節了。
我跟小張說,過了橋,先把車停一下,我下去問問那幾個洗衣服的女人,看沒看見一輛車經過。
小張說,行,問問咱心里有個數。
我下了車,往那幾個女人那走,她們在不停說話,看起來氣氛熱烈。女人們戴一種同樣的罩帽,將脖頸和臉遮起來,也許是由于她們在洗衣服的緣故,溪水并不干凈,我本以為這溪水應該清澈見底,上面有鴨子浮游,但是并沒有。我走近了,她們就安靜下來,這讓我覺得我冒犯了她們,打擾了她們的閑暇時光,我笑著問,大姐,請問一下,你們剛才看沒看見一輛白色轎車從咱這橋上過去?她們都低下頭,洗自己的衣服,不回答我,不知她們是沒聽見還是裝作沒聽見,我就又清晰且慢速地問了一遍,其中一個稍微胖點的才答我,沒有,沒看見什么車。她瞪我一眼,帶著冷漠,仿佛還有仇恨,像是看著一個侵略者,這樣,那幾個女人也抬起頭,用同樣的眼光看我,我被看得很不自在,后悔下車來問她們。
無功而返,我跟小張說,那些女人說沒見著有車過去,她們還瞪我,就不該問她們。
小張反而笑起來,說,農村婦女沒見過世面,都這樣,上車。
剛上了車,小張便說,她們瞪你,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偷你車的人就是這個村子的。你想想,你小時候,和小伙伴們在那玩,你們這一隊里有個小把戲、小秘密什么的,不想讓對方知道,他們要是來問你,你是不是也會這樣說。這些婦女里面,說不定還有那幾個人的家屬呢。
我覺得小張說的在理,我們繼續往村子里去。
過了橋,是一片開闊的莊稼地,有幾處沒有種植任何農作物,長著綠油油的野草,有幾只山羊在里面吃草,還有一只黃色老牛,這景象很原始,讓我懷疑這不是二十一世紀的村莊。小張說,你看,這還有牛羊呢,還吃草,俺村都多少年沒見過這些了,都規模化養殖,這村子真窮。
我說,看樣子是不發達,是不是越貧窮志氣越短,老百姓就越容易變壞?所以他們才去干一些偷雞摸狗的事,又或者這種不勞而獲的壞習慣導致了他們的貧窮。
小張說,還得是文化人,我也是這樣想,就是不會這樣說,你這真說到我心頭里了。
小張四處觀望著,我也放眼去找,我的車還是沒有蹤影。土路更加坑洼不平,小張的車發出異響,我問他,車子老響,沒事吧?不行咱們下車走吧,別把車子顛壞了。
小張得意地說,顛不壞,這車皮實,我經常開著它走這樣的路,比這還破的路也走過,它不會掉鏈子的。別看這車不怎么樣,可是很抗造,這車買了有十年了,我爸買的,天天用它拉貨,農忙的時候還用它拉地里莊稼,就是實用。我知道你們的車,很豪華,還有大顯示屏,可是呀,在我們眼里,沒一輛能比得上我們這車。
我附和他,這車確實實用,省心、省事。
我想,如果這是我的車,我大概會把它搞得溫馨一些,最起碼讓它保持干凈整潔,車廂要氣味要清新,可是,這不又變成我的車那樣了?車都差不多,讓車區別開來的是開車的人啊,或許,我也可以不那樣寶貴我的車,而讓它變成真正的工具,那樣或許會讓我快樂一些。
我們同時看到了我的車,它被停在向左側延伸的小路邊的一棵大槐樹下,這還是村子邊緣。開過去,我和小張下了車,終于又摸到它了,我狠狠地拍它,這樣去感受它。小張說,拍個啥,快看看里面東西呀。我趕緊貼著玻璃往里看,從駕駛室那,我看到我的手提包在座上,口袋開著,看樣他們徹底翻亂了它,可能還拿走了里面的東西,那里面不只有一堆證件,還有一千多塊錢。我又轉到后窗玻璃,后備箱空了,那些禮盒也讓他們都拿走了。車門打不開,他們還拿走了鑰匙,我的車已經變成了一副空空的軀殼。
大槐樹罩下一片濃濃的樹蔭,我靠著車坐了下來,小張也將他的車熄火,和我一起坐下來。他遞給我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我們倆沒有說話,在煙霧中看著遠方,不知對方在想什么。我們本來就不是熟悉的人,是我的車將我們連在了一起,現在我們就坐在我的車旁邊,共同的語言仿佛隨即消失了。
這樣坐了一會,小張又拿一個面包給我,那面包干干的、看起來就不好吃,就是我覺得適合在他家的小店售賣的那種低檔面包。我又沒跟他客氣,拿過來,大啃一口,竟然格外香甜,我沒想到,它其貌不揚,吃起來竟然是如此的可口。
吃完這面包,我覺得有些困,心想著,反正車就在這,瞇一覺吧。我覺得自己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倚著車門睡著了,也許是前一晚沒睡好,也許是找到了車、心放了下來,也許是看見小張在旁邊的草地上躺了下來,我睡得很快。
我做起了夢,這夢與那些纏著我的夢完全不一樣,我夢到了小蓮,之前,她從沒來過我夢中。她是我大學時期的女友,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因為我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大概只能談一個普普通通的戀愛,像其他普普通通的情侶一樣品嘗青春的禁果?她懷了孩子,又流掉了,我覺得那孩子即使來到這世界,大概也是個普普通通的人,最后,與很多普普通通的大學情侶一樣,畢業即分手。現在,她來夢里找我,雙手捧著一副小嬰兒模樣的鑰匙,奉送到我眼前,我帶著無限的自責與恐懼,還有懷念,驚醒了。
我瞪開眼睛,環顧四周。這個時候,我發現我的車鑰匙就躺在不遠處的光禿土地上,泥土灰塵給它覆上一層土黃光暈,讓我覺得恍恍惚惚,仿佛躺在那里的是我自己。我尋找小張,四處皆空,他和他的車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