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院子的東側有一口井,這口井在父親很小的時候就在那了。聽祖母說,當年挖這口井的時候,剛挖下去不久,便發現下面全是巖石。但祖父倔強的性格還是讓他繼續挖了下去,一直到有水從石縫里泊泊流出為止。
從井口往下望去,能看到上方一小段的井胚是用青磚砌成的,上面覆滿了青苔,綠油油、毛茸茸的,顯得格外自然可愛。延伸到井胚的下方就完全沒有任何人工修飾的痕跡了,一塊塊棱角分明的青石顯露了出來。石縫間還長滿了各式各樣的水草,它們有著寶塔型的翠葉 ,隨著柔波輕微地顫動著。
井臺是用混凝土澆注的,用手細細在上面撫摸,有一種濕涼的磨砂觸感從指尖一直傳到心里,癢癢的,怪舒服。陽光灑在井臺里混雜的沙粒上面,閃耀出星星點點的亮光。
蓋在井臺上的圓井蓋,也是用混凝土澆注出來的,井蓋最外面的圓邊被一圈光滑的不銹鋼條箍住,中心則鑲嵌了一塊耳形的鋼筋提手,提手周圍是一圈用小鵝卵石鑲嵌出來的菱形圖案,這給灰色的井蓋平添了幾分韻致。
除了井蓋上的小耳朵,井臺的兩側也鑲嵌著兩只小耳朵。一條綠色的尼龍繩拴在上面,繩子的另一頭則系著一個褐紅色的塑料桶。
很小的時候,我比這桶高不了多少,提水都是大人們的事。到了上三四年級,這項任務我多少就要分擔些了。一開始,空蕩蕩的水桶很難沒入水中,一直在水面上漂呀漂,我握著繩子的手也一直在井口上搖啊搖,但桶里面就是見不著水。祖母一看,急了,走了過來,抓住繩子往井壁上使勁一撇,水桶便傾斜著一下扎了個猛子,呼呼地喝著水,不一會滿滿的一桶水便被提了上來。祖母說:“瞧見了吧,打水要這樣弄?!?/p>
井桶和井繩一般都是比較結實耐用的,大半年才更換那么一次。但我可不喜歡把它們換掉,因為我舍不得桶里面滑滑的水漬和尼龍繩上毛乎乎的小球,有了水漬和小球才說明我“馴服”了它們,它們是我的家人。
水井也自然更是我的家人了,一個永遠只會默默付出的家人。洗菜、淘米、喝水、洗澡、澆地……家里哪一樣都離不開它,它漸漸成為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了。但在我的印象里面,卻很少看到母親用井水洗衣服,因為老人們說井水是“硬水”,用它洗衣服,衣服會變硬,也洗不干凈。
夏天,學校一放學,我就奔到了井邊上,提上來半桶水,掬上一捧,胡亂地往腦袋上澆那么幾下,再喝上幾口。嘶啦一聲,“真涼快呀,這水真甜,好喝!”
若是被祖母瞧見了,她便從里屋里出來,一邊趕著我,一邊喊著,“嗨——這孩子,我和你說了多少遍,不要用涼水澆頭,會頭痛的;家里的水壺不是有涼開水嗎,還喝井水,就不怕鬧肚子?!?/p>
繞著菜畦,跑了一小段路,祖母便哼哧哼哧地彎著腰喘氣,我在不遠處便拍著手笑著,“奶奶,快過來追我呀。”只見祖母氣喘吁吁地罵著,“臭孩子,別得意,等你爸回來,看他怎么收拾你!”
聽到她要告訴父親,我確實是有些怵的,便耷拉著腦袋回到祖母跟前,向她央求著,“奶奶,你別說給他聽,好不?下次我不再這樣了,真的不再這樣了,我聽你的話還不行嗎?”
祖母聽到這話后,一下就不生氣了,一手提著我的小書包,一手牽著我,一起到了廚房。切菜的案板上正擺著一大碗還冒著熱氣的綠豆粥,粥面上還有幾塊未溶盡的冰糖,像一座座冰山浮在上面,怪好看的。下次,我喝井水又被祖母逮著了。又是這樣的一陣追、一陣喊的,但最終祖母究竟是沒告訴父親的,她心軟,經不起我哄。
夏天天氣特別熱的時候,家里往往會事先灌滿幾桶井水,放在太陽下曬上一整天,到了晚上,水也就熱了。母親把水提到院子里,往手心擠上一點洗發露,把我汗涔涔的腦袋挪到水桶邊沿,幫我洗著頭。我像個蝦米一樣,躬著身子蹲在地上,聽著毛巾從桶里汲水的晃蕩聲響。這時,院子里的蛐蛐兒叫了,天空的月亮也慢慢升起來了,在洗發液的蘭花香氣和水泥地面蒸發出的陽光香味中,我又想起了白天和小伙伴們在田野里打鬧的場景了。
在晚上,家里的大人都不讓我靠井沿太近,騙我說井里面住了一個妖怪,這妖怪在夜里出來,是要吃小孩心肝的。但在白天,他們卻是不太管我的。我站在井沿旁邊,伸著脖子,往井里面張望,發現里面什么都有。除了有我自己之外,我的背后還有藍天、白云、太陽、房子……,有些時候里面還能看到蜻蜓和燕子的低飛身影從里面掠過。
我心想,老師不是說不讓我們坐井觀天嗎,為什么不能呢?里面可是什么都有呀。住在井里面的妖怪真幸福,白天看太陽、藍天、白云和我,晚上看星星、月亮和螢火蟲,渴了還能喝上這么甜的井水,熱了還能用這么清的水洗澡,真好!
于是我又想,里面住著的絕不是什么老妖怪,大人們肯定在騙我。老妖怪怎么能住這么好的地兒呢?能住這么好的地兒的肯定是個神仙,思來想去,我覺得龍王爺爺住在里面最合適,他不吃小孩的心肝,他是喜歡小孩子的。
井里面的妙處,等到它變成壓水井后就很難窺見了。用水桶提水,在大人眼里確實是一件累人的活,于是父母便商量著裝上了一個手搖式壓水泵。自那以后,井蓋便用水泥封死了。井里邊是看不成了,但壓水又成了我一項新的樂趣了。
每次家里要用水了,我總是急忙跑到井這邊,喊著,“等一下,讓我來,讓我來……”母親總是笑著說:“這孩子,像個大馬猴似的。你慢點跑,地滑,小心別摔著,正等著你來呢?!?/p>
有些時候還真被母親說中了,跑著跑著,一下子沒停住,便在井周圍濕滑的青苔上滑了一跤。爬起來,額頭上立馬凸起了個大包,我便大哭起來。
在廚房煮飯的祖母聽到了哭聲,趕忙出來把我領到里面,從瓶子里滴了一小湯勺香油,用手蘸了些,敷在我額頭上。站在一旁的母親則一邊用手指幫抽噎的我輕輕揉著腫包,一邊數落著我,“都叫你要小心些,小心些,不要跑,這下好了吧?!弊婺敢哺f:“這么大的包,多疼喲。孩子他媽,多揉揉,揉揉,讓香油滲到里邊,拔毒消腫?!睕]過幾天,額頭上的包也慢慢消失了。
但絕大多數時候,我都是不會摔跤的。跑到井邊,我用葫蘆瓢從水缸里舀起半瓢水來,倒在黑皮活塞的上面,把半個身子壓在手搖長木桿上,墊著腳尖,隨著桿一起一伏,搖得十分的起勁。
碎玉般的水流撞擊著桶壁,飛濺起潔白的水沫兒,它們如同一個個的弄潮兒在潮水里面翻滾、騰挪、跳躍著,又像落入玉盤的大大小小的珍珠。一個桶滿了,再來一桶,桶又滿了,便在出水口放一個菜筐,或者一口淘米的大鍋,從井里流出來的水總是有用的。
過了幾年,我隨父母遷到了鎮上,家家戶戶也逐漸用上了自來水。每當我早上起來刷牙,擰開水龍頭,聞到從水中隱約散發出的漂白粉氣味時,我又開始懷念起那捧清冽的井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