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踏雪北行,我倚著長亭,抖落一身霜花。
“情疏跡遠只香留”,難道因我折柳贈你,暗香便不曾隨著你去嗎?
阿娘說柳即是留,于是我贈你一片柳葉,愿郎君留下。你卻蹙眉看向庭院外的鵝毛大雪,我黯然,原來兒女情長于國仇家恨不過是將你絆住的繩索罷了。
你是憂國忘家的,我憶起,若不是因為你嫉惡如仇,一身浩然正氣,我也不會對你如此仰慕。
那年,臨邑城一家不起眼的酒坊剛剛開張,無權(quán)無勢,總遭地主或混混收取保護費,阿爹生性憨厚,不愛把事情鬧大,被搶取了保護費也只是回屋對著阿娘滿臉愁容,雙雙嘆氣。
我再大些,通曉事理了才知,原不是阿爹天生喜歡粉飾太平,是官官相護,就算鬧到官府也只會草草了結(jié)。
好在阿爹釀的酒,說是臨邑城第一也不過分,一年光景,小酒鋪便門庭若市,其中不乏達官貴人的奴仆過來沽酒,有時阿爹阿娘忙不過來,我也幫忙獻殷勤端酒出去。
今年槐月剛過,已覺酷暑難耐,進來避暑解渴的行人一波接著一波。如同往常,阿爹打酒,阿娘煮肉,我負責(zé)忙前忙后端給客人。
阿爹忽然拍我肩膀,低聲道:“囡囡,瞧見那位白衣公子沒有?”
順著阿爹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一個穿著白衣的干凈公子。
“那公子是木府的少將軍,囡囡快端著爹新釀的酒去,巴結(jié)好這位主子,咱家以后就有靠山了。”
“可是阿爹……”
“別可是了,快去。”
可是阿爹,我向來厭惡官家人啊。
木府的少將軍,大名鼎鼎的鎮(zhèn)國將軍如今身著白衣,帶著一身的雅興來我這小酒坊沽酒,阿爹釀的酒果然名不虛傳。
我備了三壇酒送去,他若真如阿爹所說,可以倚仗,也不枉我為他花費一翻心思。
“聽聞公子愛酒,我這里有三盅酒,不知公子賞臉先嘗哪杯?”
“姑娘以貌取人,好巧的心思。”你竟頭也不抬,戲謔我:“若我三杯一起嘗,姑娘打的又是什么算盤?”
不動聲色,率先瞧出我的計謀,我眉目一彎掩唇輕笑,試圖遮掩心中的慌張。
有位師父曾說,若是瘦弱書生,一碗米酒亦可。若是官家人,不可怠慢,好酒好肉定定要備齊。若是將軍征夫,只管上些烈酒。
可那位師父不曾說過,若客人是個書生亦是將軍,三杯皆嘗,何解?
為著阿爹的酒坊,也得忍著,我咬咬牙,絞著手帕訕訕然笑道:“小店求罩!”
……
你不言。
良久,察覺臉上有風(fēng)撫過,帶來淡淡的木槿香,我再抬頭時,只有白袂從木門前消失。
身披朝服的向來瞧不起我們經(jīng)商的老百姓,你也不例外,腦海憶起你淡漠目光,我更是萬分厭惡。
阿爹有些垂頭喪氣,說錯過這樣靠山,不知還要熬到何時。我別過頭不以為然,世道如此。
小酒鋪的客人絡(luò)繹不絕,生意不好的酒鋪老板從前只能巴巴兒地眼紅,長期如此終是按耐不住,那日晌午,一群莽夫進了酒鋪不由分說便開始摔碗砸桌椅,阿娘哭著前去阻攔硬生生被推到在地,阿爹被打的奄奄一息,客人只管亂竄,無一人出手相助,我紅著眼眶扶起哭泣的阿娘,死死瞪住那群人。
這臨邑城王法何在?
“這臨邑城王法何在?”來者聲音極其冷漠嚴肅,只一句,那群莽夫便再不敢造次。
“你們可知,這青釀坊的主人,是本王的朋友。”
齊刷刷跪了一地,我望向你,依舊是白衣,可今日逆著光晃的刺眼,又許是我過于狼狽。
酒鋪嚴重受損,修繕幾日,阿爹特意拿出幾壇珍藏的好酒送去你府上,以示感謝,我只塞給你的仆人,正欲匆匆離去,卻好巧不巧,被你喚住。
“多謝將軍那日出手相處,家父釀的幾壺陳酒,以示謝意,今后還得多多仰仗將軍。”
“你若真想謝,為何只給仆人,不親自送到手。”
“沒有的事。”我淡淡道。
“你在怨我沒有早早出手相助。”
我冷笑:“將軍真有心庇佑,大可不必等到阿爹快被打死了才出手。”
這些,分明是可以避免的。
“我……”
“奴家告辭。”我半句也不想多聽,匆匆離去。
酒鋪重新開張那日,你派人送下一方門匾,算是讓臨邑城的百姓知道,這青釀坊,是你鎮(zhèn)國將軍的。
我已及笄,同齡的閨閣姑娘皆已定下親事,唯有我,成天拋頭露面在酒坊張羅,便一直耽誤。阿爹阿娘好似也不在意,我便樂的自在。
房里山茶花開的正好,我摘下花朵,撕扯下一個個花瓣,兀自出神,阿娘神秘兮兮俯身過來,湊在我耳邊輕聲道:“囡囡,你是不是看上那大將軍了?”
你的身影在面前一晃而過,我羞紅了臉:“阿娘,哪有的事。”
“別說囡囡,近兩年你與那將軍走的頗近,若是不鐘意,就別誤了自個兒,傳出去你一姑娘家不太妥當(dāng)。”
“知道了阿娘。”
窗外疏影橫斜,晚風(fēng)遲遲不來吹走心事,若不是遇見你,我或許還只是那個樂于端酒釀酒的女子。
你常來酒館飲酒,這些年,與你對弈,劃酒,品茶,高談闊論,你教我詩書,人情,世道。
朝廷動蕩,你向來不易,你憂國,君憂你。
越發(fā)貪戀你衣袖中的木槿香,讓人嗅著安穩(wěn),雙八那年生辰,你蒙住我的雙眸來到后山,那里開滿了山茶花。
獨木橋爬滿青苔,我有些站不穩(wěn),一只腳失去重心順勢跌入你懷中,你溫潤如玉地笑,讓我有些恍惚,一個將軍,何以如此溫柔?
茶山的老翁說,這十八里茶樹,皆是你親手所植。
我聽見你說,阿青,我們成親吧。
如雷貫耳,心同這十八里山茶花一般,開的熱烈嬌艷,高興到極點。
“那你可不準(zhǔn)負我。”我低頭,一臉?gòu)珊骸胺婚g傳言,欲向我提親的人家,你都給截胡了?。”
“你還想嫁別人?”你冷著臉,方才溫柔的模樣好似不存在。
這哪里是栽山茶花,這是把我心給栽了。
好事多磨,十九那年,婚期將至,邊關(guān)突然戰(zhàn)事吃緊,須你前去重整旗鼓。
那天你拿著棋子,沉默良久。
那天阿爹勸我三思,你此去兇險,若執(zhí)意成婚,年紀尚小就得守寡。
盯著你手里的棋子忽然有些鼻子發(fā)酸,委屈道:“你同我成親了再去。”
誰也犟不過我,婚期提前一月,你擁著我無奈道:“得妻如此,夫復(fù)何求。”
你不在,我一人對弈,你不在,我一人執(zhí)著小扇撲流螢,你不在,我可釀出許多好酒,待你回來為你慶功。
可我愿郎在,不是在天街小雨,滿城飛雪的時候送你離去。
你是鎮(zhèn)國將軍,功高蓋主,君主如何不忌憚?霜雪落你眉心,這一去,怕是再無歸路。
長亭有許多柳樹,我什么也沒備,勾手折了一枝光禿禿柳枝贈你,你蹙眉,蹙得恰到好處,心窩生疼,兒女情長留不住你。
馬蹄腳印很快被風(fēng)雪彌漫,你漸漸遠去,只直消失出視線。
我福了福身:“愿郎君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