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樓,大雨,天色陰沉,在烏云的覆蓋下,樓高得很是凝重。雨斜斜地落進露天大陽臺,水隨著蕭索慢慢漲起,終于,陽臺成了一個負重滿滿的水池。
積水里,有個男子,正悠閑地游著圈兒,看起來很是快活。
他張開手臂劃水,撲騰腿打起水花,越游越快,越游越快;到陽臺邊,他昂起頭,英俊的臉上沒一絲表情,然后突然跳起,像鯉魚過龍門般,翻越圍欄,向外面躍了出去。
2.
他躍了出去,如同飛魚沖出海面,干凈利落。向前伸出手臂,兩腿蹬得筆直,微微挺胸,舒肩,收腹,展平身軀。他的頭埋在雙臂之間,只能看到一片被打濕的黑發,黑得像深邃的夜空。
如果你愿意,可以隨他一起,掉到他下邊,去看看他的眼睛。他是睜著眼的,很自然地睜著,像在黃昏看落山的夕陽,明亮而不刺眼;他的瞳仁也跟夕陽一般,圓得完美無瑕,包裹住引燃全身的能量,卻只散出毫無溫度的光。這目光,是輕拂過沙丘的微風,是融散在森林的薄霧,是消弭于空谷的細響,一對視,只仿佛看到了虛無。每次妄圖細看他的眼神,都只是毫無阻礙地穿透他彌漫空間卻又接觸不得的目光,通過眼睛的孔洞,望到他身后,也就是天上,那一朵朵翻滾的烏云。
他回不去了,唯有空氣托著他,猶如沒有線的風箏。風吹過他流線型的身軀——古銅色的皮膚,肌肉隆起,堅實又有彈性,雨點滴落在他闊實的脊背,都被體溫所微微蒸騰,這是一副非常健壯的身體。若是突破這層平靜的表皮,你會驚異于其內部所蘊藏的磅礴能量:滾燙的血液在血管里翻騰,每個毛孔都在爭相吐息,細胞如繁忙的車間,熱火朝天地制造著洶涌的活力,心臟像噴發的火山,充滿節律的低吼是震擊大地的回音……這一切,都不得不讓人聯想到——生機。
3.
生機!生機!生機!
剎那間,烏云被撕裂,奪目的陽光刺穿雨幕,不由分說充斥天地。種子像子彈般沖破地面,蠻橫地撐出粗壯的枝干,眨眼便在地上炸出一片翻滾的綠浪;浪尖處,一簇簇藤蔓似捕獵的眼鏡蛇,伴著咻咻聲響鞭笞空氣,點向定格在半空的仿佛沐浴著圣光的人的指尖,猶如《創世紀》里的《創造亞當》。這一瞬,時光靜止,凝固的空氣里回蕩著圣鐘的嗡鳴,敲醒了所有沉睡的生命。于是,鳥兒攀上枝頭吟唱,蝴蝶在彩虹間飛舞,新冒出的鮮嫩草地上,兔子追逐嬉戲,這里成了孕育希望的伊甸。
藤蔓不徐不疾,從容地從手臂盤旋游走至全身,將他,或許可稱之為亞當,嚴嚴實實裹成綠繭。繭掛在這棵生命樹枝頭,就像是熟睡在母親懷抱的嬰兒,那般祥和寧靜。
大樓無聲無息地瓦解分離,像是燒掉一張老照片,青煙一散便了無痕跡;雨住風停,葉尖的水珠折射著太陽的光輝,地面的積水倒映出滿世界的活力。
大概是承受不住這份生命的厚重,一片小葉兒從藤蔓脫落,蕩漾著飄向地面,落在水坑里,泛起一陣漣漪……
漣漪,伴著轟然炸響的一道驚雷!破碎了倒映出的世界,清明了陶醉著的魂靈!一回神,哪有燦爛千陽?哪有萬物復蘇?哪有綠樹如茵?濃厚的烏云下,還是那幢突兀的樓,淋著凄凄瀝瀝的雨。
陽臺外,有道身影已經越過了軌跡最高點,正頭朝下加速跌落。
4.
跌落,跌落成一顆流星,劃過這曾承載著他的大樓。陽臺一層又一層,每層都裝著回憶,從他眼前飛快地閃過。
雨更急了,嘩啦嘩啦奏出倉促的鼓點,閃電從烏云里躥出,短暫地照亮那道快得模糊的黑影。黑影擦過幾只烏鴉,它們興奮地撲騰翅膀,聒噪地叫喚著,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等著他為寬廣的大地涂上一朵小血花。
很突兀地,奔出一陣從地獄襲來的颶風,伴著凄厲的呼號,卷起濃烈的陰郁,將那墜落的身影,奮力往大樓里推。他被吹得離樓越來越近,但伴著急速的下墜,早已無法安然重回舊地,在疾風的裹挾下,他像一顆炮彈,幾乎貼著大樓外壁,向兩層樓的間隙斜斜地沖去。
終于,不知是第幾層,他的腦袋率先撞擊在陽臺的圍欄上,崩出一塊兒碎骨,和一顆夕陽般美麗的眼珠;隨著飛濺起的白與紅,頭顱向上彈起,露出糊成一團的大腦;接著,他的腰身攜著萬鈞之力重重地板在圍欄上,瞬間將腰椎震得粉碎;頭向內,腿朝外,這身體兩側,都止不住下落的趨勢,借著橫住的腰,將身體彎成一張弓;弓越拉越滿,直至肚皮撕裂,內臟一灘兒如決堤般趁勢奔流而出;蓄滿彈力的身體往回一折,背部那僅存的粘連皮肉也終是如破皮筋兒般被扯斷;兩截肢體,憑著最后一絲余勢,打著旋兒,栽進這層滿是血水的池子里。
5.
烏云消散,風雨停息,斷成兩截的身軀泡在陽臺里,隨著水波上下浮沉,烏鴉落在沾滿碎肉的欄桿上,準備享用美餐。
突然,他昂起殘缺的頭,破碎的臉已分辨不出表情,然后,張開手臂開始劃水,下半身則撲騰腿歪斜地跟著,一前一后,悠閑地游著圈兒,越游越快,越游越快,看起來很是快活。
2017.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