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快跑,叛軍殺進來了……”
宮人們呼喊著,從大殿門外急匆匆奔過,完全沒有了從前訓練有素的穩重和從容。狼藉遍地,從前愛不釋手的珠玉翠石,踢在腳下,都來不及撿起。
燈火通明的大殿里不見從前的肅穆安靜,金碧輝煌的龍椅上,子嬰頭枕在扶手上,雙目緊閉,面色蒼白。
殿外嘈雜的聲音,像是離他很遠,他懶得睜眼,也懶得去理會。
一切都變了。
原本河清海晏的萬里江山都烏煙瘴氣,更何況這個小小的咸陽宮?曾經群臣朝拜的繁盛景象一去不回,曾經萬人之上的九五至尊,如今像一個被人遺棄的廢物,無人理會。
太監宮女能易裝逃命,可他除了等又能如何?
頭頂的帝冠太重,壓得人頭痛。但一日為君,無論生死榮辱,便再也不能摘下這頂重逾千斤的帽子,壓折了頸,也不能彎了腰。
腳步聲遠了,又近了,又遠了……原來逃命之時也如此彷徨失措,那又何必費力呢?結果與他這般從容等待又有何區別?子嬰聽著門外的聲響,一陣心酸好笑。
叫喊聲響在耳邊,夾雜著越來越近的慘呼,子嬰知道,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大隊的戎裝兵將奔進來,將大殿門口團團圍住。子嬰睜開眼睛,站起身來。慢慢地抬手,正正頂冠,扯扯龍袍,傲然負手站于大殿當中。
擁堵在門外的士兵自動分開兩邊,一個氣宇軒昂的高大男子慢慢踱步進來。他滿面虬髯,目光凌厲,雖未發一言,但氣勢如山。
這便是今日攻進咸陽屠我百姓的叛軍首領項羽吧?
子嬰望著面前的男子心里一陣悲涼。大秦昔日也曾錦繡恢弘,先祖歷經百年爭鋒圖志,才成就如此霸業。而如今,帝位傳于子嬰之手,不出百日,卻已到頭。
這個從前也是大秦子民的男子,不費吹灰之力攻進咸陽宮,立于從前不可企及的大殿之上,竟然也是這般昂首。
從此后,咸陽宮,咸陽城,乃至整個大秦疆土,都將易主。而他,這個亡國之君,終將遺臭萬年。
項羽嘴角帶笑,一步一步走來,停在子嬰身前,高大的身軀擋住了他的視線,也遮住了僅有的一點光亮。
只覺胸口一涼,汩汩的鮮血流出,浸濕了那一身墨染的龍袍,子嬰倒地。那把光亮的劍插在胸口,卻不覺疼痛,只是一陣一陣的疲乏襲來,只想就此睡去。原來死竟比生來的容易!
眼前模糊不清,但他的心中清明,耳畔聽得一個聲音瘋狂大笑,口中高呼:哈哈哈……亡秦必楚……哈哈哈……給我燒!給我殺!一個不留!
咸陽大殿中已空無一人,只有子嬰躺在冰冷的地上。外面火勢熊熊,將整個宮殿映襯的殷紅一片。火光照亮了子嬰灰敗的面容,反而給了他一絲生氣。他望著滿堂的紅色,仿佛又回到了那片遍地紅花的山坡。
“阿若……”,子嬰張了張嘴,卻再沒力氣喚出這個名字。眼前景象多年來只現于夢中,那個離他而去的小姑娘,如今再次出現在眼前,卻還是這般讓人心動……
身穿綠衣的小女孩,手捧花束,望著遠處的子嬰,嘴里怯怯地唱著那首歌謠。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月正圓,照何年?
2
掀起車簾,一片蒼綠。馬兒跑得不疾不徐,趕車的老奴輕輕晃動馬鞭,也悠然自得。子嬰趴在駛得平穩的馬車窗口,望著眼前的山林蔥郁,心下竊喜。
深宮內院雖錦繡繁華,但又怎及俗世中的山明水秀入眼?阿爹雖終日繁忙,卻深知子嬰之心。派一老仆跟從,讓他自行出宮行走。
巍巍峰巒,層層疊嶂,前面就是大秦祖陵驪山了。大秦先祖,幾代賢君勵精圖治,終將一個小小的彈丸之地,擴張為如今的萬里江山。而當年叱咤天下的霸主們,卻又長眠于驪山腳下,這個方寸之地。
據說驪山有天下絕佳的風水,能庇護大秦千秋萬代。而這個寶地在此時子嬰眼里,也僅僅只是一個景色獨秀的世外桃源。
聽得馬蹄聲響,一個老者從山腳的屋舍緩步而出,想必便是世代在此而居的守陵人。
見禮之后,老丈將他們迎入房中。屋子不大,但布置卻頗為簡潔干凈。老丈口中喚著“阿若,阿若”,卻并未見有人出聲回應。嘆了口氣,起身去燒水沏茶。
子嬰少年心性,在屋子里呆不住,便一個人立于院落中,賞山中美景。山中歲月淡泊無趣,但勝于遠離亂世喧囂。每日晨起聞鳥語,晚間沐落日,說來也是一個不錯的歸宿。
山風徐徐吹來,院外的樹木輕微搖晃,樹葉沙沙作響間,隱隱約約,仿佛耳邊聞得一陣女子的歌聲,悅耳,清亮。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子嬰左右觀望,卻并未尋得唱歌之人。但那歌聲裊裊,似在喚著子嬰前去,耳畔余音不絕。
屋后看似有一片空地,被籬笆圍欄隔開,不知作何所用,想來是老丈閑暇之余,種的瓜果蔬菜。子嬰信步前往,聽歌聲便是從屋后傳出。
尋聲轉到屋后,眼前豁然開朗。
大片的草坡藏于山間,碧綠蔥翠。白的石,紅的花,點綴其間,極是炫目。歌聲悠然響起,子嬰才發現,一個綠衫綠裙的小姑娘隱于其中,與青青草木融為一色。
女孩驀然回首,望向遠處的子嬰,口中的歌聲還未及歇止,臉卻已緋紅。手中的花兒嬌艷欲滴,卻遠不及她眉目如畫的清麗。鬢發輕攏于耳畔,并未如鄉野山婦那般裝飾粗釵陋環,如云如墨,更顯天然未雕飾之美。
女孩垂首從子嬰身旁經過,隱隱花香浸入鼻息,沁人心脾。
子嬰回身望向女孩背影,想著方才動人的歌聲,顛倒不已。
這……便是阿若吧!
3
子嬰每日穿梭于山林間,塵世的濁氣滌蕩殆盡。高的山,清的水,山腰繚繞的煙云,或明或暗穿透枝葉的日光,那種美若有若無,仿佛遍尋不見,卻偏偏讓人不舍離去。
老奴年邁,終不能每日陪他入山玩耍。這份差事,便自然落到阿若頭上。阿若雖為女子,卻并沒有嬌柔憐弱之態,或在前邊帶路,或跟在子嬰身后,雖不怎么言語,但也可解旅途寂寞。
子嬰見阿若談吐不俗,絕非鄉野之女,便忍不住開口詢問。
-前幾日你唱的曲子是何人所授?
阿若垂首不語,片刻后才低聲作答。
-家父。
子嬰來此多日,卻并未看到阿若的父母。
-那么,令尊令堂不在此處?
阿若似在沉思,又似在掩飾。睫毛輕顫,竟似要落淚。眼淚終究沒有落下,只是在阿若緩緩抬頭的瞬間,隱成了她眼中的一層薄霧。
-去世了!
一聲低語,喚醒了看得出神的子嬰。
原來竟是如此,難怪阿若小小年紀來此深山與外祖相伴。子嬰心里難過,這么好的阿若,竟已失去雙親。欲再上前細問,阿若已轉身離去。子嬰看著玩伴的背影,心疼不已。
夜晚的驪山幽寂寧謐,萬籟俱靜。坐于屋后草坡,看著繁星滿天,花影遍地,子嬰頓生與世隔絕的自得之感。
先祖們生前殺伐決斷戰禍連年的疲乏,或許也只有長逝后在此處才能得以紓解。但子嬰自知身份特殊,如此遐想也只解片刻煩憂,試問世間又豈會真有世外桃源?
阿若抱膝坐于子嬰不遠處,下巴擱在膝蓋上,手中不知在把玩著何物。借著滿月清光,子嬰才依稀看清,是一個兩寸見方的玩偶陶人。秦國擅制陶,集市中多見各種燒制成五顏六色的陶器,但阿若手中的陶人小巧靈動,似更顯栩栩如生。
-這小人精致,何處得來的?
-山上制俑的匠人送我的。
-可還有?我也想要一個。
阿若低頭未語,子嬰一笑,便也不再提。
山中歲月容易過,倏忽間便是幾日蹉跎。驪山雖好,卻不是子嬰的長居之所。雖相處時日短暫,但也覺不舍。子嬰揮手作別守陵的老丈,和幾日陪伴的阿若,登上來時的馬車。
馬兒長嘶,便要放蹄奔出,但卻又突然停下。
子嬰詫異,掀開簾子探頭望去,只見一個俏麗的身影立于車下。阿若臉頰緋紅,卻未發一語,只是將手中之物遞與子嬰,隨后便轉身而去。
手帕包裹下子嬰一握便知是何物,打開來看,果然便是一個小陶人,卻并非那夜所見那個。
手中的陶人綠衫綠裙,憨態可掬,便如眼前的阿若一般。
子嬰望著阿若背影,忍不住喊道:“何時所制?”
阿若停步,卻并不回頭,只是輕聲作答:“那夜熬夜制成,隔天請匠人燒制的……”,說完急步而去。
子嬰輕撫著小陶人的烏發,一縷柔情,蔓延心海。
4
大秦崇尚玄色。
放眼整個秦宮,不見雕梁畫棟青磚黃瓦,有的只是黑墻黑瓦黑匾額。在這西北的隆冬季節,滿眼的重色,給肅穆的宮殿又增添了一筆肅殺。
子嬰亦步亦趨跟在父親身后,面對大殿上那位身著玄色龍袍的祖父,他大氣都不敢喘。祖父嚴厲,并未因他是太子扶蘇的兒子,而對他有絲毫寵溺。
父親一路愁眉不展,雖是應名攜子進殿探望祖父,但子嬰內心清楚,父親進宮有他自己的目的。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也,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子嬰肅然立于祖父身側,輕聲背出了夫子所授課業。
-子嬰在學莊子?甚好!
祖父嬴政輕捻須髯,連連點頭。
-不過,莊子還是太高深了,子嬰可常向丞相討教,畢竟,法家才是我大秦治國之本!
-父皇,子嬰還小,兒臣命他各家雜學均需涉獵。
父親扶蘇慈愛地輕撫子嬰頭頂,微微低頭恭敬地答道。
-尤其是孔孟之術,畢竟,大秦的未來,仁政……也需施行。
子嬰內心惴惴不安,他分明感到,父親置于他肩膀的手掌,冰涼且微抖。子嬰手掌縮于袍袖之中,悄悄攥成了拳頭。 一陣冷寂,四下無聲。
-扶蘇,這是何意?”祖父嬴政聲音再起,微笑的嘴角掩蓋不住眼中冰冷。
子嬰不敢動也不敢言語,他想拉起父親的手,支撐起父親顫抖的肩膀,也讓父親帶給自己一點點撫慰。然而,他在祖父的威嚴之下,什么都不敢做。
-父皇,大秦已一統六國,再無敵手。如今的大秦,天下未定,百姓未安,亟待休養生息,恢復國力。立國以法,守國以仁……
子嬰從未見過如此這般的父親,玄衣素面,昂首面對高高在上,暴虐不自知的千古一帝,侃侃而談。
-住口!
龍椅之上的暴君一聲怒喝,子嬰瑟瑟然跪倒在地。父親扶蘇頹然無力,垂首閉目,再也說不出來一句話。
在父子退出大殿,坐上回家的馬車時,子嬰頓然醒悟。前段時間,祖父下令坑殺四百六十名方士之事,沸沸揚揚。看來,父親對此事是極力反對,應該已多次勸誡過。
近年來,祖父行事愈發暴虐乖張。還好,父親扶蘇是太子儲君,將來繼位施行仁政,只需忍耐一時。
圣旨來的好快!
當馬車剛停于太子府外時,父親扶蘇已在下跪接旨。
-令太子扶蘇即刻北上,赴任監軍于上郡。
冷冰冰的圣旨被父親恭敬地舉過頭頂,面容自若,雙手卻顫抖不已。
5
子嬰一直向往邊塞風光,卻不想竟是這般情景下達成心愿。
父親扶蘇的壯心不已他心中明了,但子嬰雖小,卻也是男兒,任誰又能抵擋大漠無邊、縱馬馳騁的磅礴豪氣?
一路北上,車馬勞頓。
幾日的路程雖也辛苦,幸而有父親在旁,給他一路講解上郡之于咸陽的舉足輕重,也緩解了旅途的疲乏寂寞之感。
上郡處于咸陽的正北方,距離咸陽并不十分遙遠。幾年之前,猶如天神降世的蒙恬將軍,率三十萬大軍,將匈奴逐于黃河之北,自此大秦北部邊境才得以安寧數載。而今,蒙將軍授命駐守上郡,沿黃河、陰山修筑長城,以鞏固領土范圍,戍邊揚威。
那日父親接了圣旨之后落寞愁苦的神情還歷歷在目,如今出了咸陽城才幾日光景,父親扶蘇便又談笑風生。
他的苦,子嬰又如何不知?帝王家的血脈親情,近不得,又遠不得,但哪個孩兒不期盼父慈母愛?子嬰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父親如他這般大時,是否有過被阿爹疼愛的時日?
-看外邊風沙漫天,但也自有一番豪烈干云的氣象。嬰兒,好男兒要細致縝密,但也不可太過糾結于微小末節。阿爹知你心意,但如這黃沙一般,隨風飄蕩潺潺而逝,也不枉一生際遇,又何憾之有呢?
子嬰平日寡言,但卻著實依賴這個在他頭頂撐起一片天的阿爹。待在他身邊,仿佛世事紛擾,也不能傷他分毫。見父親如此豁達淡泊,子嬰心下也甚是歡喜。
-子嬰知道了。
車馬慢了下來,前方黃沙的盡頭,平地起旌旗,一支騎伍安然有序地朝著車馬行來。
子嬰看向遠處,為首的一人身披黑甲、背伏戰袍。距離尚遠,看不真切面目,但那股暗潮洶涌的肅殺之氣,于眾人間依然讓人為之震撼,毫無疑問,他便是名滿天下的大將蒙恬。
蒙將軍北擊匈奴,收復失地,駐守上郡十余載,拒敵千里之外,可謂功不可沒。
-大秦如今氣勢恢宏,始皇為何不乘勝追擊,一鼓作氣將匈奴盡數剿滅,反而轉攻為守,讓用兵如神的蒙恬將軍親率十幾萬大軍在此修筑長城?
營帳內聽此一問,蒙恬低頭笑而不語,扶蘇轉頭看向子嬰。
-嬰兒可知以逸待勞之法?
見子嬰雙眼流露迷茫之色,扶蘇搖搖頭笑道。
-遠奔長襲是可逞勇一時,但于我大秦勢必耗資耗力,得不償失。倒不如在此駐防設障,從此只要固守防線,便可一勞永逸。
……原來如此。
子嬰平日看父親溫文儒雅,卻不想他對家國大事竟有如此見地。
蒙恬聽之不住點頭,微微一笑接口道。
-扶蘇公子賢明果然名不虛傳!上郡之責主要為防守匈奴來犯,次則便是防守咸陽。皇上既命公子來此監軍,廢長一說……我看倒未必!
扶蘇不語,卻與蒙恬相視一笑。
6
春秋更替,寒來暑往。
一年光陰匆匆而過,子嬰見過了牧馬群嘶邊草綠,領略過了風急雪闊凍馬蹄,聽過羌笛胡笳出塞聲,更是有感于朔云邊月滿西山。
邊塞局勢緊張,瞬息萬變。匈奴肆意挑釁,與秦軍摩擦不斷。子嬰見識到了蒙恬將軍用兵如神,也終于深切地嘆服于自己父親的剛毅勇武和雄才大略。
父親被外放北疆,并沒有消沉郁郁,反而在這個蒼涼的邊境之地大放異彩。外擊匈奴,修筑長城,內輕徭賦,勸課農桑,短短一年間,上郡煥然一新。不知遠在咸陽的祖父可聞父親的光輝耀眼?可曉父親的勞神勞力?
子嬰靠在馬車內壁,掀起布簾,內心依然澎湃。眼前的景物緩緩退向身后,每一處的變幻,又讓他從心底油然生出對眼前萬里江山的感動。
這么好的江山,這么好的大秦!
恍惚之間,前面已經到了驪山。
子嬰心中一暖,順手摸向懷中,那個小小的陶人依然被自己藏在衣服的里層。隨著馬車的顛簸,一下一下地,似有若無地觸著他的胸口。
阿若……
兩年未見,不知當年的綠衣小女孩是否還記得他這個玩伴?離別時阿若的背影還時時拂過心頭,那縷柔情纏繞在其中,揮之不去。
車馬依言拐入岔道,不出所料,守陵老丈聞聲即出。這次未及他再喚出“阿若”的名字,一個綠衣少女已緩步移出。
立于車下的子嬰愣住了……
這確是阿若,綠衫綠裙,面容較當年更加清麗出塵。還如那般沉靜的眼神中隱隱流露出一縷殷切,大大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子嬰,隨之微微一笑,彎成了月牙。
阿若長大了,不知阿若眼里,當年的少年子嬰是否也變了模樣?
天色漸晚,倦鳥歸巢的鳴叫聲驚醒了子嬰。子嬰探手取出懷中的小陶人,朝阿若輕輕地揮了揮,阿若羞紅了臉,垂首輕笑,微微點頭。
子嬰呆了一呆,轉身上車,絕塵而去。
夜幕下的咸陽城更加寧靜肅穆,一磚一瓦都彰顯著大秦的莊嚴和霸氣。
闊別一載,這座祖先建功立業的城池,在子嬰眼里再也不像從前那般喧囂嘈雜,似乎北疆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不光粗糙了他的外表,也磨礪了他的心智,純真無邪早就被那常年呼嘯的北風吹遠,留下的,便是一顆凌云壯志的拳拳之心。
7
盛夏炎熱,太子宮中雖備有寒冰降暑,但正值七月伏天,無論烈日當頭,還是陰雨綿綿,都不可避免的炙熱難耐。
秦皇出宮東巡已數月之久,宮中棟梁皆隨之同行。
近年來方術盛行,眾多術士被招至宮中,個個皆言身有煉丹問藥之能。在子嬰看來,這些方士妖言惑眾,俱是招搖撞騙之輩。然那位天縱奇才的祖父不知是太過懼怕生老病死,還是已年老昏聵,竟對此等虛妄之言信以為真。
前些年,一個名叫徐福的方士進言,海中有仙山,他可帶敬獻神仙的童男童女和珍奇贈禮去求得不老仙藥。秦皇大為歡喜,授命徐福即刻啟程東渡,尋仙問藥。但幾年過去,入海的徐福去如黃鶴,無影無蹤。
如今,皇上對于成仙一說仍然深信不疑。此次東巡,雖抱病,卻行期不改,最終去處怕是又要落于海濱之處。
前些日子父親來信,說上郡的紫苜蓿到了花期,原野千頃,遍地紫色。子嬰見過那種獨特的絢麗,滿眼的紫色猶如一張花毯,綿延腳下。紫光欲流,緩緩流入天邊云際,美不勝收。
當晚子嬰便夢到了上郡風光。
父親立于紫花叢中,緩緩回頭,一抹愁色印在眼中,子嬰喚著“阿爹”,卻無論如何都走不近父親身旁,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越行越遠……驚醒時大汗淋漓,心中隱隱覺察不詳。但父親遠在上郡,即便有諸多掛念,一時也沒有辦法。
皇上遠游未歸,但宮中一切事宜井井有條,與平日并無差別。子嬰心中卻終日不安,總覺似乎會有事發生,細想想,卻又無從著落。忐忑無人可言,只能獨自苦悶。
那日一早,天便陰沉昏暗,沉悶的氣息充斥咸陽上空,好似即將天塌地陷一般。給父親的家書已寄出數日,但子嬰卻還未收到只言片語。
家書未至,噩耗卻先一步傳入咸陽。
父親扶蘇,因監守上郡無尺寸之功,修筑長城延誤時日,再屢次直言頂撞圣尊是為不孝,已被皇上……賜死。
這個消息無異于晴天霹靂,仿佛一道悶雷在子嬰腦中炸響,幾乎劈得他魂飛魄散。
父親的豪言壯語猶在耳邊,子嬰如同烈火一般洶涌的心潮還未及降溫,怎么突然,說話的人就不在了呢?
邊塞的風吹起父親素白的衣角,好像剛剛還曾拂過子嬰手臂,怎么突然,這個翩翩如謫仙的父親,就……不在了呢?
身值盛夏,卻心落冬雪。他用力提著氣,卻如墜深水,難以呼吸。痛徹心扉間,子嬰只求這一切,只是一夢。
連日來,府邸外圍增加很多暗衛,帶隊的將軍全副鎧甲,眼睛像鷹隼一樣盯死了太子府門。府內任何人不得出入,甚至就連家常采買,都有暗衛押送。
子嬰尚年幼,并不在朝堂。不識府外守衛的將軍是何人,更不知如今的朝堂是如何的風云變幻。
忽一日,聽聞皇上東巡結束,車駕已回轉咸陽。但終因一路奔波,千般憂勞,新疾舊患齊發,任再多的仙丹也回天乏術。
皇帝駕崩,萬民哀悼,但隨君出游的叔父胡亥,卻一夕間成為太子,不日便登基即位。這時,子嬰才恍然,看似無聲無息的咸陽城,竟是如此暗潮涌動。
那么,父親被賜劍自裁,顯然沒有那么簡單。而那彌漫整個咸陽宮,就連熏香都壓不住的臭魚味兒,更是欲蓋彌彰的陰謀。
8
父親居于上郡兩載有余,戰功赫赫,為人謙和仁愛深得百姓擁戴,又如何是寸功未有?皇上將他貶出咸陽去到苦寒北疆,他未曾有過絲毫忤逆,又怎能說不孝?可憐他未等到父皇的召命,卻先等來了一道賜死的詔書。父親說出“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時,便早已心如死灰。
驚聞與父一同接旨的蒙恬將軍被關押于陽周天牢中,無論如何,子嬰都是要去探一探的。
晴空朗朗,不想一墻之隔之內竟有如此幽深陰腐之地。統領三十萬北疆大軍的蒙恬將軍,披散頭發,眼窩深陷,哪里還有幾個月前談笑彎弓,指點江山的氣概。
子嬰心下黯然,想起已經死去的父親,更是難過。
-皇上東巡染病,匆忙回朝間,為何會賜死父親?
子嬰信任蒙恬將軍,遂將心中疑慮直言問出。
-皇上看重公子,寄予厚望,此為將北疆大軍托于公子之真正用意。斷不會只派一個使臣,草草下一道密旨,就將他最鐘愛的長子賜死!
蒙恬言語激昂間,聲音哽咽。
-可憐公子心灰意冷,不愿回朝面見皇上,唉……
-皇上回朝之日并未露面,街市百姓,無不聞到一股很濃的……尸臭味。雖對外宣稱,隨行帶了數車鮮魚,然簡直欲蓋彌彰。將軍可有疑慮?
-子嬰,胡亥已登基,我幼弟蒙毅亦被賜死,想來我也時日無多。趙高心狠手辣,李斯老謀深算,此事必是他們圖謀。
蒙恬目眥欲裂,垂淚不已。
一語驚夢,子嬰了然。叔父胡亥并不是皇子中佼佼者,若先皇臨終傳位,斷不會傳于他手。這樣看來,最大的可能便是他為奪江山,跟趙李二人狼狽為奸。細細思量,真是駭人聽聞。
子嬰心中驚濤駭浪,倏然席卷,像要沖破胸膛。然終究是無處可發泄,只化作燒紅眼眶的熱淚,悄悄滴落。
-蒙恬將軍,父親可曾留下遺言?
-有,只有一個‘安’字。
一個安字……便是余生最大的難題。父親已被賜死,奸人又豈容子嬰偷生?
-子嬰,扶蘇公子心地純良,從未懷疑被人陷害。可你身在咸陽,如居于虎穴狼巢,千萬不可不防。
子嬰心中凄苦,再不多言,拜別蒙恬而去。
墻邊楊柳依舊,卻再也不見昔日那個溫和慈愛之人。
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子嬰身體里崩塌了,什么移孝為忠,什么乃心王室,都在頃刻間化為虛無。他眼里,只有那把森冷刎頸的劍,和那腔沖天看不到的血。子嬰在唇齒間反復念著那幾個名字,兇狠地,怨毒地詛咒他們。
他要活下去。
總有那么一天,他要將這些害死父親的人,統統打入無間地獄,看他們永世受苦,不得超生。
9
想來近日多事,子嬰閉門不出,但蒙恬服毒身亡的消息還是傳入耳中。一代名將就此隕落,不知當年曾隨先皇南征北戰的忠臣良將又作何感想?痛惜或是悲懷,又能與何人說?
服毒?子嬰冷笑,蒙恬手握三十萬大軍的兵符,本不必束手就擒,只一個忠字,害人不淺。就如同父親的孝,徒留不甘和痛楚,卻未曾有一絲悔意。忠孝之前,應加一個“愚”字,更加恰如其分。
心下煩亂,不知如何是好。
獨自出門,不想驚動家中奴仆。信馬由韁,不覺已來到城外。已是入秋時節,驪山清幽,拂面而來的山風,也頗有些涼意。不知阿若屋后的山花可還在綻放?
系馬于屋前大樹,子嬰徑直轉于屋后草坡。草兒碧綠依舊,山花卻已枯朽凋零,朵朵花瓣落于塵泥中,不見往日顏色。
-子嬰?
聽得這一聲喚,子嬰驀然回首。只見阿若站于坡下不遠處,巧笑嫣嫣。微風吹動衣衫,裙裾輕展,飄逸如仙子一般。
子嬰垂首,反復回味阿若叫的那一聲“子嬰”,卻不似在喚他,而是穿透悠悠而過的時光,喚著兩年前的那個少年。
世間之事,從不能盡如人愿。兩年時光,阿若,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阿若,而子嬰卻已不是那個純良溫和的少年。
阿若款款走來,隨手采一朵還未及凋謝的花,遞與子嬰。
子嬰一笑接下,席地而坐,拍拍身旁草地。
-阿若,這里真好,是個能忘卻煩惱之地!
阿若不解,瞪圓眼睛看著子嬰。
-我父已不在了。余生于我,再無安寧!但……阿若你卻……
子嬰忽然的頓言讓阿若有些不解。阿若小小年紀,如何能切身體會子嬰心中那一腔萬難平息的悲憤,但子嬰目中的恨意,她卻也能看個明白。
數月間的變故,已將這個往昔溫潤如玉的子嬰,變得讓人難以琢磨。
-亂世中,縱有鴻鵠之志,絕世之才,亦難有善終。
阿若低頭停歇片刻,忽然一絲紅暈浮于面頰,輕聲接口道。
-青溪草廬,子嬰可愿與阿若同享此安寧?
子嬰呆住了,心頭一縷柔情蕩起,但分秒間又被滿腹悲苦纏與其中,痛苦不堪。
子嬰低頭 ,面孔埋于掌心。若是從前阿若向他如此吐露心事,他必欣喜若狂。但今時之勢,他又如何能讓不諳世事的阿若,陷入萬劫不復的漩渦?
子嬰搖了搖頭,再抬起頭時,眼神已變得堅定。他依然躲避著阿若的目光,卻沒辦法掩飾自己泛紅的眼角。
阿若見子嬰如此,心下黯然,悄悄去拉子嬰的手。
子嬰輕輕掙脫,扭頭走向一邊吃草的馬兒,翻身上馬。
-阿若,此一別也許再無相見之日,只盼你能……覓得良緣,一生無虞!
揮鞭策馬,子嬰絕塵而去。
阿若呆呆地看著離去的子嬰,一時不敢相信,這竟是他們的訣別。
10
秋風蕭瑟,枯槁凄凄。
子嬰信馬在郊外游蕩,不想回城,也不敢回頭,生怕看到遠處那個依然站在那里盼他回頭的阿若,就會心軟。
子嬰并不知道,此時的咸陽城中,早已刀光劍影,血氣沖天。他剛剛登基的叔父胡亥,一刻都按捺不住,要將他贏姓的兄弟,趕盡殺絕。
子嬰剛剛回府,還沒坐穩,就接到了胡亥的召令。府中忠仆上前阻攔,細述近日皇上暴行。子嬰苦笑,即便明知有去無回,難道他真能抗命不從嗎?那更是給了胡亥鏟除他的借口。
宮中依然是沉重的黑色。
新帝登基,并未給這個冷冰冰的宮殿增添一絲喜慶,反而透著了一絲詭異而可怕的血腥氣。
大殿上,那張受命于天的龍椅之上,端坐的便是如今的真龍天子。胡亥極力裝出一副威嚴和果決,但那渾濁的雙目、臃腫的身體,即便裹著華貴的龍袍,都也絲毫掩蓋不住他天生的愚蠢,和撲面的昏庸。
想必誅殺眾公子,亦是趙高所鼓動吧?這個野心勃勃的內侍,狼子野心簡直昭然若揭。
子嬰低嘆一聲,拱手行禮,面上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
胡亥上下打量子嬰,見其一身華服,臉上的嘲諷之色盡露。
-子嬰打扮俊俏,實有乃父之風!只是,你父新喪,這身打扮……怕是不合適吧?
子嬰心中忿忿,但面上喏喏不言,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皇上,臣出游數日,今日才歸。未及更衣,召令就至,不敢耽擱,……望皇上恕臣失儀。
胡亥與身側趙高一陣大笑,殿內空曠,回聲更甚,傳入子嬰耳中,甚是刺耳。子嬰作受驚狀,摔坐于殿中。
-子嬰,你竟有心情出城游玩,好興致啊!你父扶蘇,也是我長兄。他于上郡被賜死,朕卻無能為力,甚是傷心啊!子嬰休怪!
-不不!我父于上郡數年,寸功未立,有負先皇之托!先皇賜死父親,我府中上下并無異議。
胡亥趙高兩人對視,表情里滿是戲謔和鄙視。
趙高附耳低語,胡亥連連點頭。
-子嬰,我兄扶蘇門下只有你一子,我贏姓公子中,也唯余你一人。好生將養吧,叔父必好好待你!
子嬰謝恩,慢慢退出殿外。一身冷汗被風吹過,透心得涼。子嬰看看四下無人,長吁一口氣,自知這一關自己是過了。
11
李斯死了,被腰斬于市。
子嬰府外一直有人監視,遂未敢出門。然而,這個消息還是傳入了他的耳中。李斯這個無恥小人,為了在朝中獨尊法家,早在先帝之時就建議焚盡除法家外的各家典籍,父親扶蘇據理力爭,反而遭他記恨。父親的死,必有此人一份功勞。
他視卑賤之人為禽獸,處心積慮地做到位極人臣。叛亂四起,大秦岌岌可危之時,仍然麻痹胡亥,說什么“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
趙高豈容得下另一個跟他一樣有著虎狼之心的諂媚小人?
無恥之人死于另一個無恥之人手中,真是痛快!
府外盯著子嬰的,是趙高的人。趙高攛掇著胡亥,幾乎殺盡了贏姓皇族男丁,是要讓秦國除胡亥再無可承繼江山之人嗎?但獨獨留下了子嬰,他又是什么盤算呢?
顯然子嬰年幼是一個原因。而且,當日覲見,子嬰的示弱自然起了些許作用,他們或許真的認為殺了子嬰這個草包沒有任何意義。但是,這兩人真的沒有其他盤算了嗎?
子嬰在府中終日玩鬧裝傻,安于現狀,似乎舒適地都忘了父親的死,忘了一直有一把看不見的刀懸于頭頂。自然,這一切是做給想看的人看的。 一日夜深,趙高突然著人來請子嬰過府議事。子嬰詫異之余,仍醉醺醺地使人攙扶著去了。
子嬰忍著恨意,搖搖晃晃地拱手施禮,拜見這位當今天子身邊的大紅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丞相。 趙高斜睨卑微的子嬰,絲毫不將他放在眼里。
-公子可知本相為何召你前來?
子嬰垂首作惶恐狀,搖了搖頭,又覺不妥。開口道。
-子嬰不知。還請丞相言明,定當遵從!
-胡亥淫樂暴虐,絲毫不顧百姓疾苦,實非明君。如今天下暴民奮起,如若皇上依然任意妄為,國將不國!
子嬰心驚不已,這趙高真是膽大妄為,這種話也敢明目張膽地說出來,而且,對當今皇上直呼其名。不過,自己在他眼中不過如同稚子,他有何不敢呢!
-那么,丞相意欲如何呢?
子嬰小心翼翼地問道。
-子嬰,你的……才干不在胡亥之下,我欲推你為帝。
此話從趙高口中說出,像是施舍,更像命令。
子嬰猛地抬頭,看著似笑非笑的趙高,真的被嚇住了。趙高留自己不死,原來是如此打算。
早就聽聞,趙高權傾朝野,欲對胡亥取而代之。無奈出身內侍身體殘缺,根本無人支持。想必他是想推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上位做傀儡,挾天子以令諸侯。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盤啊!
子嬰的表情落于趙高眼中,更讓趙高滿意了。
-丞相大人,當今皇上是我的親叔叔,而且春秋正盛,我又如何能取而代之?子嬰不敢做這不忠不孝之人。
子嬰想知道趙高要如何做。
-親情于帝位不值一提,兄弟,叔侄,哪怕是父子,又如何呢?
趙高背手立于子嬰正前,壓低了聲音。
-帝位本屬你父扶蘇,你以為胡亥又是如何得到的?哈哈哈,子承父位,天經地義!
子嬰眼中像是要噴出火來,果然如此,此事竟被趙高隱晦地講出。
子嬰心中激蕩,恨不能此時便一刀殺了這個無恥小人。但是,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門外衛兵眾多,他稍有異動,必死無疑。
子嬰裝作不解,便問趙高,父親之死與胡亥有何關聯。趙高卻不再多言,只說胡亥和李斯聯手,害死扶蘇。如今,李斯已死,正是鏟除胡亥的大好時機。如此一來,子嬰大仇可報。
子嬰垂淚,心中恨極眼前這個奸邪妄佞之人,但表面不得不作出拜謝之禮。
-丞相大恩,子嬰沒齒難忘。如他日嬰若能登基,必將大秦江山雙手奉于丞相。
此言深合趙高心意,二人撫手促膝,相談甚歡。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胡亥自盡于望邑宮中。子嬰自然知道,這一局是出于誰的手筆。
其時,各地起義軍揭竿而起,烽火連天,逼近咸陽,大秦岌岌可危,如今的帝位真的有那么誘人嗎?子嬰苦笑,他已經身不由己了。如今,帝位空虛,可有資格繼承的人堪堪只有子嬰一人。
子嬰自知,于公于私,自己都應當仁不讓。于公,贏姓子孫,國家危難之時,必當擔此大任。如有天下安定的一天,子嬰還想將父親扶蘇未盡的志向發揚光大,對天下百姓施以仁政,讓大秦的子民富足平安,世代無憂。于私,趙高必須死!
12
此時的秦國外憂內患,國力不再。
在趙高的授意下,子嬰只能取帝號復稱王。趙高的詭計,子嬰又如何不知?他日時機成熟,狼子野心的趙高必會篡位稱帝。但此時趙高權重,子嬰萬事皆遵從不違,趙高對軟弱聽話的子嬰再無防范之心。
登基在即,子嬰閉門齋戒沐浴五日。
然五日已到,子嬰于府中未出,朝堂之上眾臣皆已久候,只等觀禮授玉璽即王位之大典。
趙高不知子嬰何故,怒氣沖沖帶人親自來請。
聽聞子嬰身體抱恙,趙高只得進入內室探視。子嬰于房中安臥,靜靜地聽著趙高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房中,早已布下帶著尖刺的漁網,只等魚兒入網了。
想來趾高氣揚的趙高,在一眾隨從中,必是裝做恭敬的模樣,弓身垂首站立于房門外,子嬰不由冷笑。
叩門進入后,果然一道兇狠的眼神穿過內堂,像毒箭一樣射在子嬰身上。
子嬰假裝不覺,仍然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臥于榻間,伸出手,像是要握住同盟伙伴的手。
趙高無奈,四下里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他——大秦的丞相。他不疑有詐,踏入房中,伸出了雙手,似要接住那雙將要賦予他無上權力的手。
身后的門悄無聲息地關上了,背后的一把尖刀直插入趙高的心臟。
這時,趙高才從子嬰分外寧靜的眼神中,看到了狠戾,看到了仇恨,但他知道,一切已經太遲了。從前只看旁人流血,或痛快,或慶幸,而今自己的血,原來和別人并沒有不同,也一樣會要命。
13
深宮內院,卻也知已深秋浸染。風掃落葉,天空陰翳,富麗的宮殿如今也是滿目斑駁。
子嬰一身白衣,立于殿外。
叛賊劉邦今日入城,子嬰胸中除卻無處傾訴的悲苦,卻也頗有些感慨。
從前只聞君臨天下的帝王乃是受命于天,真龍天子,君權神授。可如今,他知道,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只是個平常人。
從周天子,到如今的自己,天下改了多少姓?天子換了多少人?即便是流寇草莽,手中若是大權在握,君臨天下也是頃刻之勢。
如今各地揭竿而起,曾坐擁天下的大秦早已千瘡百孔,危如累卵,即便是精明強干的子嬰,對于如今情勢也已回天無術。劉邦已屯兵霸上,群臣皆已厚顏歸降,那自己……子嬰苦笑,還有何路好走?若是大將章邯能恪責盡守,大秦還有一戰之力,但……世上又豈會有如果之說?
跟隨自己多年的老奴垂手在子嬰身后,不忍開言。子嬰負手轉身,傲然離宮。穿過這座讓無數世人傾羨神往的咸陽宮,踏著先皇睥睨一世的咸陽道,白衣素馬,立于咸陽城外。
護咸陽百姓周全,免于戰火屠戮,便是子嬰如今唯一能做之事。
劉邦的高頭大馬越來越近,子嬰將手中玉璽符節高高舉過頭頂,雙膝跪地,朗聲說道。
-子嬰于亂中繼大統,力量微薄,難以力挽狂瀾,故獻上玉璽,甘愿禪位。望沛公善待咸陽百姓,愿天下再無戰亂,早息刀兵。
聽此一言,圍觀百姓盡皆唏噓落淚,嘈嘈雜雜,再不復沉寂。
子嬰抬眼,遠處一襲綠衣引人注目。一張清麗無比的臉落于目中,竟比亡國禪位更令人心碎。阿若口中似在低語,子嬰卻再也不敢看她一眼。有些聚散如轉瞬,有些聚散,確是隔世。子嬰轉身頓了頓,隨劉邦大軍入城而去,再沒有回頭。
若早知情愛是這般拿得起,放不下,當初,又何必相遇?子嬰半生皆苦,回頭思量,唯有與阿若相處之時,才覺人世也有片刻歡愉。若是讓他重新選擇,如今的苦楚相較相識的歡喜,又算得了什么?
劉邦終覺入主咸陽宮頗為不妥,帶兵出城駐軍霸上。子嬰依然居于宮中,做著他的亡國之主。
月余后,項羽攻入咸陽城,燒殺搶掠,殘暴至極。子嬰用獻出玉璽的代價,傾力維護的親族和百姓,最終還是未能周全。濃濃的血腥味,夾雜著陰森的寒氣,毫無阻攔地撲入咸陽宮。而這一切的結果,又是誰之過?
14
咸陽宮已空無一人,在沖天的火光中,子嬰躺在冰冷的地上,身體浸漫于血中。
狼藉不堪的宮殿,卻如殘破難拾的山河,往昔幕幕往事,浮上心頭。
“阿若,阿若……”,那個綠衣小女孩,款款現于身前,子嬰心中喚著她的名字。視線漸漸模糊。無力地托起手中的小陶人,那雙大大的眼睛,亦如當年的阿若那般動人。耳中恍若又聽到了那首歌謠: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在阿若動聽的歌聲中,子嬰慢慢閉上了眼睛,小陶人握于掌心,終不舍放開。
塵煙漫天,明月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