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太多了。他這樣感嘆著,向秋天的蒼涼走去。秋天來時,他沒在意。秋天來了,他輕聲感嘆秋天來了。他完全不像個男人,而像一個怨婦,噙著那么一點點愁,念著那么一點點憂,怨著那么一點點秋的涼。
似乎,他覺得秋天簡直就是個淫賊,好不容易一點點夢想在春天萌發,在夏天成長,在秋天,卻并沒收獲,而是被秋天先奸后殺。并且給他留下一個孽種,叫凄涼。他默默地凄涼著。
屋子里實在呆不下去了,他索性要出去看看秋,要醉在秋天的懷里,他帶著小酒葫蘆。
厚厚的落葉,涼涼的晚風,泣血的夕陽,河水泛起蕭瑟的聲響。一川亂石,像秋天下的蛋,布滿河邊,秋草掩映,時隱時現。他恨意頓生,一腳飛起,踢著一塊石子向遠處飛去,石子落地,滾了幾滾,又縮入了石頭中間。他的腳趾卻痛得厲害。不由得坐下來,輕聲呻吟,用手揉搓腳趾。
不遠處的石橋上,夕陽在水面蕩漾起的金光,照著一個淡素的女子。她看見他踢石子反倒弄痛自己的景象,不由得笑了。他立即發現了,忍疼直起身來,裝出男子漢氣概,嘴角卻輕輕咧著。
她又笑了。他感覺她在看他,卻又不像。于是走上石橋,站在她身邊。她沒有轉身,也沒有招呼,眼睛盯著他無法確定的地方。他順著她的目光看,什么也沒看見。他忍不住問:“你在看什么?”
“看秋天啊!”
“秋天?”
她不再言語,閉上眼,凝神傾聽的樣子。他不敢說話,也閉上眼,凝神傾聽,除了風聲,什么也沒聽見。
她突然說:“你聽,秋在哭泣。”
“哭泣?”
他完全不明白。索性不聽不看,只盯著她看。卻覺得她面容模糊,若隱若現。他揉揉眼睛,相信自己遇上了鬼,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不動,他嚇得也不敢動。冷汗一直流到星月潔白,銀河掛天,他們一句話都不曾說過。他終于鼓起勇氣,想逃離。她說話了。
“你聽,秋真的在哭,淅淅瀝瀝。”
他凝神細聽,卻聽見風聲凄涼蕭颯,猶若驚濤怒吼。風碰在萬物上,叮叮咚咚,宛若金戈鐵馬。
他驚喜地說:“嗯,確實有點像哭。但是秋怎么會哭呢?只有動物才會哭。”
她伸出手指,指著遠處,說:“你看秋的樣子,顏色慘淡,煙飛云斂,容貌清明,天顯得那么高,氣息那么凌冽,多么的讓人想哭。”
他睜大了眼睛細看,直覺情意蕭條,山河荒寂,突然真的想哭。
她卻笑了,格格銀聲刺破蒼穹,冰涼的手指按上他的胸腔,他打了一個寒顫,嚇得一動不動,卻聽她說:“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卻是萬物之靈,千百種情思感發他的內心,千百種食物勞累他的身體,感動于心,必定搖動他的精神。世事如秋,就是這樣讓萬物凋零,讓人蒼老。對酒當歌,嘆得是人生,其實人生卻在嘆四季春秋。那么,春秋在嘆什么呢?秋天,不過是一種聲音,一股氣,又何必恨它怨它,同它爭高低呢?”
他忘了害怕,細思這幾句話,猛然驚醒,問了一句:“你,你是誰啊?”
她又咯咯嬌笑,伸手在臉上一抹,這下他看清了,一個中年女子,面容豐腴,體態婀娜的女子,眼角帶著淡淡的皺紋,卻那么平淡舒緩,只是她的氣息,實在太涼。他霎時呆住了。她又笑了起來,胸口的青衣隨著笑聲起伏波蕩,如橋下的河水波紋,他霎時覺得不涼了,而是燥熱。她拍拍他的臉,說:“回家去吧,秋天容易著涼。”說罷一笑,做了個分別的手勢,下橋而去。
他站在橋上,回味著秋天,回味著這個半老徐娘,四野蟲聲唧唧,似乎催他眠息。他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心頭一片通明,秋顯出一片金黃的風韻,跟那個半老徐娘一樣,婀娜而誘人。
他并沒回去,他對秋天邀杯,他聽得見秋對他說話。但秋似乎不理會他的話,又似乎在回應,時而一陣冷風,淅瀝蕭颯。他的酒葫蘆,在秋風里旋轉,葫蘆里發出聲響,奔騰砰湃,像是深夜被驚醒的波濤,又像是風雨驟至的海面上一只翻騰的孤鳥的叫聲。
他望著酒葫蘆,淡然的笑,笑聲凝固在秋涼中。月的淡光抓起已枯的柳枝蕩秋千,青石橋上一片通透的白輕輕地搖曳。他突然大笑,抓起酒葫蘆,烈酒襲上舌尖,他猛然將秋吞入肚內,一條火線在他腹內騰舞吼叫。鏦鏦錚錚, 仿佛兩軍交戰,金鐵皆鳴。橋下水聲突靜,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在水面響起,像是偷襲敵營的士兵, 銜枚疾走,不聞號令, 卻聽得清清楚楚那人馬疾走的殺伐之意。
他驀然驚起,直起身子,只見星月皎潔, 明河在天, 四無人聲, 聲在樹間。他撓撓頭,看看手中的酒葫蘆,一股涼意襲來,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眼前朦朧的光一閃,那女子又出現了。
他從身形上分辨得出,是白日里見過的那女子,半老的徐娘,拖著一連串的風韻,輕盈盈走到他的身前。他嚇得不知所措。因為他覺得這是鬼,并不是白日里所見的那個女子。此時她容色慘淡,有煙霏云斂的縹緲,他眼前一片模糊,卻又覺得她容顏清明,像是天高日晶的通透。
這不是人,真的不是人。
但他明明白白感受到她栗冽的氣質,砭人肌骨,卻滲透著那淡淡的誘人的溫度。他搖了搖頭,揉了揉眼睛,突然腦中“锃”的一響,只覺山川寂寥,只剩蕭條。
她淡淡的一笑,風韻在秋月下像極了少婦若隱若現的胴體的誘惑。她不說話,從他手中取過酒葫蘆,就在唇邊喝了起來。她把口中的酒,噴了出來,并轉動著頭,像是灑花。一股酒意在橋上彌漫。秋風貪婪,猛然而至,搶著吮吸空中的酒氣,凄凄切切,呼號憤發。
她回頭一笑,手扶著橋上的石欄,像個臨陣的大將軍,蔥指輕叩石欄,輕啟朱唇,冷清清的聲音說:“對酒當歌!?”說著把酒葫蘆遞過來。
他接過來,也不說話,仰面一口酒,斜躺在橋上,對月高唱:
“試看書林隱處,幾多俊逸儒流。虛名薄利不關愁,裁冰及剪雪,談笑看吳鉤。評議前王并后帝,分真偽、占據中州,七雄擾擾亂春秋。興亡如脆柳,身世類虛舟。”
那女子眼角淡淡的皺紋擠出誘人的笑意,像是嘉許,身段婀娜而下,頭依偎在他臂彎,吮吸他嘴角的殘酒,應聲唱道:
“見成名無數,圖名無數,更有那逃名無數。霎時新月下長川,滄海變桑田古路。訝求魚緣木,擬窮猿擇木,又恐是傷弓曲水。不如且覆掌中杯,再聽取新聲曲度。”
他哈哈大笑,和著秋風,酒意沖口而出:“嗟乎! 草木無情, 有時飄零。 人為動物,惟物之靈; 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念誰為之戕賊, 亦何恨乎秋聲!”
夜未醒,酒已盡,四野里秋聲嘆息,蟲聲唧唧如涼。他漸漸垂頭睡去。
天亮了,他走下石橋,嘴邊露出笑容,踏著樹林邊的落葉,輕快地走著,直走到秋的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