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遇·蘭葉春葳蕤》
作者:張九齡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感遇:感慨遭遇,一共有十二首,乃詩人被貶以后所作。這里是第一首。
蘭和桂:一草一花,一春一秋,它們共同的特點都是香。香草美人喻是大詩人屈原所創,用以表達自己志向高潔,品德高尚的手法。這首詩里有香草,有美人,顯然采用了這一手法。
葳蕤:草木枝葉茂盛的樣子。
皎潔:明亮而潔白。皎這個字就是亮而白的意思,皎皎就是很亮很白的意思,一般用來形容月亮。桂花根據顏色不同有金桂、銀桂、丹桂之分,此處大概指的是銀桂。
欣欣:茂盛有生機的樣子,呼應上文葳蕤。
自爾為佳節:因為有蘭和桂,所以春和秋才成為佳節,呼應上文春、秋。自爾,自緣如此的意思。
林棲者:一般指隱士、君子。
聞風:二字本于《孟子·盡心篇》,其中說:“圣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也。”這兩個字用得絕妙,既指聞到花草的香味,又指聽聞君子的高志美德而感到歡喜。
坐相悅:因而特別歡喜高興。坐,猶深也、殊也,與“停車坐愛楓林晚”相同的用法。
本心:指草木的根莖,也指人本來的心性,心愿。
何求美人折:美人就是上文的林棲者,一般指皇上。草木香,是自己香,并不是為了被美人折才如此。意思是我追求高尚的品德是天性,并不是為了表演給圣上看的。折這個字用普通話念不押韻,但用當時的話念是押韻的,在今天用廣東話念也就押韻了,對了,張九齡就是廣東人。
張九齡做過唐玄宗的宰相,他的后一任就是蜜腹劍的奸臣李林甫。他算是開元盛世最后一位賢相了。《資治通鑒》總結道:
上即位以來,所用之相,姚崇尚通,宋珪尚法,張嘉貞尚吏,張說尚文,李元纮、杜暹尚儉,韓休、張九齡尚直,各其所長也。
這里的“直”我想有兩層含義,一是說他為人正直,二是說他敢于直諫。《資治通鑒》里對張九齡如何被玄宗疏遠,如何遭李林甫進讒有很生動詳細的記載。基本上都是玄宗想干一件什么事,張九齡據理力爭說不可以,李林甫背地里再對玄宗說一番歪理投其所好,讓玄宗放心大膽的干!我只舉兩個封賞節度使的例子:
上美張守珪之功,欲以為相,張九齡諫曰:“宰相者,代天理物,非賞功之官也。”上曰:“假以其名而不使任其職,可乎?”對曰:“不可。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且守珪才破契丹,陛下即以為宰相;若盡滅奚、厥,將以何官賞之?”上乃止。二月,守珪詣東都獻捷,拜右羽林大將軍,兼御史大夫,賜二子官,賞賚甚厚。
沒有李林甫,張九齡這道“防火墻”還能起作用。
朔方節度使牛仙客,前在河西,能節用度,勤職業,倉庫充實,器械精利;上聞而嘉之,欲加尚書。張九齡曰:“不可。尚書,古之納言,唐興以來,惟舊相及揚歷中外有德望者乃為之。仙客本河湟使典,今驟居清要,恐羞朝廷。”上曰:“然則但加實封可乎?”對曰:“不可。封爵所以勸有功也。邊將實倉庫,修器械,乃常務耳,不足為功。陛下賞其勤,賜之金帛可也;裂土封之,恐非其宜。”上默然。李林甫言于上曰:“仙客,宰相才也,何有于尚書!九齡書生,不達大體。”上悅。明日,復以仙客實封為言,九齡固執如初。上怒,變色曰:“事皆由卿邪?”九齡頓首謝曰:“陛下不知臣愚,使待罪宰相,事有未允,臣不敢不盡言。”上曰:“卿嫌仙客寒微,如卿有何閥閱!”九齡曰:“臣嶺海孤賤,不如仙客生于中華;然臣出入臺閣,典司誥命有年矣。仙客邊隅小吏,目不知書,若大任之,恐不愜眾望。”林甫退而言曰:“茍有才識,何必辭學!天子用人,有何不可!”十一月,戊戌,賜仙客爵隴西縣公,食實封三百戶。
有了李林甫,張九齡這道“防火墻”就不能起作用了。
是時,上在位歲久,漸肆奢欲,怠于政事。而九齡遇事無細大皆力爭;林甫巧伺上意,日思所以中傷之。
更要命的是張九齡卷入了玄宗廢立太子的糾紛之中:
上之為臨淄王也,趙麗妃、皇甫德儀、劉才人皆有寵,麗妃生太子瑛,德儀生鄂王瑤,才人生光王琚。及即位,幸武惠妃,麗妃等愛皆馳;惠妃生壽王瑁,寵冠諸子。太子與瑤、琚會于內第,各以母失職有怨望語。駙馬都尉楊洄尚咸宜公主,常伺三子過失以告惠妃。惠妃泣訴于上曰:“太子陰結黨與,將害妾母子,亦指斥至尊。”上大怒,以語宰相,欲皆廢之。九齡曰:“陛下踐祚垂三十年,太子諸王不離深宮,日受圣訓,天下之人皆慶陛下享國久長,子孫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聞大過,陛下奈何一旦以無根之語,喜怒之際,盡廢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輕搖。昔晉獻公聽驪姬之讒殺申生,三世大亂。漢武帝信江充之誣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晉惠帝用賈后之譖廢愍懷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納獨孤后之言黜太子勇,立煬帝,遂失天下。由此觀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為此,臣不敢奉詔。”上不悅。林甫初無所言,退而私謂宦官之貴幸者曰:“此主上家事,何必問外人!”上猶豫未決。惠妃密使官奴牛貴兒謂九齡曰:“有廢必有興,公為之援,宰相可長處。”九齡叱之,以其語白上;上為之動色,故訖九齡罷相,太子得無動。林甫日夜短九齡于上,上浸疏之。
廢立儲君從來都是敏感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張九齡非常持正,也直言不諱,得罪了玄宗。玄宗因此有了廢相之心,但念九齡一片忠心,才暫時按捺了下來,但是從此更加疏遠張九齡,終于逮了一個由頭治了張九齡的罪:
林甫引蕭炅為戶部侍郎。炅素不學,嘗對中書侍郎嚴挺之讀“伏臘”為“伏獵”。挺之言于九齡曰:“省中豈容有‘伏獵侍郎’!”由是出炅為岐州刺史,故林甫怨挺之。九齡與挺之善,欲引以為相,嘗謂之曰:“李尚書方承恩,足下宜一造門,與之款昵。”挺之素負氣,薄林甫為人,竟不之詣;林甫恨之益深。挺之先娶妻,出之,更嫁蔚州刺史王元琰,元琰坐贓罪下三司按鞫,挺之為之營解。林甫因左右使于禁中白上。上謂宰相曰:“挺之為罪人請屬所由。”九齡曰:“此乃挺之出妻,不宜有情。”上曰:“雖離乃復有私。”
于是上積前事,以耀卿、九齡為阿黨;壬寅,以耀為左丞相,九齡為右丞相,并罷政事。以林甫兼中書令;仙客為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鄰朔方節度如故。嚴挺之貶洺州刺史,王元琰流嶺南。
張九齡也感覺到了玄宗對自己的疏遠,所以想要推薦嚴挺之做接班人。可惜嚴挺之不謹慎,被治了罪,還連累了張九齡。此時張九齡雖然還是丞相,但是已經沒有了實權。
九齡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無復直言。
扳倒了張九齡,李林甫大權在握,堵塞了諫路,囂張不可一世:
李林甫欲蔽塞人主視聽,自專大權,明召諸諫官謂曰:“今明主在上,群臣將順之不暇,烏用多言!諸君不見立仗馬乎?食三品料,一鳴輒斥去,悔之何及!”
《資治通鑒》對他的描述如下:
林甫城府深密,人莫窺其際。好以甘言啖人,而陰中傷之,不露辭色。凡為上所厚者,始則親結之,及位勢稍逼,輒以計去之。雖老奸巨猾,無能逃其術者。
縱然如此,他還不放心,逮到一個機會,補踩了張九齡一腳:
夏,四月,辛酉,監察御史周子諒彈牛仙客非才,引讖書為證。上怒,命左右(扌暴,用棍子打)于殿庭,絕而復蘇;仍杖之朝堂,流瀼州,至藍田而死。李林甫言:“子諒,張九齡所薦也。”甲子,貶九齡荊州長史。
以李林甫的老奸巨猾,我懷疑讖書什么的都是偽造的,不然為什么反復拷打子諒呢?定然是子諒不肯誣告張九齡所致。與其說李林甫逮到了個機會,不如說他“制造”了一個機會。
張九齡在寫這十二首詩的時候又怎能不想到周子諒呢?
吳越數千里,夢寐今夕見。
形骸非我親,衾枕即鄉縣。
化蝶猶不識,川魚安可羨。
海上有仙山,歸期覺神變。
張九齡是最早預言安祿山會反的人,早就主張殺掉安祿山,但是玄宗沒有采納。公元737年張九齡被貶隨州,公元740年病逝于曲江,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唐玄宗奔蜀,因追思張九齡的卓見而痛悔不已,遣使至墓前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