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筆升蝶
《紅樓夢》其書人物命名絕非一般小說可比,作者通過對人物別出心裁的命名來展示活靈活現地人物形象,這些人物的命名,或有諧音讖示的作用,或可突出人物的性格,或能寓含悲歡離合的人生際遇。書中還有部分人物的名字被作者更名一次或多次,分別是香菱、襲人、紫鵑、芳官、四兒、葵官、荳官、小紅、鶯兒、茗煙、多姑娘,這些人物的更名易名原因何在?他們的更名易名對其本人乃至整部書又有著怎樣的作用?筆者以為,造成文中諸多人物更名易名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作者有目的有意指的為人物更名;二是由于《紅樓夢》終未定稿而形成的錯漏。至目前,學界對于這些人物更名的研究不乏深入獨到地見解和評論,我們將在其基礎上更深一步分析解讀。
第一類:作者有目的有意指的為人物更名
由于脂批明示可用諧音之法解讀其中人物,所以很多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對此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此法既引起了讀者迫不及待的好奇心,又勾起了讀者探求寓含的積極性,這也是《紅樓夢》這部作品經久不衰的原因之一。既然作者在人物姓名的命名上賦予其深刻寓意,那么,在對其中部分人物的更名易名也一定具有其獨特的意義,而這些被一改再改的名字,究其有何深意,我們不妨以其更名之不同分類以析之。
1、為了避諱主人的名號而更名的人物
一個人的姓名,只是社會活動中的代表符號,本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在古代,因為所謂的“避諱”,而被賦予了等級觀念和尊卑色彩,這些“避諱”有“國諱”(亦稱“公諱”)、“家諱”等多種,也因這類“避諱”,我國古代很早就出現了因“避諱”而改姓換名的現象,如《南齊書·薛淵傳》中記載的“本名道淵,避太祖(指蕭道成)偏諱改”、《魏書·高祐傳》記載的“高祐本名禧,以與成陽王同名,高祖賜名祐”等。歷經時間沉積、時代變遷,后人不僅因犯了皇帝、親王的諱要改名,就是貴族豪門的奴仆如果沖犯了主人的諱,也是要被更名的。
怡紅院的丫鬟林紅玉被更名,就屬于這一類型,據第二十四回中“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小紅’”這段文本可知,小紅改名的原因比較簡單,就是為了避諱兩位主子林黛玉和賈寶玉的名字,按此理解其更名應是遵從古人“避諱字法”中的私諱類。小紅這一人物形象,書中對她的描寫主要有兩大情節:一是不甘被埋沒,見機力爭以求改變自我的生存環境;二是敢于沖破世俗的牢籠,追求自主的愛情。這兩點中,對小紅和賈蕓的因緣描寫,更是小紅這一形象塑造的重中之重,從她的“遺帕惹相思”可以看出,這帕子是實打實的私相授受的定情之物,而寶玉遭受笞撻之后,怕黛玉憂慮傷身,也悄悄地送了兩方舊帕子給她,不屑鹡鸰珠串的黛玉,對待這兩方帕子卻視若珍寶,捧著哭了半夜,還于帕上題了三首絕句,這也是黛玉第一次不顧嫌疑的吐露心事,或許在黛玉看來,寶玉所贈這帕子猶乎定情之物一樣,比起那金鎖金麒麟要重要的多。而且,書中對林紅玉所更之名“小紅”卻并未使用,“紅玉”之名反倒是從二十四回至六十回文中一直沿用,按此理解,寶玉所贈之帕和小紅所遺之帕,乃異曲同工,這一邊緣人物的存在絕非可有可無,本名“林紅玉”也應是作者借用其名其人其事對寶黛情緣做出的重要讖示。
2、為了凸顯主人性格及其結局而更名的人物
鶯兒和紫鵑屬于此類更名人物,她們的更名不僅從側面烘托各自主人的性格特質,還對各自主人的結局有一定的讖示作用。
據《紅樓夢》第三十五回可知,鶯兒本名黃金鶯,因寶釵嫌拗口,就單叫鶯兒?!包S”和“金鶯”配在一起也算相得益彰,為何薛寶釵嫌“金鶯”拗口而改叫“鶯兒”呢?王開桃先生在《曹雪芹對女性問題的關注——<紅樓夢>女奴被改名之我見》[1]一文中指出:“金鶯”二字讀來并不拗口,寶釵之所以要給鶯兒改名,可能和她的名字、金鎖及所謂的“金玉姻緣”有關?!皩氣O”這一飾物是由金屬制作的,因此,寶釵的名字里暗含著一個“金”字。而且,寶釵她還有一個和尚送給她的單等有玉的才配的金鎖,于是“金”,“玉”二字便成為賈府里讓人比較敏感的字眼。“金鶯”的“金”恰恰暗犯了她的“金”。但寶釵她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自然不會以此為由而是假以“拗口”為由將“金鶯”改作“鶯兒”,使這一姓和名連在一起給人乖巧可愛的感覺而掩蓋了她給鶯兒改名的真實動機。
其實,王開桃先生對寶釵為鶯兒改名的具體分析,只是延續了清人解盫居士和洪秋藩的觀點,清人解盦居士在《石頭臆說》中說“鶯兒姓黃,謂其巧言如簧也。倩鶯兒打絡子以絡通靈寶玉,明是遣巧言如簧者以籠絡寶玉之心也?!盵2]洪秋蕃在《紅樓夢抉隱》也說:“鶯兒,善為枝上啼以驚人夢醒之鳥,寶釵教令籠絡寶玉,即游揚其主之美以喚醒夢夢之人,故曰鶯兒,而氏以黃?;蛟唬狐S金鶯,黃金纓也,寶釵用以絡玉,故名,亦通?!盵3]筆者以為,他們這類觀點未免太過局限,在作者心中本是“山中高士晶瑩雪”的寶姐姐,怎會如此不堪?唐朝金昌旭有詩《春怨》曰“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柄L兒之名當是用的此典,寶釵把“黃金鶯”改為“黃鶯兒”,應是作者刻意為之,目的在于以鶯兒之名引出這首含義頗深的詩。這首詩運用層層倒敘的手法,描寫一位女子對遠征遼西的丈夫的思念之情,而此詩所寓與寶釵的結局有著極其相似的情境,我們可以通過這首詩推測遺失后文中寶釵的結局,這或許更能貼近作者的本意。雖然《紅樓夢》未完,但根據書中寶釵所做詩詞、酒令、燈謎等一再的暗示以及脂批的諸多指引可知,在寶玉懸崖撒手之后,寶釵的最終結局勢必是獨守空閨。
另外,鶯兒的名字還有“鶯歌燕語”的含義,與書中鶯兒這個人物靈動活潑地性格也是非常貼合的。再者,原名“黃金鶯”聽起來,給人以炫富顯貴的感覺,這和寶釵的性格是不相符的。眾所周知,寶釵平素罕言寡語,人謂裝愚;處世隨分從時,自云守拙。對于她這種性格的烘托,作者不惜筆力多處著墨,如第四十回對寶釵住所的描寫,一色玩器全無,只有土定瓶索供的數支菊花,茶奩茶杯并兩部書,吊著的青紗帳幔和衾褥也十分樸素,整個屋子猶如雪洞一般;再如第五十七回中寶釵對岫煙所說的“……但還有一句話你也要知道,這些妝飾原出于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有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钡龋瑥倪@些描寫我們不難看出,寶釵這個人物穩重和平,不喜奢華,注重質樸,所以她將略微招搖的“黃金鶯”改為淺顯通俗的“黃鶯兒”,也就更容易被讀者理解了。
紫鵑,原是賈母房里的二等小丫頭。賈母見林黛玉來時只帶了兩個人,恐不中使,便把鸚哥給了黛玉,自此鸚哥陪侍在黛玉左右,至第八回“探寶釵黛玉半含酸”,“紫鵑”這一名字第一次出現,甲戌側批曰“鸚哥改名也”,夾批曰“又順筆帶出一個妙名來,洗盡春花臘梅等套”[4],由此可見,“紫鵑”即“鸚哥”應無異議,只是作者未在文本中明確交代,所以在我們看到的文本中算是一個小小的紕漏??偟膩碚f,紫鵑的更名和鶯兒、襲人的更名有相通之處,都是隨事更名,隨主而變,但具體到細節,她的更名與其主人又有著更深的聯系。
? “紫鵑”是“子鵑”的諧音,是杜鵑的別名,于初夏之際晝夜不停地鳴叫,其聲甚哀,近似于“不如歸去”。紫鵑之名猶如黛玉之命中讖語,解盫居士亦云“婢名紫鵑、雪雁者,以喻黛玉一生苦境也。蓋鵑本啼紅,而乃至于紫,苦已極矣,而又似飛鴻踏雪,偶留爪印,不能自主夫西東也?!盵5]林黛玉的詩中多次出現“子規啼血”的哀愁意象,如《葬花吟》中“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桃花行》中“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攏空月痕”。這些詩詞均可以使我們從杜鵑鳥的悲鳴啼血,聯想到瀟湘妃子的泣染斑竹,因此可以說,黛玉寫杜鵑就是寫自己。清人何鏞的《殘春泣帚》中寫道:“嘆芳菲留不得,問天何事,斷送春歸急?頻攜花帚,抹地里都收拾。不是為春悲,是為紅顏泣?;鋬z能葬,人老誰相惜?心百轉,腸九折,那堪花外,杜宇猶啼血?!盵6]這樣的理解是極為貼切的,也是對林黛玉悲苦形象的最佳闡釋,《紅樓夢》中一再以“望帝杜宇”的典故來抒發黛玉哀傷凄惻的內心情感,更是極大的豐富了林黛玉形象中更深一層的悲劇含義。
《紅樓夢》的作者尤擅以花及人的烘托手法,而杜鵑,既是鳥名也是花名。大詩人李白曾因見杜鵑花而想起家鄉的杜鵑鳥,觸景生情,懷念家鄉,寫出了一首膾炙人口的詩“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而黛玉也是一個遠離故土寄人籬下的孤女,這種思鄉情懷也是她的一大性格特征。杜鵑又是善解人意的“親人鳥”,杜鵑的典故被作者化用,是為確定紫鵑與黛玉的親密關系,她聰明靈慧,和黛玉情同姐妹,對黛玉是一時一刻不離開,一心一意為黛玉著想。所以,清人洪秋藩評論“紫鵑,啼冷月之鳥也,托于林而遇雪,尤有寒鴉之色,然有血性,故忠于事主而有赤心?!盵7]紫鵑本名“鸚哥”,應該又和林黛玉的寵物鸚哥有著某種聯系,鸚哥是富有智慧的鳥兒,其在我國古代文化意蘊中,有著靈性、聰慧、善為人言的象征。林黛玉的鸚哥可以把她素日念的《葬花吟》原文念出,可見其有代黛玉之言的寓意,所以“鸚哥”即“紫鵑”,后文的“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既是紫鵑之問,也是黛玉之問,而全書可代黛玉發聲的,除了瀟湘館可以吟誦《葬花吟》的廊間鸚哥,也就只有亦親亦友的紫鵑姑娘了。
鶯兒和紫鵑,作為書中兩大女主的貼身丫鬟,不可忽視她們對各自主人烘云托月般地重要作用,她們的名字以及更改過的名字也都充分襯托了其主人的性格,對各自主人的最終命運也有一定的讖示作用,作者構思之精心、用意之良苦,使我們不得不感嘆作者在刻畫人物方面具備何其高超的寫作手法。
3、經過多次更名來讖示命運禍福的人物
姓名不單單是一個人的稱呼,還能夠體現出一個人運勢的好壞。所謂姓名與生命諧音,就是借用名字來映照命運的意思,名字好,命運就好,名字吉利,一生平安,反之,命運則難定論。因此,不管是現代人還是古代人,都非常重視個人的取名,而《紅樓夢》的作者尤擅這一方面的靈活運用,書中很多人物的名字,其諧音都有特殊的含義,或諷刺,或感慨,或嘆息,是為《紅樓夢》的獨特藝術之一。根據批者的一再申明,香菱就是這類諧音隱意的人物代表之一。她是金陵十二釵副冊的唯一人物,這一形象在書中共有三個名字,由甄英蓮至香菱,再至秋菱,顯然都是作者精心設計過的,這一連串的更名,無疑是想籍此透露信息給讀者,讓大家隨著香菱名字的不斷更改來關注這個人物的性格特征及其對全書情節發展的影響。
英蓮,本是一位“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仕宦之族的千金小姐,但童年被拐,少年被賣,命運多舛,何其堪憐?蓮,在我國古代是善良潔身自好的象征,周敦頤的《愛蓮說》謂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然“蓮”字和“應”字湊在一起卻有了“應憐”之意,《紅樓夢》第一回“英蓮”二字一出,甲戌側批即有“設云‘應憐’”[8]之語,這一名字不僅暗寓英蓮的悲劇命運實在是“真應憐”,與甄家丫鬟嬌杏“命運兩濟”的描寫也起到了“遙相對照”之意,故甲戌眉批云:“好極!與英蓮‘有命無運’四字,遙遙相映射。蓮主也;杏仆也。今蓮反無運,而杏則兩全,可知世人原在運數,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則大有深意存焉?!盵9]以“有命無運”和“命運兩濟”來對照描寫,呈現了當時社會中命運軌跡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物。
另外,筆者認為,“英蓮”二字也有蓮之凋零如落英的意思,所以英蓮的命運必然是會急轉直下的。緊隨英蓮出現的大觀園中諸多女兒,她們的命運都和英蓮的命運極其相似,類屬同種,故深諳作者用意的批者曰:“看他所寫開卷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已訂終身,則知托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于一情字耶?”[10]作者在開篇第一個女子就用了“有命無運,累及爹娘”定下其這輩子的命運,即可知道是書有托言寓意的宗旨,不單單是寫“情”這個主題。由此可見,英蓮是一個讖示諸釵群像命運的引子人物,作者借其所引的“葫蘆案”,為紅樓諸女兒“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命運大悲劇拉開序幕,所以張新之評其曰“直指應憐,為全書大哭,包一切,歸一切”[11],這也充分說明甄英蓮這個人物在全書中的重要性。
香菱,這個名字最早在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時出現,批者透露“香菱”二字仍從“蓮”上取來,從“應憐”之意,謂之“相憐”。蓮本是有根植物,而由蓮及菱,已成為漂浮在水上的無根植物,如同香菱的命運,經過“葫蘆案”之后,香菱與甄士隱夫婦再無緣分,她的命運和薛蟠的命運連為一體。古語有“生相憐,死相捐”,這是作者在提醒世人,香菱是個堪憐之人,然而自然的規律和法則是不可抗拒的,雖然我們對其有“相憐”之意,但命運之神卻不會因此而有所悲憫,等待香菱的終是不幸而又無助的命運。她雖然以侍妾之身融入大觀園的詩意世界,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但是作者對其悲劇命運的描寫卻令人無法忽視,童年的苦難并沒有使這個女孩的品性有所改變,她蓮花般“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精華欲掩料應難”的精神追求,無不是作者對其的一種悲憫,但這一切都不能使她擺脫悲慘的命運,香菱之呆之憨之真之純也一次次的讓人為之嗟嘆,這“菱角”之香雖是清雅的,但也是短暫的。
一夜秋風寒,荷枯菱亦敗。隨著大觀園的抄撿,夏金桂的入門,香菱的命運再一次發生了大轉折。憨直如故的香菱,面對悍妒成性的夏金桂,絲毫意識不到自我悲劇即將上演。由“蓮”及“菱”,再至秋后之枯菱,被夏金桂改名之后的“秋菱”即將香消殆盡,試想高潔的“蓮”本是只可“遠觀”的花之君子,慘被淪落到“褻玩”的境地,這無可挽回的局面,是命運的悲哀,也是人物的宿命。雖然曹雪芹未能為我們留下八十回后的文字,但香菱的命運軌跡在前八十回中已經一目了然,“自從兩地生孤木”,“菱花空對雪澌澌”,在經歷了蕭索秋風的摧殘后,面對澌澌冬雪的香菱,煙消火滅之時也將是她香魂返鄉之時。
? ? 綜上而論,香菱在書中的三個名字分別體現了其人生的三個階段,在她短暫的一生中充滿了種種悲苦和無常,從嬌英之蓮,到清香之菱,再到秋后之菱,香菱經歷了從幸福的幼年,到苦難的童年,再到尷尬的少年,最終慘遭荼毒而死,面對曹雪芹筆下這樣一個青春女兒的隕落,我們除了哀嘆流淚,又能怎樣?
? ? 4、以主人好惡及其意志所更名的人物。
? ? 襲人、芳官、葵官、荳官以及四兒應當歸在此類。王開桃先生在《曹雪芹對女性問題的關注——<紅樓夢>女奴被改名之我見》一文中對襲人更名的原因分析的還是比較客觀的。他說:“襲人本名珍珠,但“珍珠”這個名字太珠光寶氣,只適合賈母而不適合寶玉。寶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寶玉將‘珍珠’改為‘襲人’巧妙的將姓和名連在一起化俗為雅造成一種美的意境??梢姡瑢氂窠o襲人改名僅是出于他對古典詩詞名句的喜好?!盵12]襲人本名“珍珠”,是在賈母處侍奉時的名字,當與“琥珀”是一對兒。以筆者愚見,其跟隨寶玉之后被更名,不僅有上述原因,作者還通過從寶玉對她的更名,來表現寶玉追求詩酒風月生活的性格特點,也從側面反映了寶玉對時文八股的排斥,對仕途“祿蠹”的鄙視。
湘云的“葵官”和寶琴的“荳官”,都是隨了主人的意愿志趣而被更名,書中都有原文為證,我們不必妄猜臆測,可參見第六十三回:
湘云素習憨戲異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鑾帶,穿折袖,近見寶玉將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將葵官也扮了個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發,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腳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層手。李紈探春見了也愛,便將寶琴的荳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個小童,頭上兩個丫髻,短襖紅鞋,只差了涂臉,便儼是戲上的一個琴童。湘云將“葵官”改了換作“大英”,因他姓韋,便叫他作韋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語,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荳官身量年紀皆極小,又極鬼靈,故曰荳官。園中人也有喚他作“阿荳”的,也有喚作“炒豆子”的。寶琴反說琴童書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荳字別致,便換作“荳童”[13]。
芳官和四兒,都是怡紅院的丫頭,她們二人的更名也屬此類。因大家說芳官扮相和寶玉神似,所以寶玉為其更名為“耶律雄奴”,后因“耶律”“雄奴”二音難以稱呼,眾人不是叫錯了音韻,就是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驢子”來,寶玉見人人取笑,恐作踐了他,忙又據海西福朗思牙國所有金星玻璃寶石的本國番語更名為“溫都里納”,眾人尤嫌拗口,仍翻漢名,就喚“玻璃”。芳官的三次更名固然都是寶玉一時興起所致,但細心的讀者也可以發現,作者還是有用名字暗示其性格和結局的意味?!耙尚叟?,“耶律”是契丹的姓氏,“雄奴”可諧音“匈奴”,這兩個民族都是桀驁不馴的,以此為名體現了芳官脾氣倔強、刁蠻頑皮、不愿屈服的個性;“溫都里納”體現了其活潑可愛的一面,而“金星玻璃”又表明了寶玉對她的寵溺已經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然而“玻璃”雖美卻是極易破碎的,或許芳官以為,有寶玉的庇護,她可以在怡紅院一直無憂無慮的生活下去,但隨著大觀園的抄檢,她的夢想反而成了瞬間崩塌的幻象。
四兒,本是怡紅院的一個小丫頭,原名“蕓香”,應是取“蕓香”香草之名,而襲人后來改的“蕙香”,便取意在這香字,為蕙蘭之香的意思。蘭者,一莖一花為蘭,一莖數花為蕙,蕙香較之蘭香更甚,所以古代民間有焚蕙草以用奇香薰除災邪的習俗。書中由襲人為其更名,大有“蕙香”“蘭氣”花香襲人而來之意,也體現了襲人在怡紅院中較之別個丫鬟身份的不同。后文寶玉和襲人發生齟齬,寶玉怒道“正經該叫‘晦氣’罷了,什么蕙香呢!……明兒就叫‘四兒’,不必什么‘蕙香’‘蘭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14]。筆者以為,寶玉這個雖然聰明靈秀、秉性天真,在姐妹們跟前慣常做小伏低、愛博而心勞的“絳洞花主”,其身上豪門公子哥兒的紈绔習氣也會隨時爆發,這次爭執引起的不快他無處排遣,便遷怒于人,使“生得挺水秀”的四兒尷尬的代替襲人承受責難,庚辰有批云“‘花襲人’三子〔字〕在內,說的有趣”[15],寶玉對四兒的更名,是因這位主子小爺全憑心中一時的喜好任性而為,自此稟賦“蘭香蕙氣”的四兒便以家中排行為名。而蕙香的出現使寶玉和襲人的隔閡有所改變,她在故事情節發展中起到了緩沖矛盾的作用,或許這也是作者慣用的又一間色法也。
第二類:由于《紅樓夢》終未定稿而形成的錯漏
根據甲戌本《紅樓夢》第一回眉批“……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16]”可知,《紅樓夢》乃斷臂之殘,雖然經過“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17]”,但終未成稿,僅余的八十回文本中也有諸多未及修改或補充之處,茗煙和多姑娘的名字前后不一,就應是這樣的原因所致。
1、茗煙,又一說法即“焙茗”,究竟是一人倆名,還是各有其人,書中沒有明確的說明,歷來學界的共識是:“茗煙”曾經更名為“焙茗”。那么如果“茗煙”就是“焙茗”,二者之間有何差異,存在差異的原因又是什么?就這一問題,筆者查閱了《紅樓夢大辭典》,其解釋為:茗煙,寶玉的書童。為寶玉身邊第一個得力常隨之小廝。始見于第九回。自24回至34回,改稱“焙茗”,第三十九回以后,又用“茗煙”。程本及原人文通行本在24回中,有一句改名的交代,脂本及新校本則徑改[18]。
? ? 按照《紅樓夢大辭典》的注釋,茗煙即焙茗,第二十四回“焙茗出現”是這個人物第四次出場,文本為“只見焙茗,鋤藥兩個小廝下象棋,為奪‘車’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挑云、伴鶴四五個,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兒玩。”為了理清各本差異,筆者認真核對了各本原文,特總結如下:①程甲本和程乙本都有“茗煙改名焙茗”的字樣;②其他各本或為“茗煙”、或為“焙茗”;③人文本此處注為“‘焙茗’,即寶玉的小廝‘茗煙’。底本自本回至三十四回,均改成‘焙茗’,第三十九回以后,又用茗煙。對于改名的原因,書中并無交待。今保存底本原貌備考。[19]”至此,《紅樓夢大辭典》所說是沒有問題的。
? ? 但筆者在查閱鄭藏本時發現,“焙茗”這一名字在第二十三回就已出現,而且俞平伯先生為鄭藏本所作序——《舊抄紅樓夢殘本兩回(代序)》的第(二)點中也指出:“名雖無異,而用法非常特別:如茗煙、焙茗。原來紅樓夢里,一個人名叫茗煙又叫焙茗,雖極小事,卻引起許多的麻煩,大體來講,二十三回以前叫茗煙,二十四回起變叫焙茗,從脂評抄本這一系列來說,二十三回尚是茗煙,到了二十四回便沒頭沒腦的變成焙茗。我認為這是曹雪芹稿本的情形。程高覺得不好,要替他圓全。所以就刻本這系列來說,程甲本二十四回上明寫著‘只見茗煙改名焙茗的’(九頁),以后各本均沿用此文,無論從抄本、刻本都可以看得出,作者的原本確是二十三回叫茗煙,二十四回叫焙茗。這抄本雖只剩了兩回,恰好正是這兩回,可謂巧遇。查這本兩回書一體叫焙茗,壓根不見茗煙。我想這是程高以外,或程高以前對原稿的另一種修正統一之法。就新發現的甲辰本看,又俱作茗煙,不見焙茗,雖似極端的相反,其修改方法實是統一的,均出程高‘改名法’以外,可能都比程高時代稍前。因假如改名之說通行以后,便可說的圓,并無須硬取消一名,獨用一名了。[20]”以此看來,最早出現“焙茗”這一名字應該在二十三回,那么《紅樓夢大辭典》的說法就有待商榷。對賈寶玉這一得力小廝的取名是“茗煙”還是“焙茗”,可見曹雪芹是猶豫的,但究其原因,卻無從得知。
? ? 我們再擴大范圍來分析,賈寶玉一共有十個小廝,除了茗煙,還有墨雨、鋤藥、掃紅、引泉、掃花、挑云、伴鶴、雙瑞、雙壽,他們的命名存在著一定的規律,即兩兩成對,或是動賓結構,如:鋤藥和掃紅、引泉和掃花、挑云和伴鶴;或以吉祥寓意,即雙瑞和雙壽;余下的“墨雨”是偏正結構的詞語,與其對應的也應當是偏正結構才合理,而焙茗是動賓結構,明顯不對仗,所以能和墨雨形成對比的應該是“茗煙”。梁歸智先生在《論賈寶玉的小廝和男仆》一文中也提到:“十個小廝也是兩兩對仗,茗煙和墨雨,是兩個名詞性的字組成一詞,前一個字為人事,后一個字是自然,當然茗煙是主要描寫對象,墨雨只是‘虛陪’?!惫P者認為,這個說法比較客觀,可以說是目前對“茗煙”這個人物命名的最佳解釋。
綜上所述,“焙茗”和“茗煙”兩個名字所引起的困惑,應該是作者對其命名的不確定性所致,“焙茗”這個名字應該是作者某一階段對這個人物命名的傾向性表現,恐思慮再三之后,仍就用了最初的“茗煙”,只是在后期的增刪中未及完全處理,所以遺留至今,成為前后不一的模樣。
2、多姑娘,也是文中一位名字前后不一的人物,《紅樓夢大辭典》中解釋:榮府破爛廚子多渾蟲(即多官)的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與賈璉偷情,遂成相契。見21回。至77回,補出多渾蟲夫婦即晴雯的姑舅兄嫂,只不過“多姑娘”此處改稱“燈姑娘”。晴雯被逐后即在這門唯一的親戚家里。寶玉來探,與晴雯對話悉被多姑娘聽見。多姑娘因嘆天下委屈事不少,后悔錯怪了他們。在程本和原人文通行本中,情節有所不同。64回,多渾蟲便酒癆病死,多姑娘改嫁鮑二,賈璉偷取尤二姐時,把鮑二、多姑娘兩口叫到新房子來伏侍。到了77回,晴雯姑舅兄嫂改作“吳貴”夫婦,多姑娘不再出現[21]。這個人物在書中的情節如上述為準,但這個人物的兩個名字從何而來,筆者認為:多姑娘的“多”應該是從其夫名“多官”而來。至于“燈”字從何取來,有人認為是取自高則誠的《燈草和尚傳》,暗喻燈姑娘輕浮淫蕩的性格,但文中并無特別指出,所以只能存疑,對于其名前后不一的現象,應該也是《紅樓夢》未能最終定稿而引起的紕漏。
總之,“茗煙和焙茗”、“多姑娘和燈姑娘”,還有前文的“鸚哥和紫鵑”,這些人物名字的前后矛盾,都屬于作者生前未及修改所致。雖然我們再無可能從曹雪芹筆下得知這幾個名字的寓意,但它們的存在可以為人物及其性格增彩添色卻是毋庸置疑的,洪秋藩在《紅樓夢抉隱》中所說“《紅樓夢》妙處,又莫如命名之切。他書姓名皆隨筆雜湊,間有一二;有意義者,非失之淺率,即不能周詳,豈若《紅樓》一姓一名皆具精義,惟囫圇讀之,則不覺耳[22]”,即是此意。
《說文解字》對名的解釋是:“名,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我們可以理解為:“名”是由看不見的“命”和看得見、喊得出并具有一定意義的文字符號所組成。有形、有音、有義的文字符號即為“名”,代表著人生經歷和事物發展的是為“命”,“名”和“命”的聯系微妙且不易解,就如古代圣賢尹文子說過:“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驗名?!庇纱丝芍湃朔浅V匾暼说拿?,認為姓名是人一生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既代表了每個人一生的符號,又將人與人進行區別,其內在所具有的誘導力,足可以支配人一生的運勢。雖然我國古代對于取名更名非常重視的這種習慣,一直以來受到歷史、社會、民族等很多文化因素的制約,但其中所蘊含的諸多情、意、志、氣、神等,也確實是我國古代文化歷史長河中所特有的一種文化表現形式。
小? 結
《紅樓夢》中的人物命名可謂獨具匠心,在曹雪芹筆下,人物姓名之于人物形象,就如同樹根之于枝葉,源泉之于河流,根基之于大廈,血脈之于軀體,靈魂之于生命,他們以不同的形式出現,蘊含著不同的寓意,有的可以挈領全書主旨;有的可以暗示禍福命運,有的可以明示譴責懲戒;有的則是純粹活躍氣氛的。據筆者整理匯總并加以分析,可知書中分別被更名一次或多次的人物不在少數,這些人物的更名以及每次的更名或是為了避諱主人的名號,或是為了讖示命運禍福,或是為了體現主人的好惡及其意志,或是因為版本差異以及未及刪改所致,但總體而言,這些人物的更名對其人物之形象、性格、結局都有著很大的影響,對故事情節的起伏轉換以及對事件的發展經過也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對這些人物命名以及更名的正確理解,可以讓我們更直觀理性的分析《紅樓夢》中的人物、情節、事件,以及各個人物之間互為鏡像、交相輝映地互補作用,還可以讓我們更深刻清晰地了解我國古代文化中,世人對姓名這一特殊符號的重視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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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卷三[G],洪秋藩《紅樓夢抉隱》,中華書局出版,2008.6重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