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飛蝗
“明大夫,其實你不必親自去打針的。”護士小杜關切的在我身后輕輕的說。
我沒有回答,依然拿起針盒。
我聽到小杜嘆息了一聲。
我推門進來的時候,娘伏在他的跟前睡了,憔悴的臉上帶著孩子般的眷戀,她的手和他的還十指相扣著;而此時,他看似在閉目養神,黑黃的臉色中透著白,我知道那是他在咬著牙堅持著一波疼痛的來襲,他從不肯讓自己因疼痛出聲。
他是個倔強的人,一直在我面前保持一個父親的形象,雖然我從未開口叫他一聲爸。
01
這個昔日健壯的男人被病痛折磨的如一條干瘦的老狗,往日的活力被病魔吸附的只剩下眼里的一絲亮光。
我伏在他的耳邊,說:“叔,疼的話,你就喊出來吧。”
他的嘴角艱難的向上一扯,費力的睜開眼睛,此時的眼神卻是絕望和無奈,我心里一驚,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他總是一副硬漢的形象:
春天,他在原上駕犁,他粗壯的手臂、黝黑的脊背,和他前頭的黑牛一樣的粗獷;他把鞭子甩的脆響,他高聲的歌唱,黑牛哞哞與他呼應著。娘的目光追隨著他,像是看滿山的馬蘭花。
他開著手扶拖拉機,載著娘去趕集,娘帽子上的紗巾和他的歌聲一起隨著坡的起伏上下飄搖。
秋末,大貨車開進他的土豆倉庫,他扛起一袋袋的土豆,一臉喜氣。
“三子,年年你的土豆最好!”油膩的中年老板邊數錢邊夸獎。
“可不,我呀,種土豆比誰都上心,咱科學種田!”他一向得意洋洋。
他把羊毛堆成一垛垛的云山,對收羊絨的商販夸耀:“我老婆可是剪的一手好羊毛,一只羊下來就是一件原始的羊皮襖!”
沒有人否認他是村里的能人兒——劉三子精明著呢!劉三子能干著呢!劉三子可寵他老婆著呢!
但是,劉三子還是暗地被看不起——劉三子給人家養著娃呢!
02
其實,自打他入院,自打我和我姐斷斷續續的和娘倒著來照顧他,醫院的一些病人看我們都是異樣的眼神。我知道,他們奇怪我叫他“叔”,而不是“爸”。
一天,推門進去之前,一個病友正問他,“你的侄女侄子挺孝敬你的,這樣親的可少有!”
“那是我的兩個孩子!我是他們的后爸。”他說的自然,而我,鼻子忽的一酸。
這個我曾經恨過的男人,他給予我們的父愛,從來只有超越!
那年我六歲,姐姐十歲,一場車禍奪去了生父的命。與失去父親相比,更大的苦難是爺爺奶奶以及叔父對我爸賠償款的爭搶。娘被逼的絕望,夜深人靜的一天,領著姐姐和我跑到僻靜的原上,我清晰的記得,那晚的月光特別的亮,仿佛白晝一般,高大的楊樹在村頭的打麥場默然的立著。
娘拉著我們的手,腳步沉重,她沉默的如同月光里的楊樹,我看著她呆怔的眸子心里非常的害怕,我怯怯的問:“娘,我們去哪?”
娘說:“去找你爸!”
姐姐忽然就不走了,大哭起來,說:“娘,爸爸不是已經死了嗎?我害怕。”我也大哭起來。
那晚,娘是帶我們赴死,她買了兩只雞腿,絆了農藥。她想毒死我們再喝藥自殺。
這時,原上傳來一陣叫喊,為首的劉三子正焦急的一聲聲的叫著媽的小名:“蘭子!蘭子!”
娘哭了,她哭著把手里的雞腿摜在地上,拿腳踩著。
那晚,劉三子在我家守著我媽沒走。
03
劉三子要和我媽結婚,他把這個想法一說,整個村立即炸了鍋,說什么的也有:這些年了,劉三子還對蘭子不死心呢!這以前的戀人終于有機會在一塊兒了。劉三子要給人家養娃娃?這倆孩子是誰的,還不知道呢!
劉三子的娘也大哭嚎叫的鬧著,后來我聽說,娘年少的時候和劉三子好過,但是劉三子的娘不同意,劉三子一氣之下去了東北,等他回來,我娘就嫁了了我爹,而劉三子卻再也沒娶。
劉三子的兄弟姐妹也都來勸他,以他現在的條件,找個什么的不好,單單找個帶著倆孩子的——傻子才給人家去養孩子!
最不同意的是我娘,她說:“我已經耽誤你了,不能再拖累你!”
劉三子說:“我本想一輩子看著你過就行,沒成想還能和你在一起,我這輩子就是為你活的!”
于是,劉三子圍著村里說非我娘不娶。我的爺爺更是氣惱,威脅我娘說:“我的孫子不會去跟人家的姓!我兒子拿命換來的錢也不會讓外人花!”
娘氣急反笑,說:“那你來管你的孫女孫子吧!”
爺爺當然不愿養我們,他不甘心的罵道:“你不守婦道,你還是人嗎?”
娘聽著他們的罵,毅然帶著姐姐和我嫁給了劉三子,而,我們也并沒有改名換姓;只是娘一直讓我和姐姐叫劉三子“爸”,我們卻沉默著不肯。劉三子擺擺手,說:“蘭子,你怎么這么計較這些沒用的呢?叫不叫又怎樣?別逼孩子!”
等我長大些,我的爺爺和叔叔老是從側面上和我說劉三子搶了我娘,不只是這些,村里的流短蜚長和同齡人的嘲笑,讓我也越來越憎恨劉三子,我常常逃學,打架。直到他一次氣怒的打了我的屁股,我向他高叫:“你憑什么打我?你又不是我爸!”
娘氣的直罵,也上來要打我,被劉三子攔住,他俯身看著我,說:“小子,你現在還逃不出我的手心兒,好好學吧,學好了,飛遠了,才叫爺們,否則就是個慫包!”
為了“飛遠”,我開始努力學習。
學校的老師也“同情”我們,告訴我們最好的一條路就是考上大學,去遠方讀書!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劉三子和老師商議的計策。
小時候,我們沒叫過他一聲“爸”。
04
長大后,叫“爸”反而越來越難啟齒。
在村里一片看熱鬧的觀望里,姐姐考上了高中,我上了初中;每到周末,他都開著手扶拖拉機,載著娘來接我們放學,在城里給我們買上好吃的,歡歡喜喜回家去。
他和娘辛勞的工作著,把土豆和羊毛換成錢,供我們讀書。
不止多少次,人們問劉三子:“你圖啥?”
“圖蘭子!”劉三子從不覺得這樣說話肉麻,他反而得意洋洋。
娘也不止一次問他:“你呀,傻不傻?”
劉三子一笑,說:“不傻,你守著我過,才是我有福,如果這輩子不夠啊,下輩子咱還在一塊兒。”
我偷窺了幾次他和娘的對話,覺得就憑他對娘的好,我也應該滿足,沒有人對我娘這么好了。
姐姐沒考上大學,娘說:“一個女娃,就讓她去打工吧。”
其實,娘也不忍心讓姐姐去打工,又心痛劉三子的辛苦。
劉三子把姐姐送去讀幼師。
姐姐幼師畢業后,他又托了關系把她安排在縣幼兒園里。那年,我考上了醫科大,本碩連讀,把他和娘高興壞了。
當大紅的錄取書被村支書接到時,人們敲鑼打鼓的慶祝我這第一個飛出村的大學生。我的爺爺和叔叔也得意的找到我,要給我塞錢,被我拒絕了。
爺爺和叔叔大罵著,說我被劉三子調教壞了,此時的我,對他們已經沒有親情。一天,劉三子突然買來香和燒紙。他對我說:“你考上學的大事兒,去跟你爸爸說說,讓他也高興高興!”
那夜,我猶豫了許久,問他:“叔,你圖個啥?”
他一笑,說:“我呀,打小崇拜英雄們,咱做不得大英雄,卻能做個頂天立地的爺們兒;什么是爺們兒?就是讓自己的女人孩子不受苦,不遭罪!”
我點著頭,哽咽著,他就是我心里的英雄!
多少年的風雨、不解、嘲笑他都扛過來了,他已經證明自己是個真爺們兒。
05
姐姐嫁到城里,可能是她婆家聽到了什么,本來嫌棄姐姐是農村人的婆婆,對姐姐是百般刁難,而老實的姐夫卻無奈改變。
劉三子聽說了,一個人去了親家門,對著他們拍起了桌子:“小瑩不是沒人管!我們不作聲是給你臉,別給臉不要,惹急了我這光腳的可不怕你們這穿鞋的。”
從此,姐姐的婆婆再也沒敢欺負姐姐。劉三子又對姐姐說:“妮兒,好好過,這臉面和氣勢不是誰給你掙來的,是你自己爭取的。過好了,他們自然不欺負你;過不好,就是給你撐腰也白搭。”
姐姐買下房后,婆婆對姐姐反倒倒貼的好,姐姐終于明白劉三子的一片苦心。
只是,這聲“爸”反倒越難叫出口。
06
一天,病床上的劉三子,羸弱的向我招招手,我向他俯身下去,他說:“恐怕,我真的難以撐下去了,太疼了。我不想做爺們兒了,這樣撐著好累,我想睡下去,好不好?”
我流著淚,握緊他的手:“您,還沒享我們的福呢?”
他的眼睛亮亮的,說:“其實,我一直很享福。你們在我身邊,就是福,有家人就是福!我這輩子,知足了。”
他用乞求的聲音說:“我只一個要求。”
“您說!”
“我知道,將來,你娘百年之后,不能與我合葬;那我死后,請給我她的一綹兒頭發和我一起火化。”
我頓時淚如滂沱,我重重的點著頭。
這個愛屋及烏的男人,用他的一生為他的女人寫了一個“愛”字。
經過和娘的商議,我們帶著劉三子回了家,這天傍晚,他和媽媽做最后的告別,半夜,他安詳的死娘的懷里,這是他最美好的死法。
娘久久的抱住他不放,她沒了淚水,只是喃喃的說:“讓我再陪他一會兒。”
我和姐姐在床前給他跪下,第一次,叫他“爸爸”。
只是,一聲“爸爸”出口,心里更是難受,就是這么一個稱呼,他早配得到,我們卻一直難以開口。
原諒我們“爸爸”,雖然你并不在乎非得擁有這聲稱呼;這聲稱呼也不足以表達我們對您的感恩。
如果,真的有輪回,下輩子,我們還想做你的子女!
今生,能做到的,是,替你好好的照顧我們的娘,將來,我會讓她和一在一起,我想,那正是她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