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石四散,煙塵大作, 唐天許倒在街的另一端, 氣若游絲 ,搖搖欲墜,這一場勝負已不必說,和尚遠遠走來,臉上掛著邪詭的笑,步伐卻很穩。
千年以來,白馬寺的和尚第一次攻進長安城,因為有內應,無數閣樓垮塌,無數百姓死去,天色驟然黯淡下來,比長安最深的海更加暗淡無光,尸體的腐爛發臭在所難免。能洗去的是血和臭味,抹不掉的是親友逝去的痛苦以及隨之而來的無盡悲傷。
他一直沒明白怎么白馬寺的和尚這么容易就攻進長安城,直到一抹倩影映入眼簾,那一刻,所有塵封的記憶全都重現在他眼前,曾經的笑靨,曾經的美好,全都是湖水清澈倒映著的月光而已,一觸即碎。那一刻他遭受到的打擊絕對沒有任何人可以想象。痛苦就是烙印,你以為已經消失了,不過是蒼白無力的辯解。
當年暮春三月,江南風景正好,草已長,鶯卻還未飛,他看到了江湖里最動人的笑容,那時候居然認定那不是偶遇,而是天意。盡管他的師傅一直告誡他江湖里有四種人絕對不能惹,可惜,海闊憑魚躍 花開彼岸天,離了師門就沒人管得了他。
那姑娘沒有精心地打扮自己,只是眼睛大大的,笑容甜甜的,長發柔軟如絲緞。那是他一次很重要的任務,不惜代價獲得逐夜刀,因為此刀不但厲烈,而且還能驅百毒,有了這樣奇異的刀,在江湖爭斗里活下來的機會就大大增加了。
本來一切都沒有失控,交手也是平常事,沒有人愿意一見面就打個你死我活,那樣即便贏了,代價也太過慘重。可是那個小姑娘完全不按規矩來,一到弄玉山莊就大打出手,少林武當七大劍派的人她全都惹盡了,武當山來的二代長老脾氣暴躁,額上青筋突起,手已按在七星劍上,正要拔劍之時,她掏出來一個布袋。
場間人人不明所以,哈哈大笑,少林方丈道了一聲佛號,緩緩開口:“這位女施主,你若是現在投降,我少林保你一命,阿彌陀佛。”“慢著!空聞大師,你一句話就恩怨勾銷了?我武當門人受的傷就這么算了?我不同意!”武當明非大怒,空聞大師搖首嘆息。
誰知道他們都錯了,那口布袋是她的武器,她平日里練功的時候就多藏身在這口布袋里,因為這布袋不但可以對付敵人、收拾對手,而且還有一個特別的功能,人只要藏在其中練功,習一時辰可收別人一日之效。不過她這布袋得自他人之手,因此她還沒有完全熟悉使用方法。這一戰她勢在必得,卻因心急有了雜念,被布袋里的雜氣所困,無法自解,掙脫不開,眼看著就要悶死在布袋里。
恰好這時候他來了,路上他喝了一壺好酒,耽擱了行程,不過弄玉山莊的機關陣法還攔不住他唐天許,他沒找到逐夜刀,卻找到了一口會蠕動的布袋。唐天許用了九種手法來解開布袋。來的要不是他,布袋就真解不開,活美人也就變成死美人了。
布袋啟處,只見一個星眸半閉、云鬢半亂、給困得有些暈暈的美人露出半身來。
唐天許的心房如一拳給打中了。
這是唐天許初遇虞曌。
武當長老明非本以為虞曌必死無疑,誰知橫空出來個人救了她,殺機更盛殺意更重,劍出鞘,刀鋒亂,一番混戰之后,唐天許帶著虞曌跑了出去,其余武林高手頓足捶胸。本來情之一字就不知所起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終,危難關頭唐天許救了虞曌,從此以后,唐天許和虞曌熱戀了起來。
虞曌是一個明朗、活潑、嬌小、快意的女子。她像一首迷人而亮麗的詩,每一次讀都有體會;而他就像一本了不得的書;對她來說,讀一輩子都讀不完。
他們熱烈地相戀,就像秋天和蟬是最深情的對照,就像原野中溫暖的夕照。虞曌是一個即使媚笑都很正經的女子,他們熱烈地相戀了一段時間,直到小侯爺的出現。唐天許的情局就成了“本來是風景,終于走上了一條絕路。”
一次比試時唐天許認識了世襲一等侯張書瑞,本來是好事,他收獲了一段友情,他遇到了貴人,可惜的是,唐天許不知道世襲罔替的小侯爺到底內心深處是怎么想的,他還不了解另一個世界的人。張小侯第一眼看到虞曌的倩影時已經淪陷了,當然他并沒有立即表現出來,而虞曌已經感覺到了。她那時候正因為唐天許急于建功立業冷落了她而懊惱不已,張書瑞讓她見識了另一種溫柔。
沒過多久,張書瑞就故意激怒唐天許,逼迫他出手,而且那是他侯府大宴賓客的時候,是婚宴,和虞曌的婚宴。唐天許仗劍直入大廳,還未出手,心口就隱隱作痛,虞曌沒露面,只用內力傳了一句話:“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
唐天許心神震動,張書瑞已趁機出手,刀鋒破空,刀意掠空,刀氣斷空。唐天許恍惚中躲過了三刀九式,終于拔劍刺向陸小侯,但是出了六劍之后,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唐天許越來越緊張,出手的威力小了許多,張書瑞冷笑不止,一翻身退了回去,他冷冷地盯著唐天許:“你的招式跟誰學的?老實交代清楚!”唐天許冷汗直下,終于發現之前不對勁的感覺是什么,也明白了威力大減的原因,張書瑞每一招都和他不久前練習的劍法一摸一樣,他急聲解釋道:“是你!我是跟家師古道人學的劍,你怎么可能會我的招式!你從哪偷來的!”
“哈哈哈哈!我張書瑞是何等人物,居然要屈尊降貴偷你的劍法?看好了!”張書瑞隨手出了九刀,大袖飄搖,風姿若神仙,唐天許目瞪口呆,因為那是師傅留下的最后幾招殺手锏,他還沒練過。而他忽然想起來虞曌要走了他的劍譜,說是要研究,才過了沒幾天,張書瑞就會了,而且立即迎娶了虞曌。他終于明白人心能有多險惡,然而已經晚了,所有人都以為偷師的人是他,他已經百口莫辯。
他之前的戰績所有人都已經懷疑,張書瑞眉頭微挑,隨手扔了刀,看著失魂落魄的唐天許道:“你若能拿出你師傅的劍譜,我也信你。你有嗎!”唐天許眸子乍紅,血絲密布,一向穩定的手也忍不住顫抖,見他拿不出來,賓客們都在竊竊私語,大意無非是唐天許是欺世盜名的宵小之徒,故意接近小侯爺張書瑞,就是為了盡早揚名天下。
只有唐天許自己知道他被冤枉了,然而,顛倒黑白,是非不分的大有人在,他已經身敗名裂,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侯府,嘴角還殘留著血跡,張書瑞已經笑逐言開,觥籌交錯,眼里滿是冷酷的笑意。沒有人理解唐天許,沒有人在乎唐唐許,他正如今夜的天幕,暗淡無光,他覺得心里空空,胸口開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洞,走著走著就到了懸崖邊。
心神恍惚就容易出事,他一步踩空,跌落谷底。最后一個念頭是虞曌那時侯真摯的愛情,也許天意就是要讓他無比痛苦,他居然還沒死,但是身受重傷。他還沒明白,真正的愛情本來就是一廂情愿的事,能戀愛僅僅只是一個變成兩廂情愿的意外。
他想挽回虞曌,挽回顏面,但是需要多久他也不知道,天無絕人之路,痛昏過去以后,唐天許做了一個夢,夢里學會了一種威力奇大的箭法,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動念即可灰飛煙滅的箭法。而唐天許醒過來之后已經過去了兩年,他忘了很多事,但是虞曌和張書瑞這兩個名字他依然記得很清楚。
藤蔓蜿蜒起伏,唐天許一步一步地爬上了懸崖峭壁之上,他自己都意外的是身后背著一個箭囊,還有一把長弓。他搖首咋舌,還是回到了長安城,已經和他印象里的長安城不一樣了,不過侯府的位置依然沒有改變,依然門庭若市。不,今日的侯府更是熱鬧非凡,原來張書瑞已經公開招募死士,他要篡位。
彩頭只有一個:逐夜刀。唐天許無心關注朝代更替,他只是討回公道,于是很順利贏到最后,張書瑞拿著逐夜刀走來的時候眼神終于有了一絲變化,
冷酷的笑意更深了,殺機更盛。他們相隔七尺的時候張書瑞才出刀,刀鋒掠過天空,一道磅礴氣勢驟然爆發,唐天許只是躲避并未還手。
唐天許越是氣定神閑,張書瑞越是不安,他不清楚后來的唐天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想殺了唐天許,于是刀意更狠更烈,逐夜刀出刀不帶一絲風聲,且刀身通體漆黑如墨,讓人難以防備,唐天許無心殺人,可奈何張書瑞咄咄逼人,他終于停下了踏雪無痕的輕功,一掌劈了過去。天地間忽然安靜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張書瑞艱難低首,才發現自己心口開了一個小洞,就像箭射穿的洞,血自洞口緩緩流淌。
張書瑞緩緩咳血,神情痛苦,他單手撫胸,臉色慘白,還是開口說道:“你以為是我想篡位……你……太小看……虞曌…咳,咳,太小看她……了,你根本不知道她的野心……”張小侯倒地身亡,唐天許心神又亂,這時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虞曌終于再一次出現在唐天許眼前,只是容貌大變。
虞曌依然很美,可是一頭長發已成雪色,唐天許震驚,還沒開口說話,虞曌已經說了事情始末:“我不是普通人,我是魔教東天巡使,要的就是這座江山,阻礙我大業的人無論是誰,殺無赦。”唐天許神情慘淡,心里已經掀起巨浪,魔教規模不及當年獨霸天下的青龍會,但實力已不相上下。
唐天許眉頭緊皺,只問了虞曌一句話:“你還愛我嗎?”虞曌早已轉過身去,這時肩膀微微抽動,擠出來一句話:“成大業者,至親可殺。你對我來說只是棋子。”唐天許苦笑,但仍搖首嘆息:“我不能眼看著你走上死路,虞曌,我不能讓你濫殺無辜,哪怕要我死我也要阻止你。”虞曌纖纖玉手一揮,一個身著月白色僧衣的和尚忽然從內堂躥了出來,一身殺意狂暴逼人。
唐天許眼神冰冷,嗓音也終于冷酷無情:“你居然和異族人聯手,我必須阻止你,虞曌。”唐天許立定,解弩。彎弓,拔矢,搭箭,射。一箭破空飛去,那僧人立掌在胸前,大喝一聲,居然接住這一箭。唐天許再搭箭,那僧人已貼近他身前,掌如令,硬勝碑,唐天許硬接他兩掌,一口血箭噴在他臉上,僧人一聲怪叫,掩面而退,箭又發,僧人出刀,他剛剛已經拾起逐夜刀,刀意狠戾,一聲巨響。勁氣抵消了,唐天許再退七里。
僧人邪魅一笑,一連揮出四十九刀,刀風成網,鋪天蓋地,唐天許再彎弓搭箭,終于比僧人快了一瞬,可惜被逐夜刀擋住了。唐天許貼近僧人,彎弓空發箭氣,噗的一聲輕響,這一箭終于穿透了僧人的心,可是貼的太近,唐天許被連續擂在胸口七掌,血氣翻涌,倒飛兩丈,吐血不止。
虞曌笑意盈盈地走來,唐天許用最后一絲力氣彎弓,拔矢,搭箭,射向虞曌,兩行清淚正順著他瘦削的臉龐滴落,虞曌正要出手殺了他,倏爾動彈不得,原來這一箭滿含著唐天許灰了心絕了望發的無所住之力,無堅不摧,沛莫能御,是真正的傷心小箭。一聲輕響,像貴公子撕書,虞曌身亡,可還說了最后一句話:“唐天許,我愛你。”唐天許一口血箭噴出,泣不成聲,一瞬白頭,陰陽兩隔,臨界望明月,心間雪成煙。
當初一見傾心,而今一箭穿心,夕陽西下,唐天許淚流滿面,埋葬了虞曌的尸體,他眼里只有漫山遍野都是柔柔弱弱的白色小花。
唐天許不斷喃喃自語:“虞曌,這漫山的小白花就像滿山張著你伶仃的小手,招招,曳曳。”這一幕永遠開在他的傷心處,可堪情未忘,可憐白發生!
唐天許一直想跟她說一句話:
可是他從來沒有機會對她說過。
他一直只把話隱藏在心里。
甚至他想鼓起勇氣對她說的時候,她已不在人間。
她的死,甚至是為了他。
他竟然不知道。
她迄死仍未聽到他那句話。
他那句心里的話。
他那句他最想說出來的話。
他酗酒,他劇戰,他狂奔。他一直想跟她說的只有三個字:我愛她!
你心里是否有話,要說給心愛的人聽?
如果有,趕快說去。
對自己所愛的人。最應該做的事就是:
去愛!一刻也不要猶豫!
他一遍遍重復當年虞曌喜歡的詞句:“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 瑣窗朱戶 ,只有春知處。”
沒料到還有人一直跟著他,走了十里地唐天許才發覺有人在他身后,他一轉身就急退七尺,卻還是慢了一步,一道亮光劃破天空,唐天許悶哼一聲,已經受了傷。來人籠罩在一件黑袍里,殺意十足。唐天許咳血問道:“ 你是何人? ”只聽到一陣陰沉笑聲,唐天許瞳孔驟然緊縮,他只來得及抬手,那人已經輕煙般飄來,一掌揮下,唐天許倒飛一丈,胸口已經凹了一塊,衣襟上到處都是血。他勉強站起來,苦笑道:“沒想到有人能逼我到這份,不管你是誰,記住了,唐門的人會追殺你,鐵馬冰河入夢來!”他眼里殺意暴漲,瞳孔仿佛燃燒的烈日,一聲巨響,方圓十里之內一片廢墟。那人在樹后走出,一身黑袍盡碎,臉上的面具卻安好,只是走過的路上一行血跡。片刻之后,還是嘆息:“以往只有唐老太爺和唐老奶奶才會的暗器絕技,終于見識到了,還好,唐吉的兒子死了,唐門已廢,再也沒人能擋我的路了。”
昆侖絕頂,大光明境,羅玉還在端著酒杯看古籍,風微亂,酒杯已碎,古籍染灰,羅玉一愣,起身去了專門收藏卷宗的畫意小筑,心神微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