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著玫瑰之都的麗江,是她逃離Z的第三年。
客棧老板停止手邊澆花的動作,斜著眉提議要不要跟他一起去逛夜市古城,今晚周翔家難得有送酒活動。
蔣涼盈盈站在木制樓梯轉(zhuǎn)彎處,將散落至腰際的瀑布長發(fā)挽到左側(cè)耳后,搖頭,盯著那只蹲在門口臺階處雪白肥大的喵喵上,疏離的目光里有藏匿深底的隱隱惆悵。
“你這樣可不行啊,就算關(guān)起門造大炮也得需要引進(jìn)新品種吧,……”
走到喵喵前的女子順勢把貓一把抱起,攬高看眼前白貓的四肢在半空中奮力騰空,過后聽到了林家宇繼續(xù)喋喋不休的話,有些不舍地放下大眼萌的喵喵,拍拍手起身。
“我寫的向來隨意,想到哪寫哪的。”
“那你也得出門看看最近讀者喜歡什么吧!”
林家宇略微緊張胡謅出來的話當(dāng)然并沒有讓杜暮雪心意扭轉(zhuǎn),事實上,雜志讀者問卷每月選人氣短篇,都有她的那份額外獎勵。
那時候林家宇眼中的杜暮雪,明眸皓齒,瞳孔里是極為平靜的一湖池水,這樣通透嫻靜的女子,在正值活潑的年齡里,未必是個頂好的事情。
比如說,她好不容易應(yīng)承下游玩,卻止步于眾多人在廣場圍成的大型圓圈,此起彼伏的聲音混跡在熱鬧的夜色,清脆,爽朗,開懷大笑,只有她是不一樣的,不容忽視的只身穿著白色過膝裙立在不遠(yuǎn)處大樹下,喊他名字時嗓音溫和地像劃木舟掠過水面,痕跡輕皺易散。
“林家宇,我要走了。”
“別啊,還沒喝到周翔那小子的酒呢,你知道他平時是有多摳的。”
“不啊,我覺得你比他更勝一籌。”
“你,……”杜暮雪瀟灑地走在前面,留下身后一臉黑線咋舌的男人。
“想要喝你家的酒還真是不容易啊!”小巷口的盡頭,石板路青苔的上方,順著顯示屏閃爍著彩色燈光,今天的主題居然是想喝酒,面字先丟。
周翔整了一身古惑仔的行頭,指尖明明滅滅的煙,配上一雙掐媚的眼,越過多年好友及鄰居的他,直接歪著頭對上肩膀后瘦弱的姑娘。
“暮雪也來啦,今天可是有大活動。”周翔此刻眸子里轉(zhuǎn)動的秋波就跟古時候的老鴇沒什么兩樣,安排他們坐下后,又神氣揚(yáng)揚(yáng)繼續(xù)道。
“都是熟人,咱就不掖著藏著了,哥們都知道我這有幾瓶83的五糧液,但之前得先玩?zhèn)€游戲,……”
“不就是個酒嗎,至于嗎?”換來對面女漢子吳麗莉一記白眼。
“這就不懂了吧,氛圍氛圍知道嗎。”
桌上的曉靜黑暗中看了眼手機(jī),拉住坐在旁要起身的杜暮雪衣袖小聲唏噓,“你看,網(wǎng)上小販還賣一瓶8000,就跟他玩玩唄。”
“我看看,”蹭過來的是林家宇洗發(fā)水的味道,“你還記得上次我?guī)湍憧富丶夷谴螁幔悴缓龋艚o我就行。”
這家伙老是重提過往,一點(diǎn)都不男人,可那眼神期待中帶著絲絲可憐,讓杜暮雪片刻又晃起了猶豫的鐘擺。
“那開始了啊,第一項老規(guī)矩大冒險。”
2
迷蒙的燈光,徹夜狂歡直到第二天的清晨四點(diǎn)多,啤的白的都照樣灌,不知道林家宇當(dāng)時腦袋里在想些什么,從第一局便開始輸,眾目睽睽下,每個人懟上她眼神時都帶著各種了然于心的意味,可偏偏她不懂。
害的她在周翔那喝了半瓶多啤的后,不敢再多喝,費(fèi)了好大力氣攙扶他的杜暮雪懷里還揣著一瓶。
夜燈下諜影重合被光亮拉長的影子,林家宇走路像極了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孩,酒氣煙味都跟隨著腳步混跡在空氣里,蘋果肌的部位已暈染上了櫻色緋紅。
蔣涼扛不動時,隨口拋出幾句家鄉(xiāng)話罵他,有過五秒鐘把他丟到公園長椅的想法,寒冷穿骨的一陣風(fēng),打個清醒的哆嗦還好忍住了。
很少見他這副囧樣,要知道平時的林家宇可都是但凡出門都要洗澡換新衣的裝備,他的眉眼極淡,眉筆得描到自己滿意濃眉大眼的程度才肯真正腳步邁出客棧。
說起來,林家宇這娃娃臉的模樣一副難掩小孩的心性,即便兩人長相神似,可畢竟跟那個男人還是不同的。
“蔣涼,我恨你,我……,我愛你。”好不容易把人高馬大的林家宇扔到床上,誰知他頂著亂成一團(tuán)的頭發(fā)突地坐起來,瞇著眼睛嘟著嘴,把她當(dāng)陪伴自己兒時玩具撒嬌不放手。
都說酒后吐真言,這句話跟真話需借著開玩笑的殼才能說出口無異。
躡手躡腳掩門關(guān)上后,她回房間拿了個厚披肩獨(dú)自走到陽臺,嫻熟的點(diǎn)煙,四下寂靜無風(fēng),閣樓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的燈火,仿佛只有在煙霧繚繞里,自己才能真正置身于遠(yuǎn)離張性男子的另一個世界。
可她不知道的是,身后木梯黑暗處,那抹暗淡如今日星光隕落的目光,直直的,不加躲閃的,顯山漏水的悲傷。
深夜里的一聲嘆,是那些得不到的遺憾。
清晨蒙蒙亮,小朱揉揉惺忪的雙眼看著眼前擾她清夢的姑娘。
手里緊握著兩本書站在吧臺那,紅撲撲的臉頰泛著淚的微光,有些羞澀,被小朱問了好久之后遲遲不肯說話,便立馬秒懂了般沖樓梯方向喊涼涼下來。
信步而來的蔣涼露出白凈的大腦門簡單束了個馬尾,白襯衣直筒牛仔褲,腳下是那雙幾年不變的摯愛帆布鞋。
“涼…涼涼姐,真的是你,我該忍住的,可……”女生左手捂住瞬間淚蹦的模樣,“我喜歡你好久了,那些時光……謝謝。”
“你就當(dāng)朋友間的聊天就好,不用太過拘謹(jǐn),你看我不也就一凡人,能被你喜歡我很開心。”
“涼涼姐,你真的是讓我最心有感觸的人。”
“我知道,那你也得收下這份禮物才可以,”杜鵑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北方姑娘,豪爽直接的性子居然也在見到榜樣時激動到淚灑現(xiàn)場。
在浙大讀大一,平時靠課余時間打工積攢出的這次車費(fèi),鐵桿粉絲群里她上次冒泡不過是拍了一組植物,卻不知這竟被這群聰明的姑娘一一破解開來,杜鵑忐忑過也不知道答案是否真實,卻還是抵不住要見她一面的沖動,認(rèn)定哪怕是渺茫中的機(jī)率也要竭盡趕來。
兩團(tuán)緋紅在杜鵑臉頰上開出了花,連忙擺手像個客棧里喜慶的招財貓,惹得蔣涼一陣漩渦微笑。
“你送我哈利波特全集,我送你回去的機(jī)票,有什么不好?”
“涼涼,……”
“聽我說,你看我現(xiàn)在還在寫字,以后也不會停的。”
杜鵑氤氳在瞳孔里的水份順頸下流淌,擁抱起蔣涼時仿佛用盡了全身全力,就像蔣涼,兩年的時間從默默無聞的寫手到迅速黑馬般占據(jù)各大報刊,這種堅韌的品質(zhì)異常難得。
3
回客棧時林家宇正襟危坐在臨窗的沙發(fā)上,細(xì)碎的頭發(fā)被日光抹上一層金色光圈,有白百合的桌前還放著筆記本,鼠標(biāo)不停地發(fā)出點(diǎn)擊的聲音。
“送走了?”
“恩。”蔣涼走進(jìn)吧臺輕車熟路地在左側(cè)柜子里拿出水壺,身體向前傾挽起裙擺,從院里一方角落的海棠花順著挨個澆去。
喵喵跟著她的腳步,腳踝處被雪白皮毛蹭的有些發(fā)癢。
“看來她們對你還不夠熟悉啊,”等蔣涼到自己身后給半空的綠蘿灑水,距離他半壁之距,林家宇順著她的胳膊一把她拽過來。
“你看,這女生在微博上艾特你了,見到女神后,原來她性格開朗什么的,……,”林家宇做痞子似地扯了扯嘴壞笑,“其實你簡直就是孤僻的代表。”
“那又怎樣,無論側(cè)面正面,只要是我就好了。”
“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聊天嗎?你那會真能編。”
“不正好滿足你當(dāng)時滿腹好奇。”
傳說中蔣涼是這間客棧入住以來最奇怪的姑娘,不同別的情侶或是旅游的客人,藍(lán)天白云,濃重民族風(fēng)情,三五日欣賞留戀完后,還是要背起行囊踏回以往工作生活的圈子。
可這于她而言,完全是個另類的代表,一住便是小半月。
不愛說話老是形影單只地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下雨天打著雨傘也要去大冰的小屋小坐一會,經(jīng)常脖里掛著單反穿街走巷,在路邊燈下旁若無人的抽煙,腳踝處還有清晰Z字樣的刺青。
這樣特立獨(dú)行的姑娘,好奇心作祟,終于破土而出在某天陽光充沛的午后。
林家宇走進(jìn)她身旁正拿剪刀修盆栽里的南洋杉,眼角的余光偷偷掃過她打開的電腦屏幕上。
斜倪地問起怎么修圖的技巧,做好前面眾多鋪墊后才裝作不經(jīng)意的說出后面才是重點(diǎn)的話。
“那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鼠標(biāo)依舊在被主人來回滑動,蔣涼盯著屏幕沒抬頭,只是清一清嗓子后,不緊不慢地回他。
“你看我還很年輕,花錢又不懂節(jié)制,自由又散漫,你說我干嘛的?”
她這機(jī)智的反問立馬令林家宇頻頻皺眉,揣揣不安更多的疑慮倒不是好奇,是這女子瞬息間應(yīng)變的聰慧。
“跟你說了吧,其實我啊,是有榜著大款的。”
緊接著是一聲蔣涼鼻腔里連自己都裝不下去哼出的絲絲笑聲,與林家宇滿臉寫著不信的鄙夷與憤慨。
杜鵑不是第一個找到她的讀者,這玩笑沒開兩天便被慕名而來的小蕊驗證了。
后來她才認(rèn)真的說,她只是寫書人,但她覺得很有幸是被夢想養(yǎng)活的那類人。
植物圍繞的小院里,她坐在老座位上安靜看書,夕陽的光圈溫柔地繾綣在她肩上,桌上還放著她隨身帶的小本子,筆尖摩擦有輕盈的晶亮。
蔣涼當(dāng)時虔誠熾熱的模樣,自動過濾掉周遭的塵埃,人流,一點(diǎn)一點(diǎn)飄移落進(jìn)了林家宇心中,時至現(xiàn)在,衍化成了那顆不滅的琥珀。
4
細(xì)小塵埃隱匿在無數(shù)寂靜了無聲的夜里,林家宇自此便經(jīng)常從百度上搜她寫過的專欄,短篇,知道了外表冷冽如她原來也有個現(xiàn)代年輕人都有的一種病態(tài)。
貧窮,困頓,對未來的不自信,以及觸不到的戀人。
熹光煮微一片澄亮,等到天已大亮?xí)r,林家宇走到窗前伸個舒服的懶腰,桌上的咖啡杯早已倒不出一滴水,煙灰缸也積攢了滿滿一堆煙屁股。
林家宇開始隔三差五地開車帶她到處逛,連黑山羊一條街附近的美食都不重復(fù)地吃了個遍,服務(wù)員上了最后一道菜,彝鄉(xiāng)鍋?zhàn)兄蠓泻蟀阉矚g吃的火腿夾給她,此時她的盤子里已經(jīng)有麗江粑粑,竹筒雞塊這些佳肴。
蔣涼見此,竟不自覺地反抽了一口氣,這是要把她養(yǎng)胖的節(jié)奏啊!
小朱她們哪里見過帥氣的小老板這樣癡迷過一個女子,真正見證了鞍前馬后尚還存在的成語,三點(diǎn)半不忙的時候,她們翹起腿坐吧臺里的凳子,磕著瓜子開心果,洞悉明了的眼神相撞忙打趣道,給我們發(fā)喜糖的時候一定要搭鮮花餅一起才好,每次,林家宇聽罷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眼角間擠出的細(xì)褶子,噙著一點(diǎn)小狐貍的皎潔,懶懶地翹起了嘴角。
更加熟稔后,他便問她怎么都不回家看看?
“我沒有家,父母早離婚了。”頂樓的露臺,她襲黑色碎花長裙隨風(fēng)北飄,背靠著發(fā)銹的鐵護(hù)欄,明明還很年輕的軀殼下卻不加掩飾那顆近乎蒼老的心,風(fēng)輕云淡地談吐,自然的像是結(jié)識好久的知己在討論今日天氣云云之類的話題。
“你啊,看起來不是缺錢,是缺愛,”林家宇長長的一聲嘆氣后,得出這個結(jié)論。
頂樓的風(fēng)最是無方向的縹緲,可于天地間的,何止這些微生物,有樓下蟻狀各奔生計的人群,還有被風(fēng)凌亂了長發(fā)此刻的她。
“我有過愛人就夠了。”
“Z?”
“恩。”
“他又能給你什么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不是沒有依據(jù)的,林家宇是既心疼又憐憫這個傻姑娘,字里行間的種種無奈酸澀他已經(jīng)猜想到,那個三緘其口的Z一定是有外力阻礙,已婚人士。
寫作一事,無非情之所述,意之所明。有人說寫書的人肯定是很會講故事的人,但更多的素材,無非取自親身經(jīng)歷的赤誠。
所以,她才會心涼得一退再退,專欄里才會寫到,求仁得仁,與你之間,我只能這樣了。
待到遲暮之時,天邊的盡頭時舒時展,層層疊疊,暈染出淡金淡粉的霓虹,可離他不過只差一個擁抱距離的姑娘,煙霧繚繞,憂傷滲透她的臉,輕抿著嘴目擲遠(yuǎn)方,像是任何事情都激不起悲喜的模樣,林家宇踢飛了腳下的空易拉罐,差點(diǎn)從滾燙的胸腔里直接噴出來一句。
你放棄他吧,放棄你喜歡卻不喜歡你的他,放棄那些鉗制你心不愿再去碰觸其他的情感,麗江很美呢,天藍(lán)地闊,這里也有個好少年,根紅苗正,你應(yīng)該勇敢地向前走多看看景,多看看他。
5
蔣涼在這個南方城市待了多少年呢,這些年林家宇又陪她走過了多少個地方。
鼓浪嶼的環(huán)海路,納木錯的神仙湖,西安的小吃街,哈爾濱的大雪場,林家宇的客棧分店也跟著開了一個又一個,他已全部交給小朱她們打理,行程不緊湊些才會跟小朱視頻匯報近來情況,對他來講,守在她身邊比在那些什么都不缺的舒適地方更有意義。
他甚至覺得,總會有那么一天,他用心走過的每一步會變幻成暖陽,溫暖照耀到她心底,卸甲冰沙。
這些個地方卻獨(dú)獨(dú)不包括偌大的北上廣,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她憑一腔孤勇馬不停蹄各地行走,不過是在躲一個住在上海里的人。
決定去看蠟筆小新的故鄉(xiāng)要經(jīng)過浦東飛機(jī)場,他戴鴨舌帽推著行李箱,簡單的白襯衣加淺牛仔藍(lán)的破洞褲,身邊的蔣涼散著長發(fā)戴了同款帽子,毫無粉飾過的很素凈一張臉。機(jī)場提示聲響起,來的路上堵車待會進(jìn)站還要各個環(huán)節(jié)搜身,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你先去排隊,我趕緊把箱子辦托運(yùn)。”
“恩,那你看著點(diǎn)手表。”
林家宇跟前面排隊的美女問能不能讓他先過,虧著一副帥氣的好皮囊,美女把登機(jī)牌掩住掛在臉上的笑容,一個個都同意了。
再趕到登機(jī)時,長長隊伍里卻偏偏不見了熟悉的那抹身影,他都沒察覺到,自己的眉頭皺起,收起剛剛嘻嘻哈哈的樣子驟然表情凝重。
那是林家宇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Z,也是見蔣涼這個對什么都很漠然的姑娘,第一次掉眼淚。
這世上的事很多都是沒有緣由的巧,就像喜歡著蔣涼的林家宇都不知道究竟喜歡她什么,就像蔣涼拼命地流浪卻還是不偏不倚地跟她喜歡卻無緣的男人撞了個正面。
打電話沒人接,奔跑的腳步終于在休息室看到了這幕,五米遠(yuǎn)的距離,她只要能稍微從這對視的目光中轉(zhuǎn)個身,她就能看到矗立門口的林家宇,鴨舌帽遮住悲喜不明的表情,正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
可是自始至終,她一直沉溺在小小的方寸之間,站在那個身形修長的男人面前,一向豪爽性格的蔣涼竟顯得那么嬌小,手作拳頭緊握進(jìn)退維谷,窄窄的肩膀微微顫動,隱忍又悲慟。
男人揚(yáng)起的手剛想把蔣涼攬入懷中,林家宇喉結(jié)咽了一下,看不下去先他一步把蔣涼拉到自己身旁,跟對立面的男人一字一句地宣布著現(xiàn)在主權(quán)。
“涼涼朋友是吧,我跟我女朋友還要趕著度蜜月,”他低頭撇了眼機(jī)械腕表,繼而把手溫柔撫摸在蔣涼略有潮濕的臉上捏捏它,冰涼的觸感令他恍惚了一下,“不是說好在登記那乖乖等我嗎,你看你手機(jī)都多少個未接,那我們先走了。”
不等那男人詫異吃驚的眼神,林家宇便急匆匆地拉起蔣涼走了出去,他想,至少這樣,總比蔣涼跟沒人提線的木偶,無措地杵在那到最后都不知道怎么逃竄好吧。
蔣涼默默不說話,恢復(fù)了鴕鳥的架勢,緊攥她的手任由林家宇帶她去哪。
“不打算談?wù)劊俊?/p>
去蠟筆小新紀(jì)念館回來后又去了趟鐮倉,蔣涼始終還是喪失了某種精氣神似的,林家宇整理今天的照片,鏡頭下的她抱著灰色大熊眉眼花枝招展,瞳孔里的微光卻游離到不知什么的地方。
往日熟悉的電腦PS過程今天卻令他異常煩躁,明明住在五星級的酒店,環(huán)境設(shè)施服務(wù)都面面俱到,偏偏與他此刻的心情相悖甚遠(yuǎn),他鼠標(biāo)點(diǎn)擊太快頻頻開口罵網(wǎng)速真慢。
深吸一口氣,林家宇止住頭暈?zāi)垦5幕秀彼查g,悲哀地開始意識到自己像極了束手無策的孫猴子,被蔣涼這所大山壓得死死得。
“就那么忘不了他?”
“林家宇,你想聽故事嗎?”
蔣涼晃了晃高腳杯里的紅酒然后放下,繼而搖搖晃晃地從沙發(fā)起身,黒芷青色的皮沙發(fā)凹陷痕跡隨著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彈回,故事也一步步還原最初。
6
5年前蔣涼還不是雜志,百度,甚至連想都不敢想到的書脊上,能帶有她名字的任何信息。
那時21歲的蔣涼提著行李箱只身來到一線城市,她不愛笑也甚少說話,明亮澄澈的大眼球跟著人流穿梭出站。
在網(wǎng)上先前聯(lián)系的房子地址她也是問路人才得已找到,她不是大學(xué)生,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她顯得格外別扭生動,為什么說是生動呢,是因為她除了家鄉(xiāng)的小城外,出了她所熟悉的范圍,她是不太認(rèn)識東南西北的各自方向。
烏黑的發(fā)高高束起,背著雙肩包,一身黑色休閑裝,腳下是洗的都稍微泛黃的帆布鞋,遛著拉桿箱,額頭間的汗順著臉頰旁一路蜿蜒滑落。
“你是蔣涼吧,……”
給她打開門站在她面前的房東便是Z,藍(lán)線條的居家服談吐有種說不清的某種淡定,額頭離頭發(fā)的距離還很大,奶奶說過容貌如此的人大都很聰明。
位于二十三棟三室兩廳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只有他自己在住,是的,他結(jié)婚了也有屬于自己的公司,但他跟他妻子已分開生活,不同片區(qū),有個三歲的女兒在外婆身邊,在每月中旬左右會抽出兩三天時間陪陪女兒。
房屋布局很歐范,簡單的家具家電墻上沒有任何掛著的照片,跟人感覺就是這里跟他主人一樣,很簡潔很冷空。
畢竟房租很適宜,蔣涼壓下心里絲絲不愿,同他格外生份又禮貌的很,從第一眼見他到偶爾的打照碰面,她從不曾見過Z手上戴有婚戒的痕跡,永遠(yuǎn)是工整筆直的西服職業(yè)裝,鏡框下的他眼里多是不容質(zhì)疑的自信。
她一開始便覺得,即便再外表光鮮無瑕疵,可不顧女兒不顧妻子的男人都是不負(fù)責(zé)任只想自己的自私人。
事實上,她的擔(dān)憂是多余的,找到工作后,他們之間見面的時間更加屈指可數(shù),她把自己蹦成一根上了發(fā)條的鎖鏈,白天商場里賣衣服,晚上去大排檔端盤子,半夜里回去躡手躡腳地關(guān)上洗手間的門洗衣服,中間這三四個小時才是她不管不顧來上海的主要目的。
無果的一次次回答讓她慢慢失落在每個日落黃昏后,電話空號,根據(jù)地址上的尋找也只得出沒這個人的信息。
她的身體越來越吃不消,經(jīng)常會在一彎腰時險些昏倒,積攢太久的負(fù)情緒總會有頻臨塌陷的危機(jī)感,她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有次晚上大排檔人不多后,大腹便便的老板說要聚餐,一向不怎么喝酒的她居然喝了不下半瓶白酒,同事小麗給她手機(jī)里唯一存著的上海號碼打過去,Z開車下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癱坐在地上,雙臂趴著長板凳,回到家后她胡亂地抓起他的手,居然跟個小孩似的止不住大哭起來,和著酒氣細(xì)碎的話一點(diǎn)點(diǎn)委屈蹦出。
“我找不到你啊,媽媽,……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要我,……”
房間白幟燈下,把她抬到床后Z輕嘆了一口氣,仔細(xì)端倪起這個丫頭片子,粉色花瓣的床單,消瘦的鎖骨花了妝的瓜子臉在這刻竟消除了白日的陌生,平日里雖短短數(shù)語也能品出她對他的疏離感,那瞳孔下掩藏不屑的錯覺仿佛在這會是得到了答案。
蔣涼始終忘不掉第一次吃螃蟹笨拙的樣子,坐下后她先抿了一口啤酒,黑色的玻璃餐桌映出餐盤的棱線,她望著秀色可餐的食物,不忘余光中掃向?qū)γ鎆的動作。
“有沒有興趣去我公司上班?”
“啊?我什么都不會的。”
“那你很缺錢嗎,你知道我可以幫你。”
蔣涼不是不懂他磁性如海洋的聲音里那廣裹的含義,她不同往日避諱地直接冷笑一聲,“我承認(rèn),曾有過某個瞬間想法是找個有錢人嫁了就好,可是,更多的時候我異常清醒,我應(yīng)該以我自己為主。”
她抽出紙巾擦拭嘴角頓了頓后,直視Z望向她時眼波里那意味深長的笑意,像是跟他講了個天大的笑話,受到了對方忍不住的鄙夷,干凈的餐桌下藏著她雙手反復(fù)揉搓后的潮濕,“哥,謝謝你這頓飯,忘了給你說,這周我要搬走了。”
7
第二天下午蔣涼便拿著積攢不多的錢匆匆出門,沒去打工而是去僻靜的遠(yuǎn)地方看房子,戴著大金鏈子的中介小哥似乎從她簡陋的衣著看穿了她,無所顧忌地立在地下室來回?fù)頂D的過道門口,吐了口煙圈不耐煩地斜倪她到底租不租。
蔣涼不自覺地瞅腳下平底涼鞋,水泥的地面還有別人過路不小心灑落的點(diǎn)點(diǎn)水漬,鼻子突然很強(qiáng)烈地泛酸起來,她做錯了站又倒了三站才到了這個地方,圖片上的房屋跟現(xiàn)在墻壁都帶有脫落的潮濕簡直天壤之別。
回去時蔣涼扶著地鐵把手,周遭全是表情淡漠的陌生人,輕微的晃動讓她不由反思,她來這里究竟是為了找到什么?只為驗證一個笑話嗎?
與玻璃窗面對面映出她小臉疲倦而蒼白,蔣涼覺得自己更是個笑話。
口袋這時響起短信震動聲,是昨天與她共進(jìn)餐的男人,內(nèi)容很簡短,卻也符合他的睿智。
“我要出差一段時間,我當(dāng)你是妹妹,家里你幫我打掃下衛(wèi)生吧,房租拆半。”
因這句話,她的心從冰冷的雪天又暖了回來,是過山車般的快感與欣慰。
再次站在鏡子面前的蔣涼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可悲的是自己竟然跟那個中介男人一路貨色。
接下來的日子她更加拼命上班,大城市的忙碌讓她不得不認(rèn)清局勢的現(xiàn)狀,路過報攤偶爾買本雜志回去取悅下自己,看的多了漸漸地,地鐵里,吃飯間隙,寂靜的凌晨,她在自己的手機(jī)上也一字一字地敲擊出靈感的瞬間。
自此之后,Z恪守君子本分,真的很少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只是隔段時間問候她個短信,給她帶些國外的稀奇玩意。
“這是什么?”
“彼得兔。”
“好吧,童話書我還比較喜歡小王子。”
“看小王子大多是童心未泯,不愿長大的。”
“可我已經(jīng)成這樣了。”
后知后覺中,蔣涼才驚覺,Z回來時慢慢從前一天,前三天,甚至到前一個星期,自己的心情都格外燦爛。
決定走的時候選在了Z出差回來的晚上,行李早已打包到了同事家,聊完跟友人趣事她的近況,沙發(fā)上她順著電視瞟了眼上方的鐘表,吃了顆神秘果,由酸至甜地過程如同此刻起伏不安的她。
夜色朦朧,蔣涼跟Z揮手告別說別再送了,謝謝。自始至終,對上蔣涼的灼灼目光他都依舊似端著一碗清水不偏不倚地保持著平穩(wěn)。
蔣涼裹緊外套數(shù)著路燈猜他會不會不放心跟來,可什么時候起她跟他便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譬如蔣涼從未開口喚他留下,他也從未承諾讓她等他。
他不可能放棄他之前的一切,而渺小如塵埃的蔣涼,怎能奢望用這簡單的滿腔赤誠便能挽留他。
其實蔣涼早就有換置房子的積蓄,那往日心里卻對這個房子有說不清的某種依戀,現(xiàn)在終于撥開云霧了。
過了一條又一條的大馬路,腳都漲的發(fā)疼走不動打車后,她把這三個月的原本該付折半的房租如數(shù)打到了Z的支付寶。
司機(jī)從后視鏡里看她,以一副過來人的心態(tài)勸她,“儂別哭,這不似什么大事,以后儂就知道嘍。”
蔣涼不好意思地別過頭沒開口,因為她沒法跟這個善良的大叔講,好不容易有個喜歡的人,她只是難過連喜歡他的身份都不能有。
8
“就這樣你愛上了他?”
“我不知道這種感覺對不對,我從沒有談過,可是我跟他在一起時卻不敢妄想將來。”
“你都沒見過她妻子?”
“沒真實見過,可我卻每天感受著,還記得前天我們?nèi)ゴ蟀宄燥垎幔课髂辖堑哪菍Ψ蚱迬е⒆樱⒆娱L的很漂亮大眼很萌,引得餐廳里的人頻頻回頭,她們是幸福的一家人,爸爸媽媽孩子。”
蔣涼舒展了一口氣,試圖繼續(xù)放緩情緒,搖了搖頭攔住林家宇的疑問,“沒有哪個女人愿意分享屬于自己的任何,同樣,我也忍受不了傷自己自尊的事情。”
“那你對我呢?”
“我必須承認(rèn),在這方面我真的是個徹底的小白,我不知道。”
“我都愛你這么多年了,蔣涼你聽我說,那根本就不是愛,而是你無助時期游來的船舶對他依賴而已。”
“那什么才是愛呢,這好像是比探測衛(wèi)星還要難解的題。”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從第一次見你到后來的熟識,又或許在其中的某個心跳瞬間,我便認(rèn)定你應(yīng)該是跟我伴余生的人,這種清晰的認(rèn)知感,在往后的相處里只會更甚。”
隨著輕輕一聲嘆,林家宇起身走向臥室過了幾分鐘又折了回來,單膝跪地,蔣涼有種錯覺,眼里的林家宇他都要氤氳出淚了。
“這是咱倆認(rèn)識的第五年,第19次跟你求婚,當(dāng)然在日本是第一次,你也知道我什么樣的人,如果你信我,你也肯試著接受我,那,給我個機(jī)會,忘了他吧。”
遲疑了五秒鐘,林家宇期待的那抹星光一點(diǎn)點(diǎn)暗淡下去,尷尬的氣氛迅速凝聚,他摸了摸鼻子斜著苦笑的意味,被她的不語拒絕打算再次放棄起身時。
“涼涼……”
“林家宇……”
不約而同的開口,兩人相視一笑。
“你……”
“你……”再次說話默契亦是如此。
蔣涼眼泛淚光,滴落在林家宇伸向她的手背上,搶先一步,“你先聽我說,有一件事困惑了我很多年,我必須去找尋答案才能真正的愛你,……,你還愿意再等我會嗎?”
林家宇激動地上前緊緊抱住她,吻她耳垂,臉頰,鎖骨。
萬年的冰川終于有了融化之象,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小孩習(xí)性的樣子,頭輕輕地又不容置疑地磕在她肩上,林家宇現(xiàn)在的腦袋里都在出神,今天是星期五,五月九號,以后他的幸運(yùn)日就是今天了。
“涼涼,愛我給,時間我也給,這次別讓我等太久了,過幾日我跟木村大師再仔細(xì)問問種植櫻花的細(xì)節(jié),……”
“……,謝謝。”
“是我要謝謝你讓我終于能愛你。”
9
上海汾陽路的一家咖啡館,蔣涼見到了Z的妻子,坐在輪椅上還能給人一種優(yōu)雅氣息是功力,黑色的燙發(fā)挽起,涂著墨綠色的指甲,跟自己竟然有幾分相似,奇怪的是,Z太太望向她時眼神很友善,眉眼如畫,讓她聯(lián)想到了兩個字,恩慈。
“蔣涼你別介意,其實上次跟你網(wǎng)上聯(lián)絡(luò)的是我,……”
“為什么會選我?”
“也許是因為一面之緣,也許是……,大抵是你太像年輕時候的我了吧”
原來直到現(xiàn)在,Z太太給出的解釋,她才把整件事情的因果捋明白了。
遠(yuǎn)遠(yuǎn)地咖啡門口,Z太太側(cè)目跟Z說了幾句,打算送他妻子回家的Z又走到她面前。
“對不起,我……”
“不,不用,你妻子的一番話,……真的,我反而解脫了,我是你妻子想來照顧你的副品,”蔣涼用金屬湯匙攪了攪還沒喝一口已冷卻的咖啡,小熊圖案的花紋一點(diǎn)點(diǎn)暈開。
“而你,是我妄想出來的一種喪失的情感,我從沒得到便以為這就是了。”
Z喊出她名字時似無奈又似流水,“蔣涼,一開始確實是她因為車禍截肢,那段時間極度自卑而拒絕見任何人,每天都在各種發(fā)脾氣鬧離婚,可跟你,我也以為只是心疼在外打工的小妹妹,然而,并不是,……對不起。”
“哥,讓我最后叫你一次吧,謝謝你當(dāng)初的照顧,也感謝你今天的赴約,現(xiàn)在我想我有愛人的能力了。”
10
麗江的氣候還是一年四季溫和如春,上半個月蔣涼回來后,發(fā)了瘋的執(zhí)意半夜開車從攀枝花小販那買來櫻花樹苗,脖頸至裸露皮膚都黝黑的老者說,這是晚櫻,花期跟果期差不多要一個季的時間。
記得當(dāng)時蔣涼不顧小朱阻攔,沖下車淚眼滂沱地挨個問果園里的人,你家哪種櫻花開的時間最長?
四周圍起了木柵欄,守在門口處還躺著喵喵跟同樣白毛的薩摩犬,狹長的尖月高懸,大院搖椅里的蔣涼,偶爾拿出蒲扇趕趕夏季的蚊蟲,從買了這塊地之后她便孩子般偏執(zhí)起來,日光,水漫,濕度,溫度,蟲害,這些都能令她頭皮發(fā)麻一陣痛。
出了幾本書一場簽售會都沒辦,被外界稱為最隱于市的才女作家。小朱她們一個個勸她無果,看著蔣涼在下雨天忘了帶雨傘都要忙出門看櫻樹苗,故步自封的暗淡背影,嘆息又心疼后,便任由她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可是人死不能復(fù)生,可惜愛人不易歸來。
日本大規(guī)模地地震,國民跟各界旅客都有遇難,據(jù)統(tǒng)計,傷亡人數(shù)仍不跌增加,……
當(dāng)時轟動一時占據(jù)各大微博,百度,報紙熱搜的新聞,都不停地蕩漾在她空寂腦海里,像雨滴穿破空氣隕落到了湖面,只會層層地蔓延蔓延。
林家宇曾問過她喜歡日本什么,她說有她最愛的蠟筆小新還有最美的櫻花。
那還不簡單,把你喜歡的櫻花都移到咱們小院里,一片盛世花海,到時你再給起個名字……
一年一年的游客至此,被仿若仙境的櫻花林驚呆了,宇涼苑,有被父母帶著好奇的小孩歪著頭念出來,問阿姨怎么會這么喜歡櫻花?
前幾日剛過完39歲生日的蔣涼,眉眼里有著柔慈的微光很平靜地說,因為年輕時喜歡日本的櫻花,現(xiàn)在那有她很愛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