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年輕的女孩抱著一堆禮物,搖晃著走出金碧輝煌的購物街。她一個踉蹌,抬起膝蓋托住禮物,這才勉強抽出一只手,用手機軟件呼叫了周圍最近的出租車。
在街頭等車時,她呼吸著舊市漸入秋季的微涼空氣。周遭的霓虹燈變成一個個圓形的光暈,照在臉上一陣酥癢。她卻喝醉般覺得幸福起來。雖然幾天前與男朋友吵架賭氣離開,但如今氣消的她還是為他準備了生日禮物。
看到驚喜后,他一定會很開心吧。這次難得他這么有決心,要憑本事闖出一條路來,給他潑冷水也是自己不對,回去先和他道個歉,再好好收拾一下屋子,自己也已經受夠住在外面招待所的日子了。她想道,心含溫存。
一輛出租車緩緩駛來,穩穩停在她身旁。
“是您叫的車吧?”出租車司機搖下窗戶,在鴨舌帽下的臉隱沒與暗影中,看不見表情。
女孩沒有多想,只是奇怪這次車來得格外早。
她把禮物小心放上車,接著鉆進副駕駛,關上門。
車子發動。
“舊市綠園社區,是么。”司機問。
“嗯,麻煩您開快點,我回去還要整理房間,男朋友要過生日。”女孩無比幸福地說。
車子駛上主干道,司機踩了踩油門。
在一個路口等紅燈時,車子打起轉向燈,卻停在了左邊。
“師傅您是不是走錯了?社區是往右啊。”女孩奇怪。
“那條路在施工,我們繞一下。”頓了頓,司機用毫無波瀾的語調說下去,“放心,按原來的路程收費。”
說著,女孩只覺身子一震,出租車加速左轉。
熟悉的景色在身后飛速退去,女孩覺得不安。她拿出手機想看看定位,卻發現手機根本沒有信號。
“怎么了?偏偏這個時候……”她感到一絲不安。或許只是我多心了,總會繞到正確的路上來的。她自我安慰般想。
車子最后停在了一個偏僻的立交橋下。附近是垃圾場,在白天都人跡罕至。
“那個……師傅?”女孩臉色蒼白,恐懼讓她無法動彈。
“你喜歡聽故事么。”司機問。
女孩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已經頂在了她的額頭。
“我……我喜歡……求求您,求您不要殺我,錢什么的都可以拿去,我……我……我男朋友還在等我,我還想給他個驚喜,回去一起收拾房間……”女孩說著聲音開始發顫。
“每個人都喜歡故事。尤其是結局圓滿的故事。我們也不例外。所以,我們要創造一個能圓滿落幕的故事。”司機微微抬頭,幽暗的路燈下,厚厚的眼鏡鏡片泛著冷光:
“抱歉了,小姑娘,雖然與你無冤無仇。晚安。”
從女孩眼角,一大滴眼淚順著臉頰滑落。
因為裝了消聲器,槍聲并不大。
鮮血,濺滿座位上包裝精美的禮物盒。
他渾身一震,昏昏沉沉從夢中清醒。
似乎因為太累,他不自覺打了一個盹。但這無關大局。沒有人敢在他睡著時靠近,就算圖書館外機構全副武裝的維安部隊也是如此。
他們全都束手無策。虎視眈眈的維安部隊是,看著直播而緊張的民眾是,圖書館里全趴在地上雙手抱頭的人質也是。
他又低頭看了看腰際掛著的炸彈。
離爆炸還有四十五分鐘。
早上,蘼荼按時來到舊市的圖書館。
在昨天聽完塤關于此次“夢魘雇員”的報告后,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對手異常囂張,仗著自己的不死之身揚言要在舊市制造混亂。除了目前她所在的圖書館以外,舊市第一醫院,以及市民公園也是這位夢魘雇員復仇的“備選地”。
雖然不知道他“復仇”的手段具體如何,但機構仍然積極采取措施。舊市是機構的轄區,調動力量輕而易舉。這次也是蘼荼就職后首次目睹機構如此大規模的行動。
機構已經連夜派遣大批人手前往醫院與公園進行部署,塤則親自指派蘼荼前往圖書館。但考慮到對手可能只是虛張聲勢甚至調虎離山,作為主力的機動部隊仍然在工廠廠區待命,位于圖書館等地的分隊也僅是充當斥候。
同時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混亂”,塤并沒有疏散這三個地方所有的群眾。這三個地方是舊市人流量最集中的地區,要將這里清場到門可羅雀乃是癡人說夢。另外若是夢魘雇員放了鴿子,機構弄了這么大動靜卻毫無收獲,那么在舊市的聲望也將大打折扣。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聽完塤的解釋,蘼荼急地大喊。可塤依然下令不要疏散周圍民眾,甚至連夢魘雇員的事情都秘而不宣。
所以舊市居民大多以為是機構在進行軍事演練,來為南方諸城戰勢的蔓延做好準備。
塤的做事風格蘼荼一向弄不清。走進圖書館氣派的大理石拱門,蘼荼嘆氣。她這次的任務是利用自己讀取他人思緒的能力,根據思緒樣本排查出此次夢魘雇員的嫌疑人,一旦有情況立刻向塤本人報告。
她深感責任之重,這也是她進入“調查委員會”來第一次執行如此要務。
本來要在這個圖書館與夕霧見面,夕霧還說要和她說重要的事情。“不要相信塤,他和機構有很大的問題。”這句話在蘼荼腦海里回蕩了一個晚上,而且為什么要救蓮霧?蘼荼不明白。但現在情況特殊,她連電話都來不及打,只好把與夕霧的會面推遲。
現在能夠阻止夢魘雇員陰謀的也只有塤。就算他和機構再怎么疑點重重,蘼荼也相信他會為整個舊市的大局著想。
過了安檢,圖書館里安靜無聲,只有書頁翻動與人走動時的腳步聲。一樓的大廳四壁是巨大的落地窗,風格明亮,外面的樓房清晰可見。陽光照進讓地面金光閃閃。
這里樓上與地下還有大量藏書,是整個舊市的文化寶庫,在這里可以找到你所能想到的任何書。
蘼荼四下掃視,盡全力發揮自己的能力,周圍人的思緒涌入自己腦海。
“最后一次,絕對是最后一次做這種事了!”她暗暗自責。
所收到的思緒基本是書上的內容,看來大家看書都非常投入。目前一切正常,除了某個人的獨白闖入腦海——“圖書館可真無聊,不如晚上去午夜區,看看有什么好男人陪我玩吧?”
蘼荼的能力頓時卡殼。她尋著思緒傳來的地方看去,只見一位燙著金色大波浪的熟悉身影迎面走來。
“喲,看看是誰來了?這不是我們的小蘼荼嘛!”潘多洛夸張地揮手大喊,周遭人紛紛看過來。
蘼荼面紅耳赤。
“哎呀,我真的不適合這種地方,一來就悶得慌。”潘多洛撩撩肩上的金發,“我要去街對面買杯咖啡,幫你也捎個吧!薩赫還在那邊看書,你先去找她,我馬上回來。”
圖書館是不給帶咖啡的。只可惜安檢員是個新來的年輕小伙,潘多洛只是略施小計就得到了這般特殊待遇。
蘼荼楞在原地目送潘走遠。她本來想問潘多洛姐妹是不是也來調查夢魘雇員,但從潘一臉悠閑的樣子看來,她們似乎一無所知。
薩赫也很可靠。蘼荼打算先找到她,說明情況后再與這對姐妹一起調查。
在文獻廳一角,蘼荼終于找到倚在書柜旁看書的薩赫。她穿著紫羅蘭真絲連衣長裙,蕾絲裙擺處露出潔白的腳踝,旁邊堆滿了厚重書籍。
蘼荼把此次機構的行動與夢魘雇員的“復仇”告訴了她。聽罷她只是揚揚眉毛。
“我以為你要問我上次古文的事情。你給我的筆記我破譯到了瓶頸,那段咒文的大意似乎是警告,但具體意思無法弄清。據說在舊市圖書館有線索就過來看看。現在可好,偏偏趕上這種事情。”面對潛在的威脅,她沒有表現出任何驚慌。
“潘多洛那個尖屁股是不是又坐不住,跑出去玩了?”薩赫話鋒一轉,反倒問起潘多洛的下落。
蘼荼點頭。
此刻手機震動,蘼荼一看短信,原來塤已經派遣分隊抵達圖書館,其他兩個地方目前也沒有異樣。蘼荼不覺松了口氣。
“你說,如果對方的能力是無法被殺死,那么他會用什么方法報復他敵視的世界呢?”薩赫問。
“他什么都不會懼怕,因為他不會死亡。我覺得我們反而多此一舉。那些所謂的安檢都是防范未然,但如果對方壓根就不想玩陰的,而是選擇正面沖突,反而會更占優勢。”薩赫接著分析下去。
“比如……占領整個圖書館,再把里面的人作為人質。”
一股涼意把蘼荼從頭到腳澆遍。恐懼讓她臉上慘白——就在薩赫專心分析的時候,蘼荼猛然察覺從圖書館門口的安檢處,一股毛骨悚然的敵意與惡意從背后襲來!
“快趴下——!”
一聲槍響。
蘼荼條件反射般撲倒在地,感到一陣耳鳴。聲音在整個大廳回蕩,久久不能平靜。
圖書館對面的咖啡店,潘多洛拿著兩杯咖啡,一邊抱怨怎么今天外面怎么這么吵。
剛推開店門,她卻楞在原地。十分鐘前還一切正常的圖書館,此刻已經被機構的維安部隊圍得水泄不通。黃黑相間的警戒線拉開,不少警衛驅散著周圍看熱鬧的群眾,但更多的則荷槍實彈,舉著防暴盾嚴陣以待。
“這他媽的是怎么回事?”她大叫。
“啊,你也在這。”在警衛簇擁下的是此次行動的負責人——塤。看見潘多洛楞在店門口,他笑著揮手讓她過來。
“這是……?”潘還弄不清楚狀況。
“魚上鉤了,剩下的就是甕中捉鱉。”
“到底怎么了?我妹妹還有蘼荼都在里面!誰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潘急得要破口大罵。
“這次一位相當棘手的夢魘雇員自投羅網。他逃不掉了。”塤說話的頻道始終和潘對不上,“工廠的主力已經出動,各個地區的分隊也在調遣中,我們只需讓他無法逃走,剩下的便耐心等待即可。”
“等個鬼啊!你不怕那家伙殺害里面的人質嗎!”潘怒氣沖天。
“冷靜,潘多洛。”塤掏出手絹抹了抹被潘噴滿口水的臉,“請相信我,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控中。就把它當做一個驚心動魄的冒險故事吧。這個故事絕對會圓滿落幕的,我保證。”
說罷塤轉身,在警衛的包圍下步入臨時指揮區。還呆在原地的潘立刻被蜂擁而至的記者們生生擠走。
“薩赫,蘼荼!”在人群中潘多洛奮力吼叫,“你們等著,我潘多洛會來救你們的!”
而此刻在圖書館大廳,所有人趴在地上,雙手抱頭。
而這次事件的主謀者——也就是那位過于囂張的夢魘雇員,蘼荼終于看見了他真正的模樣。
對方竟然意外的有些年輕,雖然不修邊幅,但并不是蘼荼想象中那種臉有刀疤,滿面橫肉的兇惡形象。比起前者,到更像是落魄且疲于奔命的上班族。
當時入侵者在安檢處直接挾持了人質,并向空中開槍,大喝讓所有人趴在地上雙手抱頭。大家驚慌失措,直到他又開了槍,人們才絕望地照做。
緊接著埋伏在門口的警衛持槍站出,但對峙并沒有持續太久。
犯人掀開外衣,他自己的腰際綁了一圈炸彈。
見警衛們還沒有退意,他竟然直接啟動了炸彈的倒計時開關。電子屏幕上紅色的數字從六十分鐘開始倒數。
這時警衛們面面相覷,不得不退下。周遭的剎車聲此起彼伏——以圖書館為中心,大范圍的區域已經被維安部隊團團圍住。
他冷笑。
“里面的犯人,我們知道你的能力。但是請冷靜下來,不要傷害無辜的群眾。我們會盡可能滿足你的要求,請不要沖動。”外面傳來擴音器不痛不癢的喊話。
他卻并沒有什么興趣。
那是塤的聲音。蘼荼與薩赫聽得真切。
現在兩人的位置可謂尷尬。因為原本就在書柜間,剛剛趴下后她們的位置被恰好被書柜擋住,而她們卻可以透過書柜的縫隙窺探到犯人在大廳的舉動。但這也非常危險,一旦犯人發現在書柜間還有人藏著,弄不好會因為擔心對方在耍花招而直接開槍。
現在只有盡量不要暴露。
觀察間蘼荼發現對方的情緒很不穩定,似乎受過很大的刺激。當初他劫持了可憐的安檢小哥后,說話好幾處都在打顫發抖。
蘼荼覺得這不是害怕,因為據說他之前也與機構交鋒,這種時候他應該不會怯場。而且一陣陣酒氣撲面而來,原來這個犯人還喝了酒。分析時她心臟跳得厲害,雖然在機構工作以來也算是見了些世面,但作為人質還是第一次。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小心地做了幾個深呼吸,在內心一遍遍告誡自己不要緊張,一定會有辦法的。
犯人站在大廳上,籠中饑餓的困獸般踱著步。腳步聲回蕩,攪亂了所有人心跳的節奏。
他既沒有發表自己的得勝宣言,也沒有惡語相加威脅人質。他只是在踱步,不耐煩地等待什么。
他現在處于絕對的優勢,就算炸彈爆炸,擁有不死之身的他也會毫發無損,真正死去的也只會是這里的人質與外圍的警衛。他沒有去銀行,卻出現在對他毫無用處的圖書館,他此次的目的絕對不是為了錢。他在等待時機。
薩赫用筆在書上寫下自己的分析遞給蘼荼看。
蘼荼心領神會,現在她開始盡全力讀取對方的思緒。煩躁混亂的只言片語傳來,蘼荼集中精力從他老式收音機般的思緒中,斷斷續續拼湊出他的所思所想。
他已經兩個晚上沒有睡著了,是因為和女朋友間的吵架。他臨時改變計劃來到來這里,也似乎是想證明什么。
蘼荼所能窺探的秘密目前也只有那么多。
“有沒有方式知道更多?”薩赫在書上寫著。她聽過潘多洛提及蘼荼的能力。
“那要等他睡著!”蘼荼回復。
薩赫又往外悄悄觀察一陣,接著指指外面。蘼荼一看:那位犯人雖然還握著手槍,卻不知何時趴倒在不遠處的桌子上,好像在打盹。
這犯人真是心大啊!蘼荼內心驚嘆。
可現在沒有一個人敢貿然逃跑,外面的維安部隊也不知道里面的情況。誰知道犯人耍起了什么花招,搞不好只是在假寐,讓警衛們放松警惕后再殺個措手不及。
“手機!對了,我們可以給外面的塤發短信!”蘼荼靈光一現。
薩赫卻搖頭寫道:“這頂多只能幫助他知道里面的情況。犯人是不死的,就算援軍真的趁他睡覺時強行突破,他只要手動引爆炸彈,我們只會死的更快。”
蘼荼沒轍了。
“還有最后一個辦法。”薩赫在書上飛快寫著,“你在他打盹時進入他的夢境,或許會得到有用的情報。這總比坐以待斃要強。”
蘼荼也只有孤注一擲。平常在睡著時她才能做到這點,但她試過,如果放松身子,進入到一種冥想般的狀態,也可以進入他人的夢境。
“那我去試試。”蘼荼寫罷,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
等她再次睜開雙眼,發覺自己竟位于一個陌生的昏暗房間。她又驚又喜,看來自己成功了。可下一秒她看到墻上掛滿的動物頭顱,腦海“嗡”地炸開來:這不就是豸黽的房間嗎!
不遠處,那個惡魔就坐在木桌后,帶著面具,黑袍加身。男子就站在他面前。
不過蘼荼很快冷靜下來,既然在夢里,那么想必就是成為“夢魘雇員”時的回憶了。
“那么,既然你給了我靈魂,我也會給你回報。你說過你不能理解什么叫做‘獲得幸福’,這很可惜。但你被堅強扭曲的執念與偏執支配,如不變的金剛石,那我便給你一副能與之相配的身體吧。”
黑色的火焰包裹住男子。
“你的偏執會讓死神都含恨而退,從此你便不會死亡。疼痛會變得微不足道,所有的傷口都會瞬間復原。你與我的契約將成為你不死的保險,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卻蔑視任何皮肉之罰。”
火焰化作漆黑的紋身布滿男子裸露出的皮膚,接著緩緩消失。
“可是!”惡魔拍響桌子,“雖然你的肉身不死不滅,所有切膚之痛也會離你而去,但請記住一點:一旦你真正受到傷害,無論是什么意義上的傷害,你都會很快死去。”
蘼荼沒聽懂,但狠狠埋怨了豸黽一頓。以前她還撞見豸黽創造夢魘雇員的過程,當時沒當回事,沒想到竟然遺害頗深。
蘼荼周圍的場景開始變幻,變成一個普通的公寓里。激烈的爭吵傳來:
“你這是什么意思?每天對我愛理不理,陰陽怪氣的有趣嗎!”發難的是一個女孩,應該就是他的女友。
“你還能叫我怎么解釋?我沒有什么可以隱藏的!我已經和原本不一樣了!我欠你的錢都還你行了吧?我要闖出條自己的路,你只要在一旁看著就行了!”男子氣得語無倫次。
“你每次都這么說,還說什么都是為了我的幸福!這算哪門子幸福啊?我真的是受夠你了!”女孩也歇斯底里。
唇槍舌劍一番,女孩摔門而去。
“你等著,我這次就證明給你看!”男子追上門前大喊。奈何女孩已經一溜煙跑遠了。
他并沒有告訴她自己不死之身的事情,之前他已經用這番能力干了不少見不得人的買賣,也一直悄悄給女友存錢。只不過為了留給她一個驚喜,他一直很沉得住氣。
雖然方式不對,但好歹解決了資金困難的問題。他還一度暗自慶幸。
但果然還是永遠不要讓她知道真相比較好。反正對這種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生活,他已經習慣了,她應該也差不多。吵架,冷戰,道歉,諒解,永無止境的輪回已經把當時的熱情與愛戀磨到起皺起毛,像破舊不堪卻不舍扔掉的高檔真皮包。有時候之所以還帶著這個不時掉出東西的破包上街,既不是因為想炫耀它曾經的價值,也不是在傾其所有買來后無包可背,歸根到底只是習慣了而已。
吸完煙后他打算為自己在舊市邊緣住著的老母親匯錢。在作案時他反偵查做得很好,錢大可放心寄去。每月都會有一定的贍養費,對于那位獨自一人拉扯自己長大的母親而言,這是他一廂情愿的慰藉。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去看她了,雖然在吵架后的不眠之夜,第一個想到的也總是自己母親。他下定決心在自己成就一番大事前,絕沒有顏面回去見她。
年輕的女友,年邁的母親,這就是世界上他只在意的兩個人。這是這個世界上唯二對他傾注真心不會厭惡他的人。
蘼荼在男子的夢里看著他的思緒與回憶化作一個個片段,看電影般目不轉睛。她看見男子在以前受到的來自這個世界的惡意,被人們嘲笑冷漠,甚至毆打,單親家庭的他在成長過程中被黑暗玷污與扭曲,自己也無力逃脫,只有成為它的一部分。對于一個曾經的普通人來言,這些已經足夠了。
夢境又發生變化。蘼荼抬起頭來,卻發現男子就站在她面前,直直盯著這位闖入夢境的不速之客。
蘼荼猛然驚醒。面對薩赫關切的眼神,蘼荼立刻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寫下,把犯人攜帶炸彈的情報給塤用短信發過去。她再看看外面,犯人也醒了過來。蘼荼打了個寒戰,他一定已經記下我的長相了,如果他發現我就在這里……不,現在我們躲在這里,只要不發出聲音,他是不可能……
“嗡!嗡!嗡!”口袋里的手機悶聲悶氣叫起來。蘼荼一驚,身子一抖撞上了身旁的書柜。
“誰在那!”男子舉起槍咆哮。
蘼荼連忙掏出手機掛斷,這電話竟然是塤打來的!他給我打電話干什么?這是想要我的命啊!
見實在瞞不過,兩人只好站起,舉起雙手緩緩走出來。在目光與犯人對上的那一刻,蘼荼看見犯人楞了一下。他果然記得我。蘼荼心跳加速。
這時男子拿槍指著蘼荼:“把你手機給我。”
蘼荼顫巍巍走過去上交手機,之后卻沒有立刻回去趴在地上。
“滾回去趴著!”男子吼道。
蘼荼盯著他看,雖然渾身顫抖,卻并沒有退意。薩赫在后面直為她捏汗。男子卻意外地沒有怒火中燒,他定睛打量面前的少女,想起剛剛在夢里的所見所聞,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您好,我想我可以和您談談。”蘼荼運了運氣,開口說道。
圖書館外,潘多洛心急如焚。雖然嘴巴上喊著要救蘼荼她們,自己卻無計可施。她也聽塤說了此次夢魘雇員的能力,不死之身著實讓她感到棘手。
直播的車輛與直升飛機趕來,這個事件整個新舊市都在聚焦關注。這樣耗下去根本不是辦法!潘多洛在一旁攥緊拳頭,余光卻瞥見一個身影混雜在人群里。
那是一個陌生中年男性,戴著鴨舌帽與厚眼鏡,披著咖啡色過膝風衣,身背一個中提琴盒大步流星,直奔圖書館對面的樓房而去。
潘本能地感到疑慮。她想都沒想便追了上去。
一路小心地追到樓頂的天臺,潘從樓梯間露出半個腦袋。天臺視野廣闊,從這個獨特的視角,正好可以透過圖書館一樓的落地窗看到里面大部分人的一舉一動。只見男子悠閑地單膝跪下,打開琴盒,從里面取出一把狙擊槍。
潘開始后悔當時把手槍忘在車上了。
“出來吧,別躲了。”男子背對著潘,一邊調試槍上的部件,一邊漫不經心地喃喃。
潘“嘖”了一聲,只好走到天臺上。從氣場判斷,對方應該是個高手。
“我先和你說聲,那家伙殺不死的。”潘走到男子身后,“我想你也是有備而來,但不好意思,這次你恐怕要失望了刺客先生。”她并不擔心男子會殺她滅口。如果他真想的話,剛剛對潘打招呼的就是子彈了。
“我知道。”男子連看都沒看潘一眼。
“您究竟是何方神圣?”潘多洛覺得還是放尊敬些比較好。
“我有聽過你的名字,潘多洛小姐。你叫我‘草魁’便行。”
“草魁”是一種茶的名字。潘心里一凜,莫非對方是茶黨的?她和茶黨交情不淺,知道茶黨內部成員都用茶名作為代號,可她并沒有聽過“草魁”這個名字。
“所以您究竟要怎么做?”潘決定先問清眼下的問題。
“我只是在等。等著這個故事圓滿落幕。”自稱“草魁”的男人找到合適的狙擊點,湊近瞄準鏡。而里面映出的,是圖書館大廳里的犯人,和他身前站著的女孩。
圖書館的大廳。
面對人質突如其來的談話要求,一般人的回答應該都是“不談,滾”。但剛剛還出現在自己夢里的少女現在竟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這讓男子感到有趣。剛剛睡醒他的酒也醒了大半。
“有意思。但你別想耍什么花招,只要我發現你有什么小動作,我就立刻引爆炸彈。”男子舉起槍,威嚇般用槍口戳戳蘼荼的前額,“再說,你有什么資本可以和我談?死到臨頭還談人生理想?還是說你要說服我改邪歸正回頭是岸?那你最好死心吧。”
說完他卻感到驚訝。不知不覺自己竟然對她說了這么多,不應該啊!
“我和你一樣。我也和那個叫豸黽的惡魔簽訂了契約。”蘼荼直視著他的眼睛,“但我是被他勸誘的,我也不是夢魘雇員。而且我完全記不得契約的內容是什么,當我回過神后,他卻和我說契約已經生效。”
男子一顫,握著槍的手不覺僵在空中。蘼荼直奔主題揭露自己的背景,反倒讓對方措手不及。
男子暗自好笑。如果是平常,遇到這樣一個與自己相似背景的女孩,或許他們可以找個向陽的地方坐下,好好聊一聊。但現在不行。或者說,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也很想和您好好聊,現在還有機會的!但您能把槍放下嗎?被槍指著,我很害怕。”蘼荼自然能感覺到對方的思緒。她囁嚅道,表現地順從而軟弱無力。
男子一愣,緩緩放下槍。
“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對吧。”對話進行著,男子還不忘警惕環顧四周。
蘼荼嘴上答應著。但在一瞬間她感覺到男子更多的思緒。
“真諷刺,平常從來都沒有人這樣和我主動說話。難道非要我用槍指著別人,他們才會和我這樣友好說話嗎?”她聽見男子內心說。
“你的母親,還有女朋友,她們都對你很好啊。”蘼荼悄聲道,這些信息都出現在剛剛男子的夢里。
男子沒想到蘼荼已經知道了這么多,剛欲發作,卻只覺內心的要害被擊中,不禁悲從中來:“除了她們,這個世上沒有人對我好過。所有人都沒有給過我好臉色,我之前永遠是做著最苦最累的工作,他們卻把我當成牲畜看待,不會反抗,什么都不會!我恨這個世界,我恨不得這個世上的人全部去死!”
他平常是不會說這么多的。這是酒精殘存的威力嗎?還是說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能懂自己的人,他百感交集?
窗外直升機的呼嘯盤旋,直播著攝影機所能拍到的一切。
“所以您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想讓她知道我在這里。”就算嘴巴不說,蘼荼也能感知到他的思緒。他所做的這一切,僅僅是希望自己女朋友回來?
“她這次離家后手機一直關機,我跑遍了整個城市都找不到她的蹤影,我想我真的傷到她了。所以,我希望能通過這件事,讓全城的人都知道我,讓她看到我是多么齷蹉多么卑鄙。我想再見她一次,然后分道揚鑣。”男子的獨白再一次飄來。
“這次的計劃也是臨時改變的。本來我的目標是銀行,這三個地方只是調虎離山的煙霧彈。但她卻突然出走,所以我才來這里……這里,是我和她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內心的想法就算再怎么隱瞞,都能被蘼荼一覽無余。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已經給她和我的母親留下了很多錢,反正我也不會死去,連靈魂都給了惡魔,只要她們幸福,我就無所謂。我只希望她和我母親幸福。其余人的死活我不關心。”
她們怎么可能會幸福啊!蘼荼嘆氣。
“您真的想把我們都炸死嗎?”蘼荼問,炸彈上的數字還有二十五分鐘。
“只要她能來,哪怕打電話過來也好,我立刻會暫停爆炸。”
說實話,蘼荼不太喜歡男子的做事風格。這樣做,他所愛的人真的能獲得幸福嗎?
“您可以給外面的負責人打電話,他會滿足您的要求。”蘼荼讓男子用她的手機打給塤。
電話剛打通,鈴聲卻從圖書館門口傳來。
所有人看向門口,只見塤掛斷手機,拎著檔案袋點頭微笑。
“你是誰?”男子一把抓過蘼荼,用手槍頂住她的額頭。
“你好,我是此次行動的負責人塤。我是來滿足你的愿望,解救人質的——本該如此。”他毫無懼意地露出招牌笑容。
“她在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男子發狠,蘼荼只覺頭被槍口頂地生疼。
“她在這。”塤笑笑,拍拍檔案袋,“不僅是她,我還給你帶了一個熟人。”
“你他媽想死嗎?”男子扔下蘼荼,直接沖上來揪住塤的領帶。塤只是笑。
“來啊。殺了我。把我殺了。”塤睜大眼睛,冷冷盯著男子看,嘴角上揚。
一瞬間涼意吞噬了男子全身,他像不小心握住了一條毒蛇般松開手,連退好幾步。
此刻二樓的窗戶同時破碎,全副武裝的維安部隊潮水般突入,將男子團團圍住。剛剛只顧著與蘼荼對話,沒想到維安部隊已經從二樓包夾。
“冷靜點。”男子逞強地笑著,“我可是不死的!只要我引爆炸彈,你們全得……”
“請允許我把話先講完。”塤笑著打斷,撣撣灰塵,從檔案袋拿出幾份報告,“這是新出爐的情報,剛送到我手上。關于前天晚上舊市一起女孩遇難案,犯人還沒有抓到。女孩被發現時已經身亡,是頭部中槍,關于遇難者的照片你可以看看……”照片出來,赫然是他焦急尋找的清秀面孔。
男子感到一整眩暈。他差點摔倒在地。
“還有,這位老人,應該就是令堂吧?”塤又拿出一張老人的照片,“很遺憾,當醫護人員趕到時,已經太遲了。昨天夜里,她不幸逝世。”
塤只是說了幾句話。蘼荼看見男子沒有被一顆子彈擊中,也沒有受傷,全身卻開始流血,不斷裂出傷口。
“不……不可能……”鮮血從他嘴角滲出,“怎么會……她們怎么會……”
落地窗被擊穿,一顆狙擊槍子彈貫穿男子胸膛。
在倒下的那一刻,血珠與淚珠混雜著散落。
蘼荼卻感覺在被子彈擊中之前,男子已經沒有了思緒。
那個對世界充滿恨意的男人,那個不知該如何獲得幸福的男人,那個最后失去了一切的男人,那個自稱不會死去的男人,就這樣雙膝跪地,死在了她的面前。
拆彈專家前來解除炸彈,塤示意維安部隊安撫人質,所有人質安全獲救。
蘼荼渾身一軟,癱坐在地上。
“多謝你轉移了夢魘雇員的注意力,才給了我們反敗為勝的機會。”塤將她扶起來,蘼荼現在還在發抖。
她看著男子倒下處流下的血跡。血色蔓延,浸透了散落一地的書籍。
天臺,草魁把狙擊槍收回琴盒。潘多洛在一旁目瞪口呆。
“有機會請來一趟新市花店。黨魁想見你。”草魁丟下話,快步走到樓梯間。潘反應過來后一路窮追,奈何草魁腳程驚人,潘愣是沒有追上。
好不容易來到樓底,卻見草魁已經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揚長而去。
潘跺腳罵了幾句,這才想起蘼荼她們,連忙回趕。
機構的部隊已經回去,只剩下小部分整理殘局。
“蘼荼!薩赫!你們沒事吧!”潘多洛跑過來抱住兩人,蘼荼被憋的呼吸不暢,“謝天謝地沒有受傷,今晚就去教堂住吧!我們去吃點好的,慶祝劫后余生!”潘多洛為人無所畏懼,但當周圍人陷入困境時卻會意外地手足無措。
“是應該好好犒勞她。這次的成功都是歸功于你,蘼荼。”塤走來。
蘼荼有很多問題想問他。為什么他要在那時打電話,為什么他能這么從容地走進與犯人對峙,以及他是怎么知道犯人弱點的?
塤避而不談。
“關于那兩個遇害者,我很遺憾。”慰問一番后塤轉身欲走。
“那個老婆婆是怎么去世的?”蘼荼突然想起什么,追著塤問。
“是……心肌梗塞。”塤這么回答。
“那你為什么說她也是遇害者?”蘼荼繞到塤面前,壓低了聲音,顫抖著問,“塤,回答我,我不打算讀取你的思緒:那個婆婆,還有那個女生,她們究竟都是怎么死的?”
“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塤笑笑,拍拍蘼荼的腦袋,悠閑離去,“故事完美落幕了,無人傷亡,犯人伏法,這已經皆大歡喜了不是么。”
“不要相信塤。他和機構有很大問題。”目睹塤的背影,夕霧的話再一次浮上心頭。
蘼荼感到一股莫大的涼意。這比被犯人劫持時還要可怕上百倍。
今晚蘼荼住在了新市教堂,潘多洛對蘼荼的表現非常滿意,對她刮目相看。特地找了新市一家最棒的自助餐請蘼荼吃了個飽。
正好明天還可以去劇團看看蝶侍。晚上蘼荼睡前這么打算。只可惜夢魘雇員的出現推遲了與夕霧的見面,現在正好閑下來了,不如給她打個電話說一下今天的事情吧。
電話響了很久,終于打通了。
蘼荼有些奇怪,夕霧從來不會這么久才來接電話的。
她打了招呼,剛想說什么,卻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低沉混亂的呼吸。
“夕霧……姐姐?”蘼荼問。
電話那邊傳來的,只是帶著哭腔,上氣不接下氣的沙啞男聲:
“對不起……請你能幫我報警嗎……舊市,舊市工廠生活區四十二棟,讓他們叫救護車……我……嗚……我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