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王小波得享大名近二十年,徒子徒孫遍布天下,他究竟好在哪里,眾說紛紜。這些說法要么太迂,要么太淺,大都不得要領,我這里倒有一個比喻,講出來,聊備一格吧。
? ? ? ? 王小波難得,因為他所用的文體,是英雄體,而文壇上能寫英雄體的作家極少。如果說魯迅的先生體、周作人的書生體是老生,徐志摩的公子體、錢鐘書的才子體是小生,那么王小波的英雄體就是花臉,正所謂“千生萬旦一凈難”,王的文筆未必上佳,但是獨沾一味。畢竟,寫英雄體還能成材,這本身就很稀罕。俗話說時勢造英雄,英雄體也是由時勢中來,大陸那些年遭的罪多,因此很出了幾個寫英雄體的作家,比如路遙,比如阿城,但路遙好比是《草橋關》的姚次況,忠厚隱忍識大體,只動情而不動火;阿城好比是《御果園》的尉遲恭,義憤填膺卻無可奈何,有火都壓著。看他們的書,越看越冷,大白天能看得大椎發麻,王小波則不然,王熱鬧,越看越熱,直看得渾身血涌,百脈暢通。皆因為路遙阿城的英雄體,是靜中得來,情感是抑郁的,生機是內斂的,方法是克制的,而王小波的英雄體,是動中得來,情感是快活的,生機是外張的,方法是宣泄的。這是風格不同,無所謂誰更高明,但終歸深沉的英雄易得,而活潑的英雄少見,所以王小波的英雄體,在英雄體中也不能不算是一個異數。這是王小波的最大本錢,其他的,如有趣,如真誠,如獨立思考,都算錦上添花。如今文學早已經市場化了,無聊的人根本吃不了這碗飯,段子滿天飛,搞笑誰不會?王小波的插科打諢,那是駕著風云來的,有聲勢,有武威,生死關頭打哈哈,舉重若輕,誰也比不了。如果也拿一出京戲來比王小波,就得說是《牧虎關》。
?????《牧虎關》是銅錘花臉戲,其中的流水板“高老爺來至在牧虎關”,為凈行名段。劇情大意如下:北宋楊家將蒙冤,大將高旺心寒思退,遂拋妻別子,出關逃隱。到后來佘太君掛帥出征,重又搬請高旺出山相助。高旺情不能卻,允之,行至在牧虎關,守關者即高旺之妻子,而高旺不知,叫關不開,跟親兒子見了一仗,結果小子打不過老子,敗回關上,又換他媳婦出戰。少奶奶祭起黑風帕,意欲困住高旺,不想高旺的黑風帕,更高三尺。一切法術,均為高旺所破。高旺見女將嬌嬈,忽發少年狂態,以言語戲之,媳抱慚而回。旺抵關下,見城上一白發婆娑者,直呼己名。異而詢之,始知即老妻也。高旺妻開關迎旺入關,數年闊別,一朝聚首,悲喜交集。即喚子與媳來見,高旺見媳大慚,高旺妻笑而解之。
? ? ? ? 拿高旺來比王小波,原因很多。首先說高旺是大將,為大將者,未必三頭六臂,也未必勇冠三軍,只是個身份,但是有了這重身份,人和國家就連在了一起,存亡相系,榮辱相關。去或者留,不光是自己的家事了,也是國事。我們從《王二風流史》中能讀出黍離之悲,就是這個道理。王小波寫了什么?偷情。這本是最私人、最隱秘的事,但是王寫來格局大極了,圍著褲襠寫,不但不下作,反而叱咤風云,像一部史詩。阿城的《遍地風流》也是,寫的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情,但是筆力那么雄壯,為什么?因為他們都是仁人志士,眼里有蒼生。戲文里面管大將叫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雖是武職官,亦是士大夫。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只是一味的耀武揚威,那和土匪又有什么分別,那就是憤青,是小打小鬧了。
? ? ? ? 再來說門戶,高旺的來歷不小。北宋有楊家將,民間家喻戶曉,又有呼家將,成套的故事也不少,雖然這些年曲藝不景氣了,畢竟還沒有消亡,但是提起來高家將,恐怕知道的人就不多了。鼓詞《雙鎖山》里面,有一段高君寶的自報家門,是這么說的:“我家住山東東昌府,天鵝嶺上有我門庭,我頭輩爺爺高談圣,他本是兩榜進士功。二一輩爺爺高文舉,御筆親點狀元紅。三一輩爺爺高嗣繼,他與存孝拜弟兄。高行周是我的老祖父,他在那個高平關上大有名,一個人執掌兩口印,代管山東六府兵。子不言父高懷德,他本是東床駙馬公,美蓉皇姑是我的母,少爺我本是金枝玉葉生,我姓高名瓊字君保,南唐報號,過此山峰。”可見高家和楊家一樣,也是世代簪纓,而且深得勞動人民喜愛。這一脈生生不息,繁榮昌盛,京劇有一出長靠武生戲《挑滑車》,主角高寵,即高家后人。高旺是高君寶和劉金定的兒子,這兩口子在通俗演義里頭,地位跟薛丁山樊梨花、楊宗保穆桂英一樣,是著名的夫妻檔。我說這個是想指出高旺的正統性。王小波亦有其文學正統性,從唐傳奇到蕭伯納,從卡爾維諾、馬爾庫塞,到查良錚、王道乾,王小波下過苦功夫,得過真傳,是有真才實學的。路子正,路子寬,臨陣才不局促,出手才有余地。王小波提筆總不離雞巴,有人就以為他是個粗人,以為他會取巧,以為他容易學,但事實證明,都學不像,因為火候不到。
? ? ? ? 高旺使的是打將鋼鞭,這無甚稀奇,稀奇的是鋼鞭之外還會法術,能祭黑風帕,飛沙走石,這就是技術層面的事了,可以分析一下。這一點非常特別,我們知道一般的正派人士是不屑于使用奇技淫巧的,視之為旁門左道,但是高旺偏偏愛用,這一點也像王小波。王的煉字功夫是第一流的,已經到了重劍無鋒的地步。舉個例子:“后來我又見到陳清揚,已經到了九十年代。她說她離了婚和女兒住在上海,到北京出差。到了北京就想到,王二在這里,也許能見到。結果真的在龍潭湖廟會上見到了我。”一般人推敲的是修辭,但王小波推敲的是音律,看似平淡無奇,實則華麗無比。好像敦煌壁畫,寥寥數筆,勾出來,又豐腴又矯健。這手功夫,就是王小波的打將鞭,而他的黑風帕,就是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一般來說,怪力亂神的東西寫出來最浮躁,可王小波偏偏要用最洗練的筆,寫最荒唐的故事,好比武俠小說里的高手,用正派的內功,打邪派的招數,你說沒能耐行么,非得走火入魔不可啊。
???????打將鞭和黑風帕,一重,一輕,交錯施展,變換間又有奇效,制造出一種曲折對照的美感。好比蔣捷詞:“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艷絕復轉壯絕,結果比二者相加還妙。有心的讀者一定可以體會的到。
? ? ? ? ? ? 最后,說說陰翳。《牧虎關》的戲眼,在于老公公調戲兒媳婦。在道德批判家眼里,這是變態的,是陰暗的,是糾結的,是畸形的。但是我們不能忽略一個細節,那就是高旺不是凡胎。前文說了,高旺是高君寶和劉金定的兒子,高君寶是將門虎子,劉金定又是誰呢?這個女人可不尋常,自從雙鎖山出世,別母下山,力殺四門,解了壽州之圍,趙匡胤封為御妹,官拜天下兵馬大元帥,統兵平定南唐。劉不付所托,攻下南唐,但在最后一戰中,以帶孕之身失陷陰魂陣,被陀頭僧用三塊金磚打死,割去首級。那時節,梨山老母作法,護住劉金定的元神,保劉尸身百日不腐,在墓中生下高旺方才歸位。所以說,高旺是從陰翳中降生,在殘缺里長大,不能以常情常理度之,他變態,如同以毒攻毒,他荒唐,如同高僧傳法。這里邊兒,夾雜著某種宗教的神秘性。
? ? ? ? 王小波的作品里也充滿了陰暗、痛苦、畸形、變態的東西,如破鞋、偷漢、私奔、插隊、批斗、軍代表,等等,更細的就沒法說了。我們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是很難理解的,要結合王小波的生活環境和成長經歷去看。才能明白王小波的真誠,絕不是嘩眾取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