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亮之上。

嫦娥身披一身潔白的流紗裙，依倚坐在廣寒宮內，托著臉頰面無表情的看著宮外砍桂樹的吳剛。那背影，看久了就有些厭煩。

月亮上茫茫一片，只有那一棵桂樹孤獨地守望著。說來也神奇，不管月亮上的天氣怎樣惡劣，那棵桂樹始終郁郁蔥蔥，充滿生機。

嫦娥最喜歡的就是那棵桂樹。她覺得這棵樹跟她很像，都是默默地在遠方張望著，雙腳卻像是樹根一樣被牢牢地禁錮在地下無法邁出一步。

然而吳剛卻努力的想把這棵樹砍斷，日復一日。她從沒有試著攔住吳剛，因為她知道無論吳剛怎么用力，他始終無法砍斷這棵樹。第二天一切都會變回原樣。

那是玉皇大帝對吳剛的懲罰，砍斷了那棵樹，吳剛就可以解脫。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當嫦娥剛在廣寒宮醒來的時候，就看到吳剛在埋頭苦干。此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起初嫦娥情緒總是比較激動，因為她不想家門口始終有一個汗流浹背的男人在砍樹，不過后來氣憤慢慢轉變成了對吳剛的憐憫。

“他是真傻還是假傻？”嫦娥看了看肩頭的玉兔，又看著外面，嘆了口氣說，“他難道沒發現這棵樹會自己愈合嗎？”

玉兔說，“這月亮上常年沒有訪客，他在這里，無論怎樣也是添了一份生機，他無論做什么，您就容他做吧。”

“我知道，可是他這樣沒日沒夜地砍，何時才是個頭啊。”嫦娥自說自話著，像是想到了傷心事，神色也暗淡了下來。

2.

五十年前，凡間。

后羿曾向嫦娥許諾過，待他射下九個太陽，便回家娶嫦娥為妻。

后來他做到了，功成名就之際還與嫦娥修成正果，成為佳話。王母娘娘賞賜給后羿一顆靈丹妙藥，可讓食下的人不老不死，得道升仙。但無奈有歹人趁后羿出門打獵，想要奪取仙丹。嫦娥不從，為不讓歹人得逞，被迫自己服下仙丹，成為了月亮上的神仙，與后羿兩界相隔。

每月十五，趁著圓月當空，嫦娥總是會在月亮上翩翩起舞，一是緩解自己的思念，二是希望地上有情的人可以看到自己曼妙的舞姿。

月月如此，如今已經過去了五十年了。嫦娥還是保持著年輕時俊俏的容顏和吹彈可破的皮膚，人間的后羿怕是已經日薄西山了。

“你說人人都想當神仙，可是神仙真的那么自在嗎？”嫦娥將玉兔放在腿上，撫摸著，說，“哪怕讓我愛個痛快，五年我都不嫌少。可現在我有永恒的生命和不老的容顏，有何用？”

“嘿嘿，娘娘，您又開始矯情了？”玉兔打趣到，“怕是讓你愛個痛快你更要長生不老了。”

嫦娥俏臉一紅，輕輕地打了一下玉兔，說，“沒有，日常思考一下人生不行嗎？讓你跟你愛的人永遠分離你試試？”

“我終究是個兔子，就算會說話我也還是兔子，始終不可能體會到愛情的滋味的，給我吃草我就開心了，喂我吃草。”玉兔嚼了嚼嘴。

嫦娥白了它一眼，沒好氣地把它扔到了草堆里。稍后打扮了一下衣裝，踏門而出。

“你就不能稍稍休息一下？”嫦娥幽幽地走到吳剛背后說。

吳剛顯得有些意外，慌忙地放下斧頭，說，“沒事，我不累，你怎么出來了？”

“怎么？坐累了出來逛逛不行嗎？”嫦娥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這月亮是我的又不是你的，我出來還要問你？”

吳剛低頭認錯。

嫦娥扭身便想離去，卻被吳剛叫住，“既然無聊要不要聽個故事？”

“什么故事？”嫦娥就是稍微側了一下頭，斜斜的看著他。

“關于我砍樹的故事。”吳剛說。

“抱歉，沒興趣。”嫦娥走遠了。

不就是被罰了嗎，有什么了不起，還想講故事給本娘娘聽，我的故事不比他悲慘。嫦娥心想著。

3.

八月十五，花好月圓。

嫦娥像往常一樣，在廣寒宮門口跳著舞。桂樹花開十里香，陣陣微風把一朵一朵淡黃色的桂花吹落。那桂花在空中旋轉著，隨風飄蕩著，像是蝴蝶般陪襯著嫦娥。玉兔在樹下吃草，吳剛卻罕見地停下了砍樹，坐在樹下欣賞著嫦娥的表演。

那樹葉的沙沙聲便是音樂，下雪般的桂花就是伴舞的人。

吳剛看著，看出了神，以至于嫦娥跳完了走到他面前都不知道。

“喂，”嫦娥有些不解，眨著眼睛，“你一個人看那邊傻笑著什么？”

“嗯？啊…那個…沒什么…我在想事情。”吳剛慌張的臉都紅了。

“哼…”嫦娥若有所思，過了一會突然鄭重地說，“你不會是覬覦我的美色？雖然娘娘我實際年齡都七十多了不過還是有著仙女般的外貌，你就算偷偷喜歡我也是正常，畢竟我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嫦娥已經陷入了無限自戀的深淵，留著吳剛在一旁不知所措。

“不過！”嫦娥頓了頓，說，“我們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心中已經有我的后羿哥哥了，雖然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他。”

“嗯…”吳剛低下頭，不知道在看著什么。

“喂，”嫦娥彎下腰，好奇地看著吳剛，“你不會真的……”

“沒有的事，怎么可能呢，”吳剛突然抬起頭，說，“我就是想盡快把這棵樹砍倒，這樣我就可以解脫了。”

是幻覺嗎？嫦娥心想，吳剛抬頭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睛紅了。

“要不要幫我一把？”吳剛站了起來，撿起了斧子，“幫我砍一下。”

“怎么砍？我不會。”嫦娥說。

“就這樣雙手握著，揮下去就好了。”吳剛說著做了個“砍”的動作。

嫦娥接過斧子，說，“我試試。”

說罷便一下砍了下去。嫦娥用了很大的力氣，可是卻只就下了一道淺淺的痕跡。她抱歉的沖吳剛笑笑。

那棵桂樹轟然倒塌。

“這就夠了。”吳剛微笑著說。

嫦娥愣住了，不僅因為桂樹，還因為她發現她的身體正在變得虛無。

4.

“怎么會這樣？！”嫦娥著急的快哭了，“我做錯了什么？不就一小下嗎？至于嗎？我要下地獄了嗎？吳剛，都怪你！怎么辦？！”

吳剛艱難地站起來，雙手拉住了嫦娥的手，說，“不要害怕，不要說話，接下來聽我說好么？”

他的話沒有絲毫的威懾力，嫦娥卻停下了喋喋不休，看著吳剛，任由他拉著自己的手。

嫦娥本以為那會是雙磨滿了老繭的手，可是當真正的觸及到的時候，卻發現是那樣的溫暖和厚實。

“我原本是這月亮上的神，在你沒來之前，那月兔原本是我的仆人。可是有一天，沒有征兆的，你就來到了月亮上，我瞬間就被你吸引了。你可能不知道，你剛來的時候睡了好幾天，都是我托玉兔照看你。那幾天我總是幻想著以后我的生活里關于你的一切，總是不由自主的傻笑。可后來我才知道原來你在人間是有愛人的，而且相當的幸福。”

“你原本只是一個正常人，于是我便去詢問玉帝讓你解脫的方法。他說既然你是月亮上的神仙，能否解脫全看我，因為我原本是這個月亮上的主人。我說我愿意不惜一切代價，玉帝便給告訴我說那桂樹本是我的仙根命脈，倘若那桂樹一斷，你自可返回人間。”

“現在，你不要害怕，因為你要回家了。”吳剛看著嫦娥，溫柔地說，嘴角卻溢出了鮮血。

他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砍斷的竟然是自己的命脈。嫦娥心想著，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泛滿淚花。

“那你怎么辦？月兔怎么辦？”嫦娥一直在抹淚，可是淚水像決堤的大壩一樣，止不住地往外冒。

吳剛淡淡一笑，說，“我們的家本就是這月亮，我可能會從頭開始修煉吧，月兔她不會有事的。”

“我本就是神仙，在仙界是沒有愛的權力的。然而愛情本身是多么美麗的東西，你本該擁有它，這冰冷的月宮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愛情是多么美麗的東西，吳剛就像那棵桂花樹，總是默默地佇立在遠方張望著，雙腳卻牢牢地被泥土困住。等到真的邁開雙腳去追逐，迎來的終究只是滅亡。

嫦娥不是那桂花樹，因為她已經被賦予了追逐的權力。

“可是…”嫦娥早已經泣不成聲，身體卻是越來越虛無縹緲。

吳剛擦了擦嘴角的血，摸了摸嫦娥的頭，暖暖的笑。

“不要可是了，哭起來那么難看，還怎么去見心上人。你可曾是仙女，有點架子好不好。”

說完，吳剛將自己的額頭輕輕地抵在嫦娥的額頭上，心滿意足的說，“謝謝你讓我愛著你。”

嫦娥抽泣著說，“謝…謝謝你…曾默默地…默默地喜歡我。”

“你要開心。我知道這五十年你并不幸福。所以你要開心。”這是吳剛最后的話。

八月十五，月圓之夜。

月亮上的桂花樹倒了，吳剛不見了，嫦娥也不見了。剩下的，只有滿地的金黃色的桂花。桂花之多，成千上萬個，就像吳剛五十年的日日夜夜的孤獨的陪伴。

5.

兩年后，人間。

女子吃力地抬著一桶井水走進家里的庭院里，還沒休息便想給庭院里的桂樹苗澆水，但不料被屋子里的老家伙叫了進去。老家伙嚷嚷著要吃飯，女子像是哄孩子一樣把老家伙安撫好，隨后繼續出來照看那棵桂樹苗。

村里的人都說這老家伙年輕的時候射下了九個太陽，因此命特別好，七十多的歲數找了個二十多的貌美如花的媳婦。

還有人說這女人性格古怪的狠，放著村里的房子不住，非得住在村郊那片桂樹林旁。

眾說紛紜。

而那女子，或許是聽說了，也或許沒聽說，不管每天多累，卻總是像傻子一樣開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