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故事專題第六期獨立有獎征文:主題擁抱。? ?
北風刮得起勁,擠進窗口韭菜葉寬的縫隙,嗚嗚作響。她擱下手中的書,起身去關窗,倒不是因為屋里冷,而是嗚嗚的風聲刮得她的心惶惶的,看不進書去。她將窗子卡得嚴嚴實實,嗚嗚的風聲便逃逸了,她抓緊回到桌子前,仔細看起書來,她需要熟記這幾頁,一會,孩子們就要來上課了。
老于從樓上下來,問,昨天快遞那里拿的卡片放哪了?她擱下剛拿起的書,走到門口的儲物柜,打開第二個柜子,從最下面的格子拿出已經拆封的卡片盒,遞給老于。卡片是給孩子們積分獎勵用的,老于拿起,轉身就要上樓去,這時,她看見老于肥大的黑色褲子上粘上了一塊白東西,讓本就洗得開始泛白、坐得已泛亮的黑褲子顯得更加邋遢、破舊。她伸出手,拽住老于的毛衣,說,別動,褲子上有東西,說著,彎下身去看,是幾粒大米,被壓扁后粘在了那,她用左手拉起褲子,右手食指墊起,拇指去摳,大米粒已經干燥,粘得很牢固,她摳了好幾下才摳掉,米粒掉了,白色污垢卻漬在了褲子上,像一塊癬。她說,剛才吃飯掉的米粒,摳下來了,先這樣吧……還沒說完,老于就著急上樓去,她知道,他才不在意這些,褲子就是粘滿米飯,他照樣能穿。
她又拿起書來看,平時下棋沒覺著,用的時候自然就用上了,上了兩節課以后,她發現,下棋是一回事,講出來是另一回事,這些最基本的招式不好講。雖然她教最小的孩子,可是,別看都是些小不點,都是可愛的小寶貝,有的真是聰明的孩子,家長花錢送過來學習,她總要盡全力,不能壞了老于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名聲,她自己也有所寄托。她試著用最易懂且形象的語言將那些譜子講給小不點們聽,這樣,她就需要熟記每一頁的每一個譜子,還有各招式的口訣,再全部貫通到課程中,這讓她覺得有些吃力。
本來不需要她,老于一個人就能教得過來。可是從搬到這個新教室,時間就安排不過來,周末班老于已經排滿,這個最低級的小班,本來是安排在周五,換了教室后,家長嫌路程遠了,有了意見,一致要求改到周末,沒有辦法,只能她來上這個班級的課。她知道,她來上課,家長們是不放心的,她們奔的是老于,所以她更要講好。
換教室是她主張的,教室原來在他們所住小區的街面樓,平時,他們出了家門就到了,很方便。小區本身很便利,緊鄰學校,超市、便民市場、藥店、果蔬店各有數家,如果不是不得已,她不愿換,她實在是看不慣那個房主女人。租期快到的時候,她去續租,女人說,兩萬五是不行了的,都漲了呀,得上八了。她不是不知道行情的,隔壁便利店,才續沒幾個月,還是兩萬五。她說,大姐,其他店面都是原來的價,單單您要漲?女人說,他們的面積本來就小的呀,我這要大出三平,又指著最里邊轉身都費勁的小隔間,說,你看,多出個衛生間了。她說,人家靠街里,您這個在頭上,當時也是說好的呀!女人有些理虧,笑著說,抬頭不見低頭見,多少年的交情了,給你們減一千,再不能少了。她不愿意,她知道,女人是看他們圍棋教師學生越來越多,拿準了他們花了力氣裝修不舍得換,才咬準了要漲價。還有一點,她知道女人最近常在背地里嚼他和老于的舌根,這讓她心里很膈應。她下定決心,搬!
老于說,兩千塊錢,漲就漲是了,犯不著為了兩千塊搬走。她反問,她嚼舌頭根你是不知道?你心里舒服?老于不吱聲了,這是兩人的底線,不能觸碰的痛。周一到周五,老于要去學校上課,他是物理老師,她就自己騎自行車,一家一家看。小區附近只有兩處店面,都不合適,她就往遠了去,看到現在這教室的第一眼,她就喜歡上了,這是一處新小區的街面樓,上下兩層,租金標價一萬八,講一講,一萬七沒問題,一上一下,一萬塊省下了,她沒有工作,省下一萬塊就是掙了一萬塊。周邊的房子出租率不到一半,清凈。門前極寬敞,停車方便,從窗子看出去心情也會敞亮許多,畢竟,平日里老于不在,只她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喜歡往外面看的。基本裝修也有,稍微布置就能直接用。后面有扇小門,出去直接到小區,小區綠化率極高,有個超大的花園,這樣孩子們課間的功夫就能去撒歡了,她有了很多設想。
只是有一點,這地兒有點偏,距離原來的教室騎車要二十分鐘。她琢磨,圍棋教室生源固定,不是吃人流量的店,離得遠點不礙事,家長都有車,多走一點路也不是大問題。她忽略了人的慣性和惰性,搬過來后,家長們普遍嫌教室太遠,太偏,孤寂寂的,沒人氣。尤其是這個小班,家長說,以前從幼兒園回家正好經過圍棋教室,周五放學回家之前順帶就把課上了,現在跑這么遠,要專門找個人接送,費時又費力,所以要求調到周末上課,有兩個孩子,本就不愛學,平日就是學著玩,干脆退了學費,不上了,這是她沒想到的。
上課的孩子陸陸續續到了,家長們客氣地跟她打了招呼,各自離開去忙了,看著一個個孩子規規矩矩、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上,她感覺很踏實。這個最小的班級一共十二個孩子,都還在上幼兒園,她了解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也逐漸看出來孩子的秉性,比如那個她在心里叫小聰的男孩,爸爸在車管所,媽媽是銀行職員,孩子特別聰明,在書上打譜打吃,做得又快又準。那個叫小乖的女孩,白白嫩嫩,頭發自來卷,特別可愛,是個二胎,哥哥以前就在這學圍棋,小乖很努力,布置的打譜作業從來都能全部完成,圍棋書也干凈整潔。不像小聰的書,上面到處畫著歪七扭八的不明線條,小乖聽課認真,下棋卻總是下不過小聰,可能是天賦不夠。一個人的時候,她想象孩子們長大后的樣子,小聰的話,大概會去華為那樣的大公司吧,小乖呢,大概會成為一名英語老師。她想著想著,就有了期待,日子仿佛有了盼頭。
下課后,她收拾一樓教室,她把棋盤統一擺放在桌子正中,棋子進奩,棋奩規整地放在桌子左上角,又把地板擦了兩遍,外面有積雪,課間的功夫,孩子出去踩雪玩,踩完雪的小腳把地板踩成了花臉,她是稍微有些潔癖的,見不得地板上的花腳印。地板干了,屋子凈了,老于卻一直沒下樓來,她就上去找他。
老于坐在一張桌子前,正對著教室的門,一只手托臉,她沒看見臉,只看見了一個白了過半的頭頂,因他的臉要貼上圍棋書頁了,另一只手拿筆在桌子上點呀點。教室亂糟糟的,一點沒收拾,她知道是遇到難題了,問他,有問題?老于頭也不抬,說,這個方向應該是沒問題的,就是走不通。她說,停一停,再看,說不定一下就明朗了。老于抬起頭,把筆放進剛才那兩頁之間,合上書本,和她一起收拾起來。他去撿地上的棋子,一個一個地撿,身體敏捷,如果頭發染一染,看不出有四十五歲,說三十五有人信,他很瘦小,衣服就顯得寬又大,身型像初中生,走路的樣子更像,稍微有些外八字,從背后看去,像未經世事,每次看他的后影,再想起現實,她心底就生出嘶嘶拉拉的痛,像是被割破的手碰到了鹽水。他還在思考,魂還沒回來。她想打斷他,就問,晚上吃什么?老于被拉了回來,頓一下,說,你看著吧。她又問,吃火鍋?老于說,好。她說,快收拾吧,收拾完去買菜。老于說,好。這些事,他從來沒有要求。
他們習慣在圍棋教室做飯吃飯,那個被稱為家的地方,已經很久沒開火。即便是平日,沒有課,她也在圍棋教師等他下班,再一起做飯吃飯。一開始出來辦圍棋班,他們還像之前一樣,趕回家吃飯,有一次,補課到晚七點,他們在教室吃了簡易的火鍋,感覺很溫暖,很安逸,漸漸的,他們覺得在教室吃,吃什么都很舒服、心安,后來,他們干脆不再回家吃飯。沒有了煙火氣息,那個本來寒氣的家感覺更冰冷了,她知道,是圍棋教師的熱鬧氣氛、孩子氣息讓她們吃飯更有滋味,像是給飯菜添加了佐料,他們是出自本能地選擇逃離那個睡覺的地方。
附近有個連鎖超市,他們打算步行去買菜。兩人都穿加絨棉鞋、棉褲,套著長身羽絨服,羽絨服帽子外面系厚實的羊毛圍脖,他們一點不覺冷,多少年了,他們一直很注重保暖,這是一個中醫建議的。他們的衣服樸素實用,不講究美觀,要什么美呢?誰看呢!積雪未化,踩在上面咯吱咯吱響,為了防止摔跤,她攙起老于的胳膊,兩個人慢慢往前走。超市門口鋪了三層土黃色紙箱紙,已經被踩濕成了深褐色,兩人掀起各自一邊厚重的軍綠色門擋被,進了超市。她拿起購物籃,他們走到蔬菜區,綠油油的菠菜是肯定要買的,拿了一小把,娃娃菜,拿一包,金針菇,也來一包,竟然還有野生薺菜,她趕緊扯一個購物袋,裝了些許,再就是粉絲、豆腐、木耳,各拿了一點。
老于一直在往冷凍區看,裝作不經意,其實一直看向那邊。她知道,他一直是想吃那些東西,他喜歡吃那些,可每次他都忍住,只是稍微貪婪地看一看。她決定這次讓他吃上,她挎起籃子往那走,老于照舊跟著,他不知她要干什么,她順手扯了購物袋,走到那,停下,打開冰柜,老于這才反應過來,說,不行吧?她說,想吃就買一些,沒事。老于說,醫生不是說過。她說,講究這么些年,有啥用。老于拉住她,說,別弄了,吃啥不一樣。她說,這次偏要拿,就吃,還能怎樣。老于笑了,像個孩子,兩人一起開心地裝起來。那是火鍋丸子,每個醫生都告訴他們,不要吃那些垃圾,都是加工出來的,里面沒有營養成分,只有添加劑,吃了沒有好處只有壞處。不只這個,還有很多醫生要求的注意事項,他們都謹遵醫囑,他們講究了這么多年,可不還是現在的結果。
吃完熱氣騰騰的火鍋,她和老于收拾妥當,開窗,透氣,熄燈,鎖門,上車。五分鐘,開到小區,樓下停車,他們慢噌噌地往樓里走。小區是老式低層樓,沒有電梯,他們住在三樓,需要爬樓梯,爬到二樓的時候,聽見樓上有人噔噔地下樓,聲音格外有活力,讓她想起在曠野肆意奔跑的小野馬,是四樓家的小伙子,他們在樓梯轉角的地方遇到了他,小伙子已經讀高二,長得足有一米八,小伙子沒跟他們打招呼,像他這個年紀的很多高中生一樣,莽撞、懵懂、不愛跟人說話,更是不會和他們說話,她和老于心情變得沉重,不約而同地靠墻站定,給他讓開路,小伙子一股腦兒跑下了樓。她想,已經完全不是那個她抱在懷里的小寶寶了,怎么就長得這么快呢,一個小肉團呀,突然之間就成了大小伙,沒覺著,時間就過去了。曾經,他小時候,她每天都會上樓去,抱他一會兒,她很喜歡小嬰兒,希望抱一抱他們能沾到喜氣,小嬰兒,多可愛呀,眼睛亮亮的,無憂無慮,笑嘻嘻,甜甜香香的,真能融化人的心呢。
回到家,二人沒有說話,打開廊燈,打開臥室燈,像平日一樣,脫下外衣,掛起,沒有洗刷,直接躺上床。緊接著,熄燈,繼續沉默,任由冰冷的氣息慢慢從床上溢起,再把兩人狠狠包裹住。他們知道彼此在想什么,也知道該干什么,這種時刻,無需交流,保持沉默是內心最好的治療藥劑。
這種日子,她已經習慣了,如果一直這樣過下去,也未嘗不可,畢竟,多少年了,他們已經適應了那種像是溺在水中的生活。很多次,她都夢見兩人溺在水中,可是,他們擁有一根吸管似的東西,能從水面伸出,給他們提供必須的氧氣。后來再回看,這種日子也那么奢侈。
隔日,周一,五點四十,老于沒回,她給老于打電話,沒接。平時,老于必定在五點二十到五點半之間回來的,她想,可能是學校開會,不方便接聽,就坐下接著看手機,同是物理老師的李老師發了朋友圈,李老師抱一束花,笑得甜,配了文字,像花兒一樣。她知道了,學校沒開會啊,又給老于打一個電話,還是不接。她覺得不對,都六點半了,也沒個信,還不接電話。她發信息給李老師,問,小李老師,學校開會嗎?老于在學校有任務?李老師很快回復,沒開會呀,于老師沒回家?打電話給他吧。她回,不接電話,這個點了沒見著人呢。隔了一會兒,李老師回復,今天學校調整了崗位,你見著于老師就知道了。她知道,老于肯定是調崗了。她回復李老師,謝謝你,小李老師。接著,穿戴整齊,騎上車,去找老于。
一條中心街從北到南貫穿小城,她騎車沿街從南到北仔細看,老于開著車,看到了車就找到了他,她騎到最北邊也沒看見家里那白車。她又騎回來,騎到小區門前那條自東向西的東西街道找,看到了,車子就停在原來的教室前那公用停車區,她停下車,走過去,沒看見老于,教室已經變成餐館,黑色牌子上火辣辣的幾個紅色大字,牛火火全牛,店面正在裝修,這個點,裝修工人還在嗡嗡地鉆,熱火朝天。又往前走,她看到了老于,他背對外面坐在老張快餐店,推開門,她走到他跟前,老于并沒吃驚,抬起頭,竟笑了,她看見了老于眼底籠著的濕漉漉一層。
她在老于對面坐下,看到桌上放著兩瓶青島啤酒,兩個菜,黃瓜拌豬耳和干炸里脊。她叫服務員,說,再拿兩瓶啤酒。老于夾起一塊里脊,喝一口,再夾黃瓜,再喝一口,只是不說話。她問,調崗了?老于點頭。她問,調哪去?老于說,后勤。這下,換成她喝酒了,她喝一杯,不像老于,喝一口。她說,這樣的話,職稱什么的就不用想了是吧!他們有什么理由這么干!老于說,師德不佳,不適合繼續從教。老于接了下來的話,讓她癟了氣,老于說,幾個學生去教務處反映了。她知道事情無法挽回了,竟突然有了種解脫的感覺,多少年了,那就像是達摩克利斯之劍,現在,劍出鞘了。
從什么時候起呢?是結婚的第五六個年頭吧,老于開始夢見自己的學生,他在夢里擁抱每一個出現的學生,他們有的還叫他爸爸呢,所有學生都沖他笑,與他一起開心的奔跑、跳躍,有時在操場,有時在曠野,有時又到了草原,總之都是極開闊的地方。一開始,十天半個月夢到一次,后來,一個周夢見一次,最后三天兩天就能夢見,每次夢到哪個學生,老于就會在下一次課的時候將他留下,給他們講當天學的內容,其實就是想和他們共處,再體驗一把夢里的歡樂。夢里多快樂呀!他可以當爸爸。
老于給他們講課程內容,非常想像夢里那樣緊緊地擁抱他們。老于先觀察,看他們的性格,是熱烈還是孤冷,是不羈還是保守,根據觀察的情況,看看自己可不可以繼續下去,如果可以,他會把手放在他們手上、肩膀上,說些鼓勵的話,如果他們還不抗拒,老于再整個摟起他們的肩膀,最后再像父親一樣擁抱他們。當然,有時老于的觀察是不準的,有些他本以為可以得逞的情況,只摸了一下孩子們的手,他們就已經開始抗拒。即便是這樣,他也很滿足,他沉迷于孩子們身上的香氣,那種夾雜著汗液或者少女香氣的、野生的、生命力旺盛的、能溫暖他的氣息,仿佛他可以從中吸取生命的力量,那是治療他的良藥,把他從頹敗、不堪、孤獨中拯救回來。這些,她都知道,他們倆融為一體的時候,老于說給她聽,她也仿佛和老于一起吸取了那些氣息。
她的生命不缺力量,缺力量的是老于。結婚的第三年,除了老于那事上有些快,兩人的夫妻生活還算是和諧,她卻一直沒懷孕,他們去醫院做檢查,結果出來,老于的精子成活率很低,她受孕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不只快,質量還不行,老于一下子焉了,像從云端跌落谷底。他開始了對自己的懷疑和否定,別人說他顯年輕,他覺得是自己沒長成熟,連傳宗接代的玩意也不成熟。別人說他走路慢且穩,他就覺得是自己身體里男性力量不足,走路才沒勁,缺少陽剛之氣。別人說他從小成績好、工作踏實,他覺得是因為陽氣不足,沒有足夠的精力去調皮搗蛋,只能專注于課本知識,他不停的否定自己,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他喪失了對生活的熱愛,陷入了無盡的絕望,有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老于放棄了自己,她卻沒有放棄他,她愛她、崇拜他。當初,老于家里反對他娶她的時候,老于沒妥協,他不在乎她沒有工作,也不在意她學歷低、家里條件不好,他覺得她和自己對脾氣,和她在一起格外的舒服、快樂,他一無反顧地娶了她。她愛老于,愛的是他帥氣的臉,更是他對自己的真心和愛意,她崇拜老于的智慧,自己不夠聰明,學識不行,老于是物理老師,定是聰明的,生活中的小問題,老于腦筋稍微一動,都能解決。老于是正式的教師編制,跟著他,雖然發不了發財,她卻也不用再擔心生活。即使后來兩個人老是懷不上,她也都是鼓勵老于,從來不會打擊他,老于是個多么可憐的男人,她怎么忍心看著老于頹廢、枯萎,人的生命如果缺少了蓬勃的氣息,就像植物接受不到陽光和養分,總要枯萎的,所以她放縱老于去延續那些夢,即使她知道那樣做會引來不少麻煩,就像現在出現的這些問題。
兩人沒再多說,不敢多說,畢竟不是在家里,很多話不方便說,很多情緒也不能在這里發泄,他們的傷痛要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獨立空間里,彼此安撫,才能減輕。接下來,兩人不約而同地只是吃菜、喝酒,她又讓服務員加了兩瓶啤酒,她和老于一人一瓶,他們很快吃完,都有些暈,他們把轎車繼續停在那里,她推上自行車,兩人攙扶著往家里走去。
寒冬里路燈的光真冷,比北風更冷,她覺得那些光像是一束束的冰錐,它們晃呀晃呀,晃進自己的心里,錐得心真疼。他們在這路燈底下走過多少年,一年四個季節,只要沒有事情,兩人總會在傍晚出來散步,沿著路燈慢慢走,走一公里,就能到城市的小廣場,那里很熱鬧,所有的那些日子,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讓她因這個路燈而感受到刻骨銘心的疼。她說,快點走吧。老于晃晃悠悠,說,嗯,快點走。她說,沒喝多。老于說,嗯,沒喝多。她說,怎么不停電,路燈太亮,扎眼。老于說,快了,看著它閃來閃去,很快就停。她說,胃里在燒,一會回家,吃柚子。老于說,都扒好了,就在茶幾上,回去就能吃上。
終于回到了家,她拿鑰匙轉了好久,才打開門。黑漆漆,靜悄悄。開了燈,老于鞋也不換,癱坐到沙發上,她換上鞋,到處找柚子吃。可是,哪里有柚子呢!他們哪天回來不是直接躺床上去,冰箱不從來都是空的嘛,什么時候回來吃過水果,都放是在圍棋教室,這哪是家?她沒找到吃的,也坐到沙發上,兩個人大眼對小眼。嗚嗚的,老于哭起來,哭聲很大,她覺得,家里從沒這么敞亮過。老于說,我沒有猥褻他們,我都不行,還會想那些嘛。她移過去,老于躺到她腿上,她抱起老于的頭,撫摸他半白的頭發,安慰他,沒有,我們沒有。老于帶著哭聲,他們說我有怪癖,老早我就知道他們怎么說,在他們眼里我是怪物,我是怪物嗎?我是怪物?她說,我們不是,我們是正常人,說著,她也開始掉眼淚。老于說,我想教課,教課多好,孩子們在下面聽,教室里到處都是孩子,多熱鬧,多好。她說,咱們還有課上,咱們有圍棋教室。老于停下哭,說,還有人舉報我違規辦班。她說,圍棋教室,是我的呀,他們舉報,沒用!老于說,啊,對,圍棋教室是你的,我們還有圍棋教室。
當時,老于在學校親孩子親不夠,她也想孩子,她一個人在家,整個屋子就能聽見自己的走路聲,靜得可怕,倆人就商量怎么樣能多看看孩子,即使沒有錢,光看著也行啊。想看孩子還不簡單?誰家沒有孩子呢!可有孩子的人家,不讓他們看。周圍的鄰居讓自己的孩子離他們遠一些,說他們夫妻看孩子的眼光不對,那眼神能吃掉孩子、融化孩子,他們不理解那樣的眼光,兩個外人總是那樣看自己的孩子,讓人心里發怵,所以要讓自己的孩子遠離他們。
老于下得一手好棋,在小城里,幾乎沒有敵手。最早的時候,圍棋教育剛興起來,兩個比他不如的棋友開辦了圍棋教室,學圍棋的孩子越來越多,學員爆滿。哪個父母不愿自己的孩子更聰明呢,學圍棋可是個大好事,就像宣傳說的那樣,可以開發智力,讓孩子更專注、有大局觀,提高抗挫折能力、計算能力、應變能力,家長們知道這些好處之后,趨之若鶩,圍棋教育市場異常火爆,讓孩子學了圍棋,就能變聰明,就可以出類拔萃、名列前茅了。她看到了機會,他們可以辦班,老于更可以,這樣他們就能接觸到更多孩子了,圍棋教室選址、裝修、打招生廣告都是她一手操辦,掛在她的名下,老于只負責教。開班以后,果然火爆,老于教得好啊,每次出去參加比賽,他教的孩子都能斬獲不少獎項,圍棋教室像是兩個人的孩子,融化了他們內心的傷痛。
現在,喝了酒卻變得異常清醒的老于,突然感覺,他們要失去這個孩子了。他問她,圍棋教室的家長很快就會知道吧?知道了會怎樣?她也似乎清醒起來,開始感到害怕,畢竟這些年,圍棋教育風頭已過,原來,學了圍棋,孩子還是那孩子,不會長出翅膀,一飛沖天。她不語,老于就知道了答案。兩人后背冷颼颼,覺得連空氣都嚴肅起來。如果有一個家長聽到了風聲,讓孩子退學,那么就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接著就會出現恐慌,更多的孩子就會退學,或者不再學,或者轉到其他圍棋教室,哪個家長會讓有怪癖的老師教自己的孩子呢,把孩子教出怪癖和毛病可是一生的事!兩人低著頭,陷入沉默。
老于和她不約而同地想起那個和他們一起生活過三年五個月二十三天的女兒,他們領養的女孩,她叫小葉,三歲多的時候領回來,六歲多她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兩個人很久才走出那段傷痛,再沒有領養孩子,他們篤定自己不適合做父母,卻又不甘。
她慢慢挪到老于旁邊,拉起老于的一只手,那雙手瘦削、冰冷,她開始捏起他的手,慢慢地揉搓、按捏,又往上,是老于的胳膊,有些硬,她用力按捏,再是肩膀,老于的背真不夠寬厚,窄而薄,她又記起自己看過的那篇文章,男人背薄,命中無力,很難順遂成功,她輕柔地按捏,老于放松下來,低下的頭慢慢抬起,再是脖子,老于的脖子不硬,頸椎是沒問題的,她去按捏天池穴,接下來,還會按捏后背、腿,最后是那個地方。這些是跟一個中醫學的,這些動作出現在他們每一次交合之前。此刻,兩顆孤獨的心,真的需要靠得更近一點。
過了一會兒,老于的手機叮地響了一聲,是微信提示音,老于不管,她也不管。事畢以后,又過很久,老于睡著了,她才拿起手機,打開微信,看剛才的信息,是備注小童媽媽的女人發來的,一張照片,可能是小童正在下的棋,小童媽媽問,于老師,這是什么招式?她細看,黑子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白子只剩一口氣,馬上要被吃掉了,她再看那白子,就看到了兩個人,她一怔,寒意翻覆過來,她不敢再看。
抱吃,她回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