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神之地

如果你能夠讓這片土地再次染上新綠,當風聲吹響駝鈴之時,便是我能重回故土之日。

——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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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聞】

“叮鈴鈴”搖曳的駝鈴聲響起,荒蕪枯寂的遍野沙丘之中,一行駝隊正在黃沙之上集結,高溫的炙烤之下,地面上的視野都變得扭曲起來。駱駝的背上是沉重的珠寶香料,商隊里的人都緊緊地牽著手中的駱駝,以免走丟。因為他們將要橫渡的,正是整條商路中最兇險的地段。

“哎!都給自己的駱駝系上駝鈴了沒有?必須給我系穩了,我們等會馬上就要進入失神之地,所有人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我們只走外圍,千萬不能朝腹地而去!”為首的絡腮胡子敲響了自己駱駝的駝鈴,高聲叮囑著商隊。

失神之地是所有貿易商隊都不愿踏足的地方,如果不是這批貨物交貨期限緊促,他斷不會鋌而走險,抄近路以縮短行程。不遠處響起了一陣噼里的火炮聲,祭祀巫師的請路儀式已經接近尾聲。他們用了一頭最肥碩的羊獻給了失神之地,乞求里頭的險惡亡魂能放他們一馬,莫傷人命。

當最后一縷香煙飄盡,巫師從地面上站起來,朝著絡腮胡微微一點頭。儀式已成,商隊要以最快的速度橫渡失神之地,且必須在日落前完完整整地出來。絡腮胡首領重重地嘆了口氣,雖然此趟險要,但收益頗豐,他從不懼怕富貴險中求,即使是這片已經吞噬了無數生命的荒蕪之地。

他高聲呼喊,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啟程~”粗獷遼闊的嗓音,傳遍了整個商隊,“全部都給我跟上,只能往前走,不要東張西望。”

“是!”十數名商隊成員齊聲回應,陣陣的駝鈴聲響起,一行隊伍緩緩地走進了死神之地的邊界。前來圍觀的本土居民紛紛搖頭嘆息,嘲笑商人的重利輕命。

死神之地里的太陽要比外頭的還要炙熱很多,就連風都像是從烤馕的爐子里吹出來的一樣,灼人無比。年幼的哈里克晃了晃熱得昏沉沉的腦袋,也不敢去看周圍這令人絕望的漫天黃沙。

“啊哈哈,小哈里克是在害怕嗎?把頭垂得那么低。”絡腮胡首領粗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哈里克抬頭看著眼前的男人,他總是閃爍著堅韌的目光,還有著睿智的頭腦,好似世間所有的事情都無法難倒他一樣。雖然面生兇相,卻能夠給人足夠的安心,而這也是整個商隊都愿意隨著他一起進入失神之地的原因。

“艾尼大叔,您知道這失神之地的事情嗎?”哈里克眨著眼睛問道。

艾尼首領有些猶豫,商隊的駝鈴接連著響著,沒有異常,這是一個好的預兆。他眺望了一樣令人目眩的周遭,無窮無盡的沙丘,四野都是一個人,一不留神就會讓人迷失在這里。他幽長地嘆了口氣,“這里可曾是我們羅泊人的故鄉,可一切的往事都已隨著綠蔭的消失而化成了綿延的黃沙。”

曾經的繁華總會讓人向往不已,即便是遠離故土的羅泊人,千年前的盛世記憶也始終沒有中斷過。那時的失神之地名為羅泊,是令人向往的塞北天堂,人人都想要在此安居。這里曾綠樹成蔭,連片的草原和胡楊在此生長,還有甘冽解渴的清泉之河。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神的庇佑,羅泊的神慷慨大方,讓這個遠離海洋的綠洲,依舊有著無與倫比的蓬勃生機之貌。

而人們卻從來都只會索取不懂感恩,更不知道珍惜為何物,他們自以為有神明的庇佑,便可以永離災難,長樂久安。他們贊頌著神的無私奉獻,卻又在無邊的揮霍中消耗清水綠地。即便是神多次的勸阻都無濟于事,美麗的天堂在一點點坍塌。

在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望以后,神深知人性的頑劣無知,隨后大失所望、拂袖而去。數百里的胡楊悉數傾倒,羅泊一如漏水之盞,一月間便化作了炙熱的沙盤之地。人們仍舊無法理解神為何殘忍離去,留下一眾在烈日炙烤下苦苦煎熬的族民。

昔日的繁華不在,更失了神的庇佑,這里不再是天堂之地,生存之境也愈發惡劣,黃沙四起。然人們卻始終不知悔改,悲鳴咒怨著神的無情。他們惡毒的言語化作了夜間嘶吼的陰風,對往日盛景的不舍化作了天地間的海市蜃樓。

直至兩百年前,族民才頓悟,神的離去全是先民的自作自受,他們是失去故土的戴罪之人,還妄想神能繼續庇佑。

“這里是失神之地,我們是失鄉之人。”艾尼堅韌的目光微爍,布滿胡須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動容,“所以,在這片地方,白日里的海市蜃樓千萬不要去信。”

忽然周圍響起了一陣騷動,艾尼猛地抬頭警惕地望著周圍,隊伍左側不遠處赫然出現了一片美麗的綠洲。他瞳孔微縮,卻依舊沉著聲喊道,“不要東張西望,不想葬身于此就給我認真地往前走,不然失了方向就永遠也出不去了!”

異動安靜了下來,駝隊繼續朝著一個方向行走。

哈里克有些害怕,細聲地問著艾尼,“那您知道,神去哪了嗎?神還會回來嗎?”

艾尼搖了搖頭,被神放棄了的族民,又有何臉面追尋神的蹤跡。

傳聞,神居住的綠洲仍在這片土地中飄移,與海市蜃樓化作一體,但誰也不知道,你所追逐的,是泡影假象還是神跡……


【遇境】

清脆而悠揚的駝鈴聲響起,長大成人的哈里克再次面對這十多年前橫渡過的失神之地,耳邊是巫師祭祀時碎碎念著的咒語,晦澀難懂卻帶著無上的卑敬之意。十數年間,失神之地又向外吞噬了一寸,周邊的居民唯恐災難臨頭絲毫都不敢直面這片令人眩暈的黃沙。

祭祀的香火燃盡,巫師從地上拾起一小把香灰放入錦囊中,再親自將錦囊放入哈里克的懷中。被烈日炙烤得黝黑的手撫摸著哈里克的頭頂,喑啞的聲音帶著擔憂和祝愿,“哈里克友人,愿我所信奉的主能保佑你,遠離厄難。”

哈里克俯身拜謝,“感恩巫師的幫助,如若平安歸來,必定還愿相謝。”

巫師咧嘴一笑,儀式一成,他又變成了哈里克的知己好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此去兇險,你一定不能迷失了自己,我在這里等你回來。”

哈里克報之微笑,點頭,“我一定平安歸來,保重!”說完便跨上駱駝,只身帶著名貴的香料和稀有的珠寶踏上了失神之地的商途。

艾尼大叔從小就教導他要學會富貴險中求,他也深信風險與收益同在。失神之地這片黃沙,消失在里面的,除了尋找不朽胡楊的求財亡命之徒,還有的是百年間請神恕罪的羅泊族人。但他不同,他只為路過,并不打算在此尋找或者逗留。

即便是他曾無數次想過,想過去追尋神跡,想過去乞求機會。然就如艾尼大叔所說,罪孽過后皆是妄想,先民所犯下的過錯,早已注定了作為后人的他們,只能遠離故土,漂泊如飛蓬。

駝鈴一直在響著,晃晃悠悠的駝步混著烈日的光芒,讓人愈發的昏沉,哈里克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驚訝于自己剛才飛揚的思緒。胯下的駱駝突然驚慌起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變得慌亂不堪。哈里克險些從駝背上掉下來,他趕忙抓緊著韁繩,大聲安撫著突然暴躁的駱駝。

不覺間已偏離了原來的路線,周圍的金色沙丘讓人迷失了方向,暴躁的駱駝將他顛落在地,隨后就是一片陰影襲來。哈里克被壓在了駱駝的腹部之下,他小心地挪動著身軀,等到能從底下的縫隙中探出目光時,才發現周圍早已是一片渾濁的彌漫沙塵。

是駱駝在保護他,這片無聲而起的沙塵暴,只有動物的靈敏才能感知得到。哈里克此時悲喜交集,即便是他心無妄想,但老天似乎硬是要將他留在這片黃沙之中,與百年間的先民們一起,永遠地留在這里。

等哈里克再次醒來的時候,周圍早已經星光遍野,沒有嘶吼的陰風,只有徹骨的寒冷,他不得不再次躲回駱駝的腹下。慶幸的是帶來的貨物都沒有丟失,還緊緊地捆綁在駱駝的背上。只是在這里失了方向,即便備有應急的糧食與水,他依舊活不過七天。

他抬頭望著璀璨的星空,不曾想過失神之地的夜空,竟會是如此的迷人,像是綴滿了亮鉆的墨色綢緞。他窩在駱駝的懷中,左手緊緊地捂著巫師留給自己的錦囊,一邊盤算著剩余的生存時間,一邊祈禱著上主的護佑。

后半夜似乎響起了先民們的咒怨嘶吼,冷冽的寒風刮得人直顫抖,哈里克不敢睜開眼睛,直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射下來,寒冷才漸漸地被炙熱剝奪。

哈里克給自己打了個氣,繼續跨上駱駝,朝著記憶中的方向前進。

烈日、星空、陰風、清晨,哈里克再次給自己打了個氣,繼續跨上駱駝,朝著記憶中的方向前進。

烈日、星空、陰風、清晨,哈里克又一次給自己打了個氣,再次跨上駱駝,朝著記憶中的方向前進。

烈日、星空、陰風、清晨,哈里克強撐著給自己打了個氣,虛弱地跨上駱駝,朝著記憶中的方向前進。

……

頭頂的烈日好似熔爐,哈里克無力地趴在駱駝的背上,糧食與水源早已耗干,自己的駱駝也沒了活力。心中的希望愈發渺茫,他想他是真的要永遠留在這里了。在黃沙中的數日里,他曾不自覺地追尋過海市蜃樓,堅韌的毅力早已瓦解坍塌。

此時的他正隨著隨著駱駝這只沙漠之舟在黃沙中漂移,將一小份的希望浸泡在無邊無際的絕望之中。

忽然,虛弱無力的駱駝發出了一陣欣喜的嘶鳴,四足轉了個彎,朝著另一處方向而去。

哈里克從駝背中抬起頭來,望著不遠處生機盎然的綠洲,心中一陣苦笑,連日來的追尋,都不過是虛幻泡影,他再也無法從中獲得分毫的希冀。這漫天的黃沙,一如艾尼大叔所說,是真真實實的死亡之地,不見一絲半縷的生命跡象。

綠洲倏忽漂移至不遠處,哈里克心中微動,隨后又自嘲著暗嘆眼花。然又一陣別樣的清涼傳來,哈里克的心中猛地觸動。連忙拉動著駱駝的韁繩,催促著向前追去。

迎面的涼風,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求恕】

當哈里克踏進綠洲的那一刻,周身的汗毛都在歡呼叫囂著喜悅。干涸的身體憑著本能,不自控地滾落在一汪清池之中,他重重地吞了一口甘冽的池水,干涸的喉嚨帶著刺痛般的舒爽。他恍如茶葉落入沸水中舒展開來一樣,又重新體會到了生的滋味。

當哈里克從水底冒出來時,撞入了一低首垂眉的女子眼中,白皙的額間綴著一顆湛藍的寶石,碧綠色的眼眸看不出任何的喜悲。只消一眼,他便知道眼前的女子便是千年前拂袖而去的羅泊主神。

“人類,你是怎么尋來這里的?”清淡的言語,就像是緘默的湖泊。

哈里克不禁朝后退了幾步,適才看清楚女神的容顏,周身裹著綠枝繚繞的白色長袍,莊嚴肅穆的模樣讓人心生無限的敬意。他顫抖著匍匐在地,“羅泊遺民拜見我神,卑民是追隨著綠洲而來,無意叨擾望請恕罪。”

“起來吧,你就不怕又是無盡的失望?”羅泊女神目視著匍匐在地的哈里克。

“怕!”哈里克又搖了搖頭,“但主神的綠洲不一樣,而且,人也許會被假象所蒙蔽,但動物不會。”他的雙眼看向仍舊在池邊汲水的駱駝,它真的是他的救命福星。

羅泊女神看了眼哈里克,又望了眼駱駝,“你與它,很親近,不離不棄。”

“它是我值得信任的伙伴,我此生都感激它!”哈里克動容道。

羅泊神幽幽地嘆了口氣,“吾曾經與你們人類,也有著這般緊密的信賴羈絆。”碧綠色的眼眸里依舊波瀾不驚,她在敘述著一件平淡無比的往事。

哈里克曾設想過神是如何的猙獰憤恨,卻不料會是這樣的平靜。先民們百年間的苦苦追尋,每一個族民都肩負著尋找羅泊神的責任,只是從前的妄想竟會在他身上實現。

懷著崇敬又怯弱的心情,哈里克再次跪匐在地,“今日能誤入我神領地,應是上天憐憫我族,但還請我神知曉,我族百年前已知悔改,愿請我神歸位。”

羅泊女神垂首望著跪匐在自己腳下的男子,“你說的吾都知道,只是吾想說的你們都一無所知,此等夙愿吾力不能及。”

哈里克猛地從地上抬起頭來,“千年來,神是否依舊無法原諒我族從前的過錯?千里綠洲天堂化作黃沙熾地,上萬族人背井離鄉千年,這等毀滅性的懲罰,依舊無法洗脫我族的罪行嗎?”

羅泊女神搖頭,“你們知曉有錯,卻始終不知所錯在何處。能毀滅你們人類的,從來都不是吾等所謂的神類,而是……”話到最后,只剩徒留的嘆息,女神指向哈里克的手緩緩地垂下。她轉身離開了池邊,“你能誤入吾的領地,自是一番天定際遇,且在這游賞休整過后再走吧!”

哈里克望著羅泊神遠去的背影,心中在仔細地咀嚼著剛剛的那一番話,還有神最后的欲言又止。那蒼白無瑕的手指正正地指向自己,錯在何處……

待哈里克從思索中醒來,周圍早已布滿了星光夜色,沒有寒人的溫度和嘶吼的陰風,一如在中原六月湖光中的舒坦。隔壁的駱駝抬首望了他一眼,隨后又匐首休憩。哈里克枕著池邊的清涼,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神不知所蹤,駱駝還在休憩,哈里克在這綠洲中小心翼翼地查探起來。清泉池旁是連片的草地,不遠處佇立著一棵茂密而巨大的胡楊樹,中間夾著一白色的身影,是神坐在了枝椏之上。哈里克抬首矚目著神的仙姿,白色的長袍迤邐而下。

胡楊樹的枝頭上,還掛滿了大小不一的駝鈴,神的手輕輕一揮,便是錯綜的鈴聲,清脆而深遠悠揚。哈里克從中聽到了一絲神低沉的嘆息聲,她眺望著綠洲外的黃沙荒漠,碧綠色的眼里裹著未知的情緒,像落寞,又像無助。神低垂的側臉,正望著自己空無一物的雙手。


【請愿】

神低垂的側顏深深地印刻在哈里克的腦海里,還有那句意味深長的話語:能毀滅你們人類的,從來都不是吾等所謂的神類,而是……

哈里克一夜輾轉難眠,他躺在柔軟的草地上,觀看著日月的輪替。神的綠洲依舊在這片荒漠中漂移,千年間從未離去,也許神并未如同先民們所說的那樣,對他們拂袖而去。他又想起了神的那句欲言又止的話語,心中的思量萬千,他似乎從中了解到了什么。

明日當頭,是和煦宜人的溫度,如果千年前的繁華還在,這片土地是否也如現在這么明媚動人。神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面前,碧綠的眼眸望著他,沒有絲毫的情緒。

“人類,你該離去了。”淡漠的話語一如平靜的湖泊。

哈里克不甘就此離去,他再次拜請道:“一切如神所說,錯在我族己身,還請神給予回旋的余地,卑民愿不留余力來完成。”

神平靜的眼眸中泛起了異樣的漣漪,平和的聲線娓娓道出,“如果你能讓這片土地再次染上新綠,屆時吾便能回去。”

“多謝神的指引,卑民定竭力完成!”哈里克心生感激,雖在死寂的黃沙之上栽種生命難如登天,但這也許就如同他誤入神的綠洲一樣,是不可能以外的收獲。

無名的風吹響了不遠處的駝鈴,叮鈴鈴地和著胡楊沙沙的葉聲,揚起了神繚繞的發絲。

神帶哈里克來到了胡楊樹前,取下了掛在最頂端的駝鈴,親自遞到了他的手里,“在荒漠的深處,有一株不倒的枯胡楊,你將這枚駝鈴掛上,當風聲將它吹響之時,便是吾重回之日。”

哈里克緊緊地抱著駝鈴,眼前起來風沙,神的氣息在漸漸地遠去,周身又回到了那熟悉的炙熱感。當他睜開眼的時候,早已身處寂滅的失神之地,然不遠處便是邊界。他竟來到了失神之地的邊沿,綠洲之行恍如一場夢境。

身旁的駱駝低沉地叫喚了一聲,哈里克回過神來,懷中駝鈴的重量在告訴他,所發生過的一切并不是虛假的妄想。他牽著駱駝出了失神之地,外界的眾人無不驚訝于他的死里逃生,從來沒有人能在失神之地里迷失后再次回來。

他將自己的際遇說給了族人聽,而每一雙充滿希冀的眼眸都會在最后變得暗淡下來,因為與其讓他們相信神真的拋棄了他們,也無法讓他們相信,失去了神庇佑之力的土地,還能重新栽種出生命。

哈里克不以為然,即使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但他卻堅信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神不會無端說出這番話語,因為那晚他從神的眼眸中,讀到了“渴望”二字。

中原人說過,“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在荒漠里的植物擁有著強悍的生命力,哈里克計劃著要用一種神奇的植物來作為他綠色的鋪墊使者。它能夠在沾水之后迅速生根發芽,一旦成功存活便能死守黃沙。

隨后,哈里克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震驚的事情,他變賣了所有現成的家產,只留下幾間足以盈利過活的商店。他不像其他人那么的魯莽,他需要做好打長久戰的準備。期間,他最敬重的艾尼大叔前來勸阻過他,而當了解完他的想法以后艾尼也不再言語,之留下部分的錢財聊以相助。

哈里克用從都城巴扎中換回來的錢財,引來了金山珍貴的水源,買來了無數的草種。時值夏末,他有足夠的時間來準備,在秋天休種期前播下第一批草種,而后借著冬季低溫的夜間凝結成的露水,讓草種在黃沙中扎根。

但這一切都并非能如他所愿,五個春秋來回,哈里克耗費了數以萬計的草種,卻依舊無法讓死寂的黃沙生產半寸的綠地。他總會在失神之地外的殘垣上,坐看著里面的黃沙滾滾,巨大而濃重的無力感襲來。此番心境,竟無端地和那夜神的垂首嘆息重疊在了一起。


【新綠】

人人都說哈里克瘋了,說他把一半的靈魂留在了失神之地,否則不會變賣掉令人艷羨的萬貫家財,獨自一人守著荒蕪死寂的黃沙,不知疲倦地栽種了難以存活的綠芽。

也許是出于憐憫和同情,又或許是因為心中對綠色天然的向往,即使知道哈里克“瘋了”卻依舊會有人偶爾幫忙照顧那脆弱的生命。而那黃沙中的綠色卻如曇花一現般匆匆而逝,還未來得及成長便被無情的黃沙吞沒。人們聽到最多的便是哈里克那故作豁然的話語,“下次,下次一定能成功。”

那失望不甘的滋味最讓人不好受,又一年的播種期過去,失神之地依舊無法孕育出生命。哈里克準備好了食物和水源,打算繼續去黃沙的深處尋找不倒的胡楊。數年來的幾進幾出,哈里克始終找不到神口中所說的胡楊。他依舊會牽著駱駝在沙漠中徒步尋找好幾個日夜,再披著一身的風霜空手出來。

耳邊依舊是嘶吼的風聲,哈里克裹著裘衣窩在駱駝的身邊,想起了數年前在神的綠洲上所見的星空,還有那一棵掛滿駝鈴叮當的胡楊樹。夜晚的低溫讓空氣中極少的水分也在他的眉梢上凝結成細毫的霜晶,隨后被肌膚的溫熱化成薄薄的水跡。

失神之地的冬天快要到來,他抬頭望了一眼那指向西北的勺柄。喃喃地朝著酣睡的駱駝說道,“明天我們往西北方向去看看,如果沒有我們就回去,明年再來。”帶著商量和撫慰的口吻,好像是在跟另一個浸泡在失望和不甘中的自己對話。

今夜的他心有靈觸,明日會是個好日子,但愿吧!

隨后便枕著肅寒與陰風睡去。

哈里克在一片微熹的晨光中出發,寒冷的溫度還未曾消退,他可以在酷熱來臨前朝著西北先行一段路。背對著陽光向西而行,真是個莫名讓人感到愜意的清晨。

即便是將要入冬的太陽,在失神之地里也有著難耐的炙熱,哈里克晃了晃囊中的水量,擰開塞子小抿了一口。眼睛的余光一下子便捉住了遠處突兀的輪廓,虬雜的枝椏在綿延無趣的黃色邊際中格外的惹眼。

哈里克險些激動得將水囊拋出空中,他大聲歡呼著,“找到了!終于找到了!”一邊高歌一邊朝著遠去的胡楊疾奔而去,突如其來的驚喜讓一顆沉寂的心雀躍不已。

忽然后背被重重地頂了一下,回頭看見正哼哧的駱駝,哈里克一拍腦袋,連忙爬上了駝峰間,駕著駱駝朝著胡楊趕去。

兩人合抱的枯胡楊面前,哈里克頂禮膜拜,從駝峰旁取下神交于的駝鈴,艱難地將駝鈴掛上了離地的樹椏之上。炙熱的風晃動著駝鈴,卻不見絲毫的叮鈴聲。哈里克望著晃動的駝鈴,心中的沉重也隨著一塊掛到了樹椏之上。

他從枝椏上往下看,竟在樹根的陰影處發現了一絲醒目的新綠色。心中大為震撼,又驚又喜地爬下樹,堪堪地摔倒在了那從綠色旁。顫抖的手不可思議地觸摸著那迷人的綠色,數滴清淚滴落在了針狀的葉子上,倏忽不見。

好似雨天驟晴,哈里克多年來的困境在一天里遇到了所有的突破口。他在那叢新綠色旁尋獲了兩枚種子,像是帶著無盡的新生希望回到了自己破舊的雙層樓里。

冬天的第一片霜花溜進了窗縫,悄無聲息地潤濕了一顆堅硬的種子。

哈里克在一片驚訝嘈雜中醒來,看見了透著晨曦的窗前兀自地立著一小叢可人的翠綠。那夜里被霜花潤濕的種子,竟然在一夜間發芽生根,蔓延的根莖沿著墻壁而下,穩穩地扎根在了哈里克的房子中。

另一顆種子被哈里克小心翼翼地埋在了死神之地的黃沙里,他取來了清澈的金山之水澆灌。嫩芽瞬間從枯棕色的硬殼中破出,綿延的根系朝著大地深處而去,再在炙熱的黃沙中舒展出了巴掌大的翠綠。

“咦?都過去大半年了,它竟然還在!”一個脆生生的嗓音響起,梳著麻花的小女孩驚訝于自己眼前的綠色,她抬頭問,“哈里克叔叔,這是你的魔法嗎?”

哈里克笑著說,“這不是我的魔法,是大自然的魔法。”

翠綠的針狀葉子上還掛著一滴晶瑩的水珠,雙辮姑娘小心翼翼地將水全都澆灌在那叢長到臉盆大小的翠綠之上。她蹲下來仔細觀詳著,靈巧的手指戳著那喜人的葉尖,“都在這里活了那么久了,那是不是就能一直扎根在這里了?”

隨后,一叢又一叢的新綠點綴在了失神之地上,由點成片,一路向黃沙的深處蔓延。


【扭轉】

人們由衷地感嘆,千百年來生命死絕的失神之地,竟然有一天會重新披上新綠,那成片的綠色綿延千里。所有人都為自己曾經的澆灌而感到自豪,更多更遠的羅泊族人不遠萬里歸來,只為奉上自己那一捧最真誠的清泉。

也許生命的美好就在于,它能塑造出意料以外的奇跡。

哈里克佇立在不朽的胡楊面前,望著那枚被風吹動的駝鈴,此前的很多個日夜里,他都盼望著駝鈴能響起的那一刻。可即便是黃沙布滿了新綠、遷徙的族人也漸漸歸來,神卻依舊是杳無聲息。

“哈里克大叔!”清麗的聲音喚醒了出神的哈里克,從前的雙辮小姑娘也已經出落得亭亭模樣,她沿著綠色間的小道而來,額頭上掛滿了晶瑩的汗珠,“哈里克大叔,您又在看這棵老胡楊啦!”

金山的水源依舊停留在死神之地的外圍,雙辮姑娘是為數不多的,能留在這里幫忙澆灌的族人。她抬頭望著那顆啞鈴,“叔叔您說,神真的會回來嗎?”

這里明明已經鋪滿了新綠,為何還不聽鈴響?

“會,神時刻都想著回到這片土地之上。我們從前都以為神拋棄了這里,但也許神從未想過離去,與其說拋棄,不如說是被迫離去,不然……”哈里克沒有再說下去,所有的言語都化成了無聲的嘆息。

不然她的綠洲就不會在這片黃沙之上飄移千年,不然她就不會面對這黃沙,獨自望著無力的雙手悵然神傷。

世事多舛如斯,失了神庇佑的土地即使是覆上了新綠也始終難逃厄運。一場突如其來的沙塵暴,籠罩在整片失神之地上,灰蒙蒙了整整一月。無雨的秋天顯得格外的蕭索,哈里克在自己的雙層小樓上眺望著遠處的巨大灰團,一顆心像是墜入了沉沉的海底。

隨著沙塵暴而去的,還有黃沙之上的翠綠,當人們終于能再次進入失神之地的時候,是一片令人絕望的狼藉。被折斷蹂躪成一團的枝條埋在了厚厚的黃沙底下,周遭恍若死神過境。終于有人看不下去,雙手捂著臉失聲痛哭起來。

哈里克手握著遺存下來的種子,心中盤算著自己生命的余量,倏而爽朗一笑,“大不了從頭再來!”

哭泣的族人被他豪邁的聲音震住,先是一愣,隨后又是爽朗的笑聲,連連附聲道,“對!從頭再來!”

“哈里克叔叔……”雙辮姑娘含著淚,本想安慰幾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良久,低垂的頭顱有一份溫暖的重量壓下。

哈里克釋然寬慰,“我們無能為力,唯有虔誠以待。你害怕面對現在的這里嗎?”

雙辮姑娘點點頭。

哈里克繼續說,“這就對了,自然的龐大與神秘,是我們無法掌控的。而我們不需要去畏懼,只需要去敬畏,只有這樣,我們才會既親近這片土地,又不會在此放肆。”

從前的先民是在憤恨恐慌中草草離去,這本來就是我們先拋棄了這里,是我們主動選擇了將自己流放。時過千年,我們也是時候做出更勇敢、更虔誠的決定。


【鈴響】

次年的春回大地,竟以外眷顧了這片失落了千年的土地,那被沙塵暴摧殘的枝條,經過了冬季的休憩,掙扎著綻放出了一抹抹新綠。哈里克此時才明白,神口中所說的新綠到底是何意。

溫和的春風搖響了枯胡楊上的駝鈴,叮鈴鈴、叮鈴鈴,聲聲催人淚。

一襲綠枝白袍的神落在了枯胡楊之上,頃刻間,沉默的枝椏都抽出了嫩綠的葉子。她垂首看著眼淚縱橫的哈里克,一如那日從水里冒出來時的清澈模樣。

神問:“人類,你們值得我再庇佑一次嗎?”

哈里克匍匐在地,虔誠道,“愿神庇佑!”

周圍一眾的族民亦懷著千萬分虔誠與敬畏,“愿神再次庇佑!”

羅泊神來到了樹頂之上,凝望著邊界上那一處微弱的金山水源,抬手輕輕一揮,蜿蜒清澈的長河自水源處激蕩而來,落入了新綠之上,畫出了一道縱橫東西的天藍重墨。

(完)


當人們對自然的敬畏之心越少,神的庇佑之力便會越薄弱;當敬畏之心蕩然無存,神也便失去了對這片土地的庇佑之力。神是何等的存在?她存在于人的敬畏之心中。

——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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