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平臺:百家號,鮟鱇講故事。文責自負。
【馮異除害】
1.
天是森冷的蟹殼青。
斧刃閃著白光,遠遠望去,恍若月宮里的吳剛,奮力劈砍桂花樹。
蟹殼邊擠出畏縮的黑點,聚攏成團,互壯膽色,圍向山門外的空場。
馮異生得大手大腳,寬肩膀,鐵皮敲出來的方臉盤,又黑又硬。
此刻馮異陰沉著臉,奮力劈砍正襟危坐的神像。天衣撕裂,胎身分解,彩漆翻卷蟹肉白,迸濺在圍觀眾人的臉上腳下。神像已面目全非,殘存的嘴角微微抽搐。
“大異啊,快停下手,冒犯神靈會遭報應的。”
“由他砍去,替大伙兒出一口氣。”
“這一陣子,經常走失小童,遍尋不見。開封泰山廟里有一口落地大鐘,夜里常聽見里面啼哭。大異膽子大,進去掀開一人高的銅鐘,發現了走失的小童。”
“還得是大異有勇有謀。”
“此事還沒完。小童們救出后,或昏迷不醒,或癡癡呆呆……”
“有錢的人家得到指點,到廟里供上三牲,燒幾庫紙錢,捐幾吊香油錢,小童竟慢慢好轉。”
“可憐那幾戶窮苦人家,孩子至今昏癡。”
“大異恨泰山君占著蓮臺不做事,放任妖孽作祟,害得窮人家破人亡。故闖入大殿,拖下坐像,替窮人行天道。”
蓬勃的火苗,狂舔碎木爛胎,畢畢剝剝燒塌骨架,砸起沖天的火星。
馮異沐浴星火,在眾人的目光中,再入山門。
少了主神的大殿,有些心虛。蓮臺兩側的紅發、綠翅力士,眼瞼低垂,目光在殿門口躲閃游移。
兩個面色鉛灰的孩子,并排躺在臺下的木板上,眼窩深陷,氣息奄奄。
馮異掃視一圈,冷哼一聲,大步上前,抽出腰間利斧,蔑指眾像生。
“灑家沒有耐心,與爾等虛耗。現寬宥盞茶時間,還回兩個小兒的人魂。若不識抬舉,一并拖到山門外,焚個干干凈凈。”
馮異隨即盤膝而坐,微翕雙眼,斧尖杵地,手背青筋虬怒。
無形的茶水,慢慢啜干。鬼祟的細語,在殿間匆忙往復。
茶盡扣蓋。木板上響起急促的咳聲。馮異猛睜眼睛,撲到板前。兩個孩子從板上弓起腰,咳喘不止,面色漸呈紅潤,瞳仁變得清澈。
利斧倒插腰后,一手抱起一個孩子,轉身走出殿門。山門外,擂響震天的歡呼。
山門內,道道尖銳、陰邪的兇光、悍光,擰成一支箭,射向大手大腳的背影。
馮異婉拒了小童父母的酬謝,推開喧鬧的人群,昂首向城外走去。
至正以來,紅巾軍烽火燎原,南北動蕩,各種妖孽趁亂滋生。聽聞杞縣城隍廟,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出現擄食生人的惡事。馮異義憤填膺。
蟹殼鉆入泥塘,夜幕滑下來,破軍星沖破陰霾,照亮一腔孤勇。
秋風颯颯,腳步匆匆,踏響荒涼的大地。
出東門,一口氣走出數十里,馮異有些口渴。登上一個土丘,舉目四望,看見不遠處有一座村落。
吹亮火折子,撥開路邊的荒草,烏鴉呱呱驚飛。路碑半埋黃沙中,漆黑的污血濺滿碑面,已辨不清字跡。馮異無奈嗟嘆。
絨火撕扯影子,支離破碎,斜吊在一片殘垣斷壁上。沒有燭光,沒有炊煙,沒有犬吠豬鳴,目光所及,死氣沉沉。鞋底碾動沙礫,咿咿呀呀,沙啞似冤魂的抽泣。
穿過整座村子,沒有一間有檐有門的房舍。一口井躺在一棵焦黑的槐樹下,里面塞滿了不知名的尸骨。悲憤溢滿馮異的胸膛。
一間矮小的土地廟,倚在村口,瘦成一條線的土地公,坐在掛滿蛛絲的蒲團上,尷尬地望著清冷冷的供桌。
馮異乜斜一眼。供桌上有只破碗波光跳動。剛湊近,一滴水從空而降,啪地落入碗內。里面積了半碗水。破廟的檐角,夜露凝結欲滴。凝思片刻,端碗仰脖。抹嘴放下碗,抬腿欲走,忽站住,扭向面目模糊的土地公,僵硬地點點頭,隨即快步離開。
風吹淡夜幕,北斗熠熠,一片高大的柏林,矗在斗柄的下方。
2.
荒村已無棲身之所,馮異鉆進柏林。
林內穢臭熏人,數具僵尸散臥棘刺枯草中,絨光照射,尸斑泛著青冷的光。
尋到一棵半腰橫生粗杈的柏樹,抱著桶粗的樹身,蹬著銹蝕的箭鏃刀刃,小心翼翼地爬上樹杈。抽出腰帶,繞腰與橫杈纏緊,系個活扣。頭抵樹身,合眼微盹。
陰云悄悄在頭頂聚攏,星光黯淡,濕氣濃重,馮異不自覺地摟緊了肩膀。烏鴉壓低嗓子,躲進柏林深處。一兩聲凄厲的野狐嗥叫,蕩在林間。
一道紫電撕開翻滾的云團,穿過樹梢,擊向林間。轟隆巨響,死寂的僵尸像受驚的兔子,呯呯跳起。眼瞼上翻,露出青白的眼球,四顧茫然。雷電又至,僵尸趔趄歪斜的身體,腦袋晃蕩磷光,抽動塌陷的鼻孔,一步步聚向桶粗的大柏樹。
淺睡的馮異猛然驚醒,剛解開腰帶,樹下已圍滿了僵尸。
“好新鮮的生人氣,餓了許久,終于能飽餐一頓。”
“此人戾氣深重,不能放過他,否則吾等反受其害。”
“地獄已滿,閻王不收餓死鬼。吃掉此人,消彌戾氣,圓滿業報,可重入六道輪回。”
群尸張牙舞爪,仰天哭嚎。獠牙似鋒利的彎刀,手指皺縮如吐盡絲的老蠶。
樹皮咔哧、咔哧抓響,僵尸們爬上來。
馮異大怒,反手抽出腰間利斧,急切間,斧柄別到扭曲的斜杈,猛一用力,斧頭失手掉落,砸在攀爬的僵尸頭上。僵尸激怒,仰頭嘶吼,速度加快,頃刻,烏黑的指甲撓到鞋底。
馮異心中一沉,深吸一口氣,伏低腰身,作虎撲狀,欲赤手而搏。
長長的昂聲厲叫,從遠處直貫心間。馮異幾乎跌下橫杈。僵尸指尖停在鞋底,忽面露懼色,像嗅到天敵氣味的兔子,劈叭掉落樹下,四肢抓地拼命逃竄。
月光穿漏云層,腥風掃過鼻孔,馮異偷眼看見一個頭生雙角的丈高夜叉,通體青黑,一步丈闊,幾個閃騰,伸出禿鷲般的手掌,抓住奔逃的僵尸。
牙床似銅豆在釜中蹦跳脆響,轉瞬吃掉幾個僵尸,余下的僵尸潰逃無蹤。
夜叉拍著肚皮,抻臂打著飽嗝。伸手抓來一塊盆大的巨石,擲在地上拍平,頭枕石上,四肢伸展,呼呼大睡。
露水濃重,林中彌漫的霧氣,給夜叉裹上一層淡白色的繭。難聽的鼾聲,引來相和的鴉噪狐嚎。
馮異暗忖片刻,趁其睡熟,躍下樹杈,胡亂窺個方向,撒腿狂奔。枯枝踩斷,夜叉聽到異常,破繭而出,緊咬著奔跑聲而追。
3.
一座破敗的山門,擋在眼前,無精打采的額匾上,刻著瘦金體的“般若寺”。
來不及細究,馮異一頭扎了進去。冷清的香火,熬倒了東西兩廂的院廊。只有正殿還算完整,一個胖大和尚,戴著怪異的尖頂披耳帽,端坐須彌石臺,笑瞇瞇盯著闖進來的馮異。
吼聲追至山門。空蕩蕩的大殿,似遭洪水洗劫,除了一尊坐佛渡劫仍在,別無尺長之物。馮異跳上石臺,尋找藏身之處。
佛像背后開有一個穴口,直通海納百川的肚子。縮肩矮身鉆入,抱膝而坐,剛好容納。透過泥胎的胸間裂隙,看見一躍而入的夜叉。
惱怒的夜叉,搜尋一圈,一無所獲。繞到大肚佛像前,怒目圓睜,捶胸咆哮。佛像不置可否。夜叉無奈跳出殿門,遁入夜空。
馮異長出一口氣,穩了穩心神,準備扭身爬出佛肚。
意外往往發生在,距離勝利僅有一步之遙的時候。
“吾居荒山多年,斷了供奉,口中著實寡淡。今日送上肉點心,不用再嚼野果草蜱了。哈哈哈……”
鼓脹的大肚子,忽響貪婪的邪笑。馮異急怒攻心,一時怔住。
泥胎大肚佛,撐腰而起,伸出短腿,蹭下石臺,像頭待娩的河馬,拖著沉重的步子,挪向殿門。
門檻高臥,擋住蹣跚的腳步。泥胎前身探出殿門,門檻拽住后腳,轟隆一聲,泥胎撲倒,摔得粉碎。馮異頭頂草秸,從塵土中爬起來。啐了一口骨架分離的泥胎,恨聲離開。
4.
弦月斜掛,螢火如血。
目光極處,升起簇簇螢火,聚集翻滾,如血海沸騰。馮異有些躊躇不前。今晚異事頗多,理應避開。但螢火聚集處,卻是通往杞縣的唯一方向。
抬頭望天,越過弦月梢,破軍星熠熠生輝。馮異豪氣頓生,邁開大步,直赴螢火。
翻滾的紅浪中,混雜著一群鹖冠、東坡巾、綢衣、葛衫的人,席地而坐,敲著酒杯,唱著哀婉的樂府歌。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嗚嗚嗚……
馮異疲憊不堪,只想找酒解乏鎮驚。悄悄擠進席地的人群,不理會嘈雜的哀歌,抓起一只酒杯,正要仰脖而盡。余光掃到身側,酒杯停在半空。
這是一群或無頭、或無手、或無足的殘缺歌者。
“吾等在此酣暢而歌,何人如此大膽,敢來冒犯。”
“唱得口干腹饑,正好將此無禮之徒,做成肉脯,與我等佐酒。”
群鬼抓起地上的牛糞、人骨、石塊,扔向離席而跑的馮異。
跑到一條大河邊,馮異撲通跳入,奮力泅向對岸。群鬼追至黑浪洶涌的河邊,畏懼地止步不前。
馮異爬上河岸,腦后仍喧囂高聲的唾罵。弦月隱入云團,天空驟暗,眼前如淹墨池,馮異深一腳淺一腳地探行。腳下一絆,撲通摔倒。
5.
案上,一盞燈,明明滅滅。
馮異撫著額頭站起來,回望身后,一條黑褐色的門檻,巨蟒一般橫臥門口。門軸脫落,門扇歪在一邊。夜風似劍氣,從破裂的窗欞穿過,供案上的香油薄嘩嘩翻響。
撣凈身上的塵土,走近供案,摁住薄角,杞縣城隍廟幾個字跳入眼簾。
翻開帳薄,塵灰嗆鼻,上一次的供養,還是帝昺時的祥興年,空厚的紙張都已泛黃變脆。后退幾步,借著綠油油的燭光,冷眼打量四周。
大殿正中蓮臺,坐著一個方心曲領官吏模樣的城隍神。旁邊站著一個手捧典薄,倒三角眼的老胥吏。供桌下兩旁,是一群不是尖嘴巴、豬獠牙,就是牛眼睛、羚羊角的護法力士,個個面目可憎。
“敢問上座,可是杞縣城隍神?”馮異直視城隍,聲若洪鐘。
似一塊石頭扔入水塘,塵土蕩如漣漪。伴隨關節的嘎吱扭響,護法力士們,解開了時空的桎梏。伸手,踢腿,笨拙地跨出兩廂的站位。老胥吏咧開嘴巴,露出漆黑的牙齒。城隍神手撫笏板,踱下蓮臺。
生逢亂世,妖孽橫生,馮異已見怪不怪。
“馮壯士有何指教?”
“城隍為一地的陰府主官,應懲惡揚善,福庇百姓。但聽聞此間,常現擄食生人之事,可否屬實?”
“偶爾發生。”
“好個為民造福的父母官,竟如此對待自己的子民。”
“蒙元南侵,江山易幟。如今地里不種糧食,只長喂馬的草。”
”我們需要信眾的愿力,才能存在下去。民眾改奉喇嘛教,天帝也變成了長生天。沒人再供養信奉我們。”
“攝食一些冥頑不靈的異教徒,以儆效尤。”
“妖言惑眾,指鹿為馬,不過是用趙高之流的借口,掩蓋無人奉養,暗攝路人以滋本體的殘忍目的。”
”若有高遠志向與非凡才智,何不效仿沙門,與番教一辯高下,奪回蕓蕓眾生的信仰。或投笏從戎,收取關山五十州,將蒙元趕回草原。”
“瞧你笏板上,不小心露出的幾個八思巴字母,就知你早已被暗中收買,接受異族敕封。借弘法之機,鏟除異已。”
手持笏板的臉,羞得肝紅,又惱成蟹青,繼而白煞煞地嘶吼。四周的兇神惡鬼,像喝醉酒的巨型木偶,搖搖晃晃,合擊馮異。
窺得空檔,馮異搶下一只板斧,左右掄圓,毫無懼色。眾鬼受陽世法則的約束,力量速度大減,處處受掣肘。斷手斷腳,破衣爛帽,砍落一地。
眼見潰敗,官員向老吏使個眼色,嘴角撇向案下。老吏會意,暗中靠近案角。
官員跳上供案,用力一蹬,躍上蓮臺。馮異緊隨其后。老吏猛踢案下浮磚,地下軋軋作響。剛舉起板斧,劈向蓮臺,官員忽轉身露出詭異的笑。
腳下轟隆一聲陷空,來不及反應,墜入無底的深淵。耳邊呼呼風響,不知過了多久,呯地摔在堅實的地上。馮異昏了過去。
6.
縷縷的寒氣,爬上眉毛,結了一層霜。馮異呻吟著翻身而坐,眉毛似扭動的桑蠶,吃空葉肉,露出充滿猩紅色葉脈的眼睛。
幾個深藍色皮膚,口吐火焰,耳冒白煙,支棱著紅頭發羚羊角、綠翅膀烏鴉嘴、水牛眼驢嘴唇、象鼻野豬牙的腦袋,聚在眼前,意味深長地俯視他。馮異覺得似曾相識,揉了揉眼睛,懷疑在夢中。
未及馮異站起來,鐵鏈嘩啦鎖在頸上,尖石粗礫磨撞脊背,強行拖往地穴深處。腦袋撞到幾塊轉角界石后,拖到一個綠光盈盈的大廳。
“大王,不敬神明,凌辱吾輩的仇人來了。”
廳正中,面南的高臺上,走下紫衣方心曲領的鬼王。
馮異掙扎著站起來,吐一口血沫,直視前方。寒氣浮遮面部,像條帷紗,眼睛藏在紗后看不清喜怒。笏板指著馮異鼻尖,鬼王語調平順而冷淡。
“汝有皮脈肉筋骨,廣博史詩禮樂,豈能不知鬼神之事亦載于正史。《周易》謂載鬼一車,《小雅》謂鬼為蜮,《左傳》”有晉景之夢……孔子圣人也,尚敬而遠之。佛祖言“眾生平等”。爾孔武之夫,邈視圣賢,狂悖不馴,屢毀我輩。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助紂為虐,不護佑百姓的鬼神,云何奉持,吾當鏟之。”
“砍碎、焚毀上師像之因,今還以菹醢之果。將他碾成肉醬,以佐酒食。”
馮異聞言怒目圓睜,撕扯鐵鏈,撲向鬼王。無論怎么努力,揮向鬼王臉的拳頭,總是差一指距離。細似蟹足的鐵鏈,重若王屋太行,死死鎖住肩頭。
鐵鏈扯動,撕心裂肺,拽向一張石床,一個石磙挺著大肚子,橫在床頭。
一個倒三角眼的老鬼,跑到鬼王身邊,低聲耳語,片刻,鬼王冷哼一聲點頭。
“孺子休要掙扎,此間為鬼域,是泰山府君轄下的一處治所。任何生魂進入此間,皆喪失陽世之膂力。洞中一日,世上爛柯人。耽擱時間久了,三魂化入鬼道,你就再也回不去了。且忍耐片刻,待眾鬼發泄了怨氣,老朽自會保全你快快離開。”
馮異閉上眼睛,頭扭向一邊,默不作聲。
紅頭發綠翅膀各攥一足,水牛眼野豬牙各拎一手,將馮異抬上石床。老鬼瞄向石磙,雙手空握,抻成長筒狀,向眾鬼丟個眼色。眾鬼對視,嘻嘻黠笑。
石磙碾過不屈的大手大腳方臉盤,搟成扁平的肉片。眾鬼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將肉片卷成筒,反復揉搓,搟成一根細長的棍子,啪地扔在地上。
馮異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高蹺,身體僵直,眼睛看不到腳尖。跌跌撞撞,像剛出生的小鹿,還沒學會走路,搖晃了幾下,摔在地上。
“噫,長竿怪好可憐,吾等助他截短些。”
長竿復扔石床,摁住頭腳,狠力向內推,骨節磔磔暴響,眾爪團搓,揉成炊餅狀,吧唧摜在地上。
手腳并生肋間,不協調地劃著地面,像只讓人生厭的毛蟹,不時撞到堅硬的床腿和冷漠的茸毛腳。
“閣下所遭,不過薄懲,望日后敬畏神明,好自為之。”
“爾雖無禮,然已受懲戒,請各位看老朽薄面寬恕他。”
雙手各按馮異兩肩,用力抖擻,身體鼓脹,腦袋伸出肩膀,手腳分復其位。馮異撫著肩膀,咝咝吸著涼氣,眼睛盯向地面。
鬼王摩挲笏板,踱近馮異,臉前凝結的寒氣愈加濃重,呼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
“即刻送汝歸家。但即到此間,也算有緣,臨行前,各有物相贈。讓世人皆知我輩的慷慨。”
鬼王嘿嘿獰笑,轉身離開。老鬼撫掌大叫“各位以何物相贈?”
紅發鬼:吾贈撥云之角。
綠翅鬼:吾贈哨風之嘴。
牛眼鬼:吾贈碧光之睛。
象鼻鬼:吾贈開山之齒。
老鬼送馮異到洞口,抱拳相送。“群小的惡作劇,請君不要記懷。”
馮異困惑地撫著長角尖嘴,猶疑在夢中,一時不知所措。
老鬼猛拍馮異后背,一股巨大的推力,托著大手大腳扶搖直上。風聲灌滿耳朵,寒氣凍僵身體,不知過了多久,凍昏過去。
7.
熱哄哄的舌頭,舔開了眼睛,馮異驚叫一聲,捶跑了眼前的野狗。麥田下有一眼池塘,馮異起身蹣跚到塘邊,俯身洗臉。
尖嘴長角綠眼睛,呲著獠牙,在池鏡中與馮異對視。
馮異大叫一聲,跳腳逃離池塘。狂奔幾里,碰到一塊界碑,方知已到杞縣境內。長嘆一聲,撕下上衣,包緊腦袋,一路晝伏夜出潛回家中。
紙包不住火。馮異的奇丑恐怖之貌,迅速傳遍開封城。
妻子嫌棄地不讓近身,兒子嚇得號啕大哭,父母倚坐門檻長吁短嘆。更有甚者,大肆宣揚這是不敬鬼神的現世報。
馮異氣結于心,幾日不食,眼瞅著只出氣不進氣。
風穿過窗縫,呼呼降低房間的溫度。決絕的眼睛,壓伏冷風,從漆黑的房頂,慢慢轉到門口抖動的布簾。簾后站著等待料理后事的親眷。
“吾命不久矣。受惡鬼所辱,面目可憎,逼離親人。”
“今一口惡氣難咽,定要討回公道。”
“他日杞縣城外,地陷三丈,血流漂杵,即為吾雪恨之時。”
“與鬼斗其樂無窮,勝則固佳,敗了,也不過同他們一樣。哈哈哈……”
8.
渺渺茫茫,一縷幽魂游弋在森冷的蟹殼青間。跨過了幾道無水的橋,轉過幾座灰蒙蒙的山,一扇烏頭門突兀地擋住幽魂。
朱漆門上的泡釘,閃著金燦燦的光,在暗沉沉的穹幕下,格外刺眼。沖天柱后翻滾的濃霧,將所有窺視的眼睛攔在門外。柱旁搭了一間偏廈,里面坐著瘦成一條線的門房。
幽魂落在地上,化成大手大腳,尖嘴羚羊角的具象。
大腳走近朱門,大手摁向門扇。泡釘突然迸射金光,馮異彈飛幾丈遠。
“誰這么大膽吶,不經稟告,就擅闖魁星門。”
懶洋洋的調子,從門房里踱出。馮異爬起來,看見一拳粗的脖子上,握著一張老于世故、厚顏無恥的臉。
“爾從何處來,所為何事?”
“在下馮異,受惡鬼所辱,欲見閻君折個明白。”
“嗬嗬,好大的口氣,閻君位尊權重,哪有閑功夫見爾等孤魂野鬼。趕快離開,莫打擾灑家的清靜。”
馮異也不答話,再次奔向烏頭門。金光大盛,彈開五丈遠。
大手大腳的具象,有些黯淡,依然義無反顧地沖向大門。金光爆閃,隱隱有龍吟虎嘯之聲。十丈外,馮異虛弱地爬起來,倔犟地挪向大門。
門房挑著眉毛,擋在前面。
“再闖,狴犴生怒,會一口吞掉你。你有天大的怨氣,也得煙消云散,連鬼都做不成。”
馮異瞥了門房一眼,腳步放緩。
“此為魁宮,是天界主生死的北斗星君,在陰界的一個治所。”
“星君雖不直接參與陰界的運作,但與閻君是朋友,且掌管生死簿的終審權。”
“算你運氣好,今日恰逢星君臨凡魁宮。求得星君的敕符,遠勝閻君的判筆。不管陰界何等妖魔鬼怪,在天界敕符下,都得化為齏粉。”
“求大人請教,如何進門?”
“事情成功后,你是想復生,還是繼續做鬼。”
“生又何妨,死又何懼,一副臭皮囊,不要也罷。”
“嗯,難度較小些。想去掉尖嘴長角,恢復原貌嗎?”
“已經是鬼,多生幾只角,還能壯膽色。”
“嗯嗯,事情更好辦了……”
“大人,在下何時進門?”
門房翻著眼白,聲色不動。干巴巴的大拇指,輕輕搓著食指、中指,來來回回,像撥弄算盤珠子。
馮異心中一動。人在屋檐下,嘴角盡量上挑。
“吾托夢家人,為您送上十庫金錠銀箔。”
搓弄的指頭放緩。
“想大人孤守星門,無聊寂寞,再帶些美酒美食,還有端茶送盞的侍女……”
“哈哈哈,仁兄義重。況小弟在下界與仁兄有一水之緣,豈有不幫之理。請隨我來。”
門房拉開偏廈門,請馮異進門。
“為何不從朱門而入?”
“朱門乃正門,專為貴客而開。此門一開,地府即知。你想扯嗓子嚷嚷,讓他們有所準備嗎?”
“此小門,乃內部通行之門,星君也照應三分薄面,可直入府衙,免去盤盤繞繞。”
“至于你能不能說服星君,求得敕符,看你的本事了。”
“多謝大人指教。”
做鬼有做鬼的好處,脫去沉甸甸的筋肉骨架,輕如柳絮,騰黑云駕陰霧,剎那飛臨地穴的上空。
馮異思索片刻,駕入地穴。
心境不同,所看到的景物亦不同。前兩次誤陷和推出地穴,馮異覺得地穴深如九冥,縱貫十八層地獄,進出地穴的每一刻時間,都似乎永遠走不到頭,直到昏死過去。
此刻執敕符,踩云踏霧重入地穴。上界的威光掀開遮眼的樹葉,現出螺旋上升的地穴真容。馮異掠過七盤八繞的棧道,盞茶功夫,從中心直達地底。一切不過如此,繁瑣的故弄玄虛,是嚇唬孤魂野鬼的牌坊。
鬼王撞見從容而入的馮異,驚訝不已。金光閃閃的敕符,映得臉色陰沉,手中的笏板攥得咯吱作響。老鬼捏起下嘴唇,打個唿哨,五顏六色的惡鬼提槍夾棒,從各角落蜂擁而撲。
那一夜,天濃重如墨;那一夜,風雨大作;那一夜,地底轟鳴不止。
杞縣外,徹天巨響,煙云散盡,突現一眼深潭。
潭面血焰沸騰,熔化了躍升的朝陽。
注:配圖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