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了賈樟柯導演的《江湖兒女》,看完后,我一直在想,什么是江湖?
1.
在2001年的山西大同,斌哥風頭正盛,他手下小弟眾多,行內前輩也都要仰仗他的能力與人脈。
他有一張英俊的鞋拔子臉,目光凌厲眼角帶鋒,臉上常掛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眼神多數時候是散漫游移的,但一旦聚焦,并伴隨著顴骨的肌肉張力和唇部的驟然收緊,就會讓人不寒而栗。
他以一個歌舞廳兼麻將館為根據地,靠著幫人解決麻煩建立自我價值。影片開頭就向我們展示了斌哥維護公正的威嚴和高效。
一個要賬的人遭遇了被稱為老賈的老賴,老賴不僅死不承認自己借過錢,還現出了“你要沒有證據就不要亂說”的無賴嘴臉。
斌哥默默看著,然后對手下說了一句“去把二爺請出來”。然后,二爺應聲而至,問題迎刃而解。
二爺是誰?怎么這么厲害?
他不是別人,正是是關公本公(的塑像)。江湖中人,對于此三絕之“義絕”大都心存敬畏,他的出現,有兩重意義:一是道德拷問,會勾起老賴的羞恥心。二是厄運威脅,會引發老賴內心的恐懼。在羞恥和恐懼的雙重作用下,信口雌黃的老賴不再撒謊造次。
斌哥有兩下子!
也許,“江湖”二字代表一種更高效的秩序規則,比之于法律,它賴以運作的羞恥與恐懼在人心中植的更早,扎的更深。
巧巧是斌哥的女人,場子里的小弟都叫她嫂子。她齊劉海,短直發,寡言少笑,與斌哥一起時卻有一種如影隨形心意相通的默契感,她跟斌哥跳舞,陪斌哥見客,代斌哥收錢,在斌哥的手下面前嬉笑怒罵,左右逢源。
然而,從場子里出來,回到家中,她就變成了礦務局職工趙巧巧,會跟鄰居討論形勢險峻、生計艱難,會為年邁酗酒心懷憤懣的礦工老爸擔憂,會和男友郭斌在巷子里散步聊天兒。
斌哥本名郭斌,是大同機電廠的下崗職工。
也許,江湖是一個避難所,它讓在現實形勢下絕望無助的年輕人可以憑著努力重新找到尊嚴和身份認同。但與此同時,它又像一個虛妄的熱血江湖夢,只發生在斌哥的自留地里,且需要依靠港產老片不斷自我催眠。
畢竟,真正的江湖,沒那么簡單。
散步時,巧巧說,聽說礦務局會整體搬遷到新疆,咱們走吧,去新疆好好過日子。
郭斌答:那是你們礦務局,哪輪得著我們機電廠。
巧巧說,可以帶家屬,跟我走,你就是家屬。
……
斌哥不想走,他不想成為誰的家屬。
他看到此刻的大同正值新舊更迭,有很多發展機會。
他相信以他目前的身份地位,可以抓住這些機會,讓自己過上更好的生活。
斌哥并沒有沉醉在自己的夢里,他依然在現實世界中尋找著機會,并準備運用在夢中獲得的力量感,殺回來。
昔日的江湖老大、如今的房地產開發商二哥來了,來請“斌斌”幫自己擺平樓盤內“鬧鬼”的糟心事兒,斌哥一口答應。可緊接著第二天,二哥就掛了,被一幫毛頭小子捅死在停車場里。
不久之后,斌哥也遭遇了飛車黨的圍攻,被迫跟他們喋血街頭,差點慘死其中。
江湖,終是險地,是人性兇殘的競技場,是惡之花盡情綻放的地方。然而,這只是表層。表層之下更復雜,有人心的叵測,有流動的欲望,有深層的利益糾葛。那些拿命賭明天的年輕人,不過是大神手中的棋子,風頭無兩如斌哥者,亦難逃成為炮灰的厄運。“拿槍的人,死的更快。”斌哥一語成讖。
幸有巧巧拼死相護,斌哥沒死。
一年之后,斌哥出獄,卻發現昔日的江湖早已重新洗牌,過去的小弟已經忘了他這個大哥,他身無分文,煢煢孑立,心如死灰。
忠義,是豪俠的品格。對于普通江湖客而言,因為稀缺,才顯珍貴。
2.
巧巧很珍貴,她不僅在危難時刻救了斌哥,還在事發后替他頂缸,堅稱槍是自己撿的,這一句話就讓她做了五年牢。
然而,斌哥卻拋棄了她,在自己出獄后頭也不回的跑到另一個城市,過上另一種生活,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
為什么?
對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有人說斌哥本性軟弱色厲內荏,他承受不了巧巧厚重的情義。有人說,斌哥愛面子,混的不好沒臉見自己心愛的女人。軟弱,面子,這些觀點都有道理,但也不免流于表象。
斌哥的“見異思遷”,是整部影片的核心情節,只有看到這一選擇背后的東西,才能更深也更真的理解電影中的兒女和江湖。
且聽我慢慢道來。
也許,大家都聽說過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該理論由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在其著作《動機與人格》中提出。
早期時馬斯洛提出了五種人類需求,分別是:生理、安全、愛與歸屬、自尊、自我實現。其中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被他稱為低級需求,后三種則被稱為高級需求。
需求的實現是有層級的,低級的需求被滿足后,高級需求才有機會被看到。
對于個人來說,每個階段都會有相對主導的需求。哪個需求占主導,取決于個人的狀況和當時的“促動狀態”。比如,饑寒交迫時,生存需求就會占據首位。失戀后,對愛的需求會顯著升溫。某個需求占主導時,其他需求并未消失,只是相對淡化,處于暫時休眠狀態。
言歸正傳,斌哥之所以會離開巧巧,起初是基于生存和安全的需求。
當時,他差點慘死街頭,但幕后黑手始終不得而知,即便他絕口不提,這種基于安全焦慮的恐懼恐怕一直都在。出獄后,他面臨著生計窘迫,也見識了世態炎涼,此刻,生存需求和安全需求在他的需求體系中占據了首位,也成為他行為選擇的主要動機。
于是,他遠走他鄉寄人籬下,使生存需求和安全需求得到了緩解。
按理說,這時候他應該回去找巧巧了,畢竟低級需求得到滿足后,愛的需求該上位了,而且他也會因為當初離開巧巧而遭受內心的道德煎熬。
可是,他沒有這么做。不僅如此,他還有了新的女友林家燕,而且在巧巧找來時故意對她避而不見。
為什么?
因為斌哥已經把林家的事業當做自己新的江湖,他要在此奮發圖強,重現往日輝煌。這樣的行為選擇也揭示出他內心需要層次的新序列:自尊需求已經跨越了愛的需求和道德需求成為他生命的主導,且具有不可撼動的地位。
這是多方合力的結果。
首先,自尊需求是男性普遍的精神動力,對斌哥來說更具有特殊的意義。
《海闊天空》里有這么一句歌詞,“冷漠的人,謝謝你們曾經看輕我,讓我不低頭,更精彩的活。”每次聽到或唱到這句時,我都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力量感。
而對斌哥來說,他經歷了從“高樓”到“深溝”,從“光萬丈”到“一身銹”,真正體驗了命運若“飛碟”,遇上方知有。而那些曾經敬他耐他之人,在他落魄時又來欺他辱他輕他賤他,這期間累積的屈辱和憤怒,都化成一股力量,默默推動著自尊需要在他內心的擴張與膨脹。
其次,每個人和特定需求的聯結度也取決于個人獨特的成長因素。
江湖老大斌哥似乎很享受那種受人擁戴、被人依賴的感覺,權力地位、財富、控制感、價值感,這些因素對于成長期的斌哥來說,可能曾有某種特殊的意義。
而巧巧是個精神獨立物質自足的女人,她蓬勃如蒿草,即便身無分文,也可以在陌生的城市獨立存活,在她面前,斌哥無法充分實現自己的價值。
再次,依然是上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后遺癥——恐懼。
如前所述,自尊需求上位后,其他需求并沒有消失,只是暫時休眠。而這其中最顯著的就是基于恐懼的安全需求,哪怕這種需求被他壓抑在內心的最深處,也依然會與其他需求一起共同決定著他的行為選擇。
毋庸置疑,尊嚴、財富帶來的力量和控制感可以有效應對內心的恐懼,從而部分滿足他的安全需求,這成為他留在林家的又一個心理誘因。
斌哥要的是自尊,為了自尊他可以豁出一切。巧巧則渴望著愛,兩人內心需求的錯位讓他們風流云散勞燕分飛。
什么是江湖?
我們每個人的內心就是江湖。
這里是各種需求戰斗的修羅場,為了上位,它們彼此較勁又互相勾連,最終老大勝出,為穩局面,必然手起刀落殺伐決斷,但不管上位者多么有恃無恐,沒有滿足的需求都永遠在騷動……
斌哥心里的江湖讓他忘恩負義背叛感情,但只要是江湖,就會處在變動之中。變,讓以后的故事更完整、更耐人尋味。
3.
什么是江湖?
江湖是名利場,是人們的內心需求在現實世界的撕扯碰撞。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什么是利?
一個利字,貫穿著馬斯洛提到的五種需求,生存,安全,愛與歸屬,自尊,自我實現,哪個都脫不了干系。
利是生存的保障,它能增加安全的籌碼,它能提升(甚至決定)人們“抱得美人歸”的概率、受人尊重的可能,它在一定層面上反映著個人潛能和自我價值的實現程度。
小人逐利,君子重義。
什么是義?
僧多粥少,無底線的逐利必然死的很快,有情有義才能活得更長。所以義,既是我們基因中的“出廠設置”,也是更長遠的生存與安全保障。
莊子說,“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兩條魚之所以相濡以沫,是因為泉水干涸,只有彼此扶持才能共同存活。
不僅如此,對公義的執著和信念,也會讓人心生敬意,同時體現和實現著個人的自我價值。
由此可見,江湖中人追求和爭奪的義、利、名、意氣,其背后都有需求的影子。所以,人在江湖的行為選擇,皆是內心需求的反映。
那我們就以需求為鏡,再看巧巧和斌哥。
2006年,巧巧離開了奉節,與斌哥分道揚鑣。
2017年,斌哥回到了大同,來投奔巧巧。
十一年后的斌哥,不僅皮膚干澀、眼神疲憊、上身佝僂,還喪失了行走的能力。巧巧接納了斌哥和他的輪椅,讓他可以盤腿坐在熱炕頭上吃自己親手做的熱湯面。
斌哥為什么回來?
因為行走不便生活無著?
我不這么覺得。
首先,他是一個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重的人,以如今這副慘象,沒有什么特殊原因,是打死都不會邁進大同半步的。大同,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們都知道。
其次,他的狀況看似悲慘,但也不是什么終身癱瘓的大毛病,幾針下去就能慢慢恢復,換句話說,這病在哪兒都能治好,沒必要一定要回大同。
所以我想說,他之所以回來,是鼓了很大的勇氣的,他揣著這副悲催模樣,冒著被人恥笑羞辱的風險回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觸動巧巧的同情心,以便重新獲得她的愛。
看來,對愛的需求在斌哥心里重新占了上峰。只是,自尊也不會就此罷手,它依然鋒芒畢露,和愛撕扯對抗。
于是,在人前,他敏感易怒一觸即發。在巧巧這里,他也不敢貿然出擊,只是小心翼翼的試探。
“你為什么收留我?”
“為什么從不問我林家燕在哪里?”
巧巧的回答讓他失望。
“收留你是因為一個義字”,“不問,是因為這跟我沒關系。”
愛的需求沒能得到滿足,挫敗感讓自尊迅速上位,于是斌哥“走了!”
但他沒想過,一個為他做了五年牢但只因他當面的一句交待就迅速放手的女人,一個在十幾年后依然活在當年與他共處時的老場子和舊時光里的女人,對他怎么可能沒有愛?之所以絕口不提,是因為巧巧也有自尊,也有害怕再次被傷害的恐懼,她需要時間去平復去確認。
假如斌哥能夠再堅持一下,也許,巧巧心中的自尊需求和安全需求會慢慢退場,愛的需求也會緩緩復蘇。
可是,他沒有給自己等待的時間,人性中那過于強勢的自尊總是搶著幫他做決定,讓他一次次地淪為被需求攝去魂魄的莽漢。
所以,無論是外在的江湖還是人心的江湖,都需要秩序和理性。如果斌哥能早一天看清自己,那么他留給巧巧的,就不會是一個看似瀟灑的背影。
影片留給我們的,也不會是巧巧形單影只的悲酸和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