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吳英奇在《故鄉(xiāng)》中寫道“自從離家求學(xué)，故鄉(xiāng)，只有冬夏，再無春秋”。

注釋里說故鄉(xiāng)只剩下酷暑和寒冷，再也不是那個溫暖的故鄉(xiāng)了。但我向來喜歡望文生義，且總能找到貼切的解釋，我的理解是自從離開家讀書后，每年只有寒暑假能回家。

走上工作崗位后我更加發(fā)現(xiàn)，冬日只剩下7天，而夏天逃不過春秋的悲運，徹底消失了。

我翻開日歷，從端午浴芳蘭到月明人盡望中間隔了足足四個月，還是最熱最躁的四個月，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每天機(jī)械化的工作，燈火通明的寫字樓讓我不知道白天黑夜，不休息的中央空調(diào)讓我分不清冬天夏天，越是風(fēng)和日麗，就越是麻木不仁。

每日辛苦一整天，到月工資兩三千。

當(dāng)初為夢離家園，顛沛流離好些年...

日子好像永遠(yuǎn)不會到頭。又是加班到十一點，空曠的辦公室使人心害怕，卻又莫名的讓人心安。今天只剩下最后一項任務(wù)，鍛煉身體。公司到我的住處剛好五千米，每天跑步回家即省下車費又起到鍛煉的效果，一舉兩得，再用意志驅(qū)使自己沖個澡，一覺到天明。

我像往常一樣奔跑，告別路邊每一棵樹木。途中會經(jīng)過東大的校區(qū)，每到這里我便會放慢腳步，感受學(xué)生時代的歡快。今天我卻早早停了下來，因為我聽到了一聲蟬鳴。

“知... ...了”，蟬對我說。

02

想起離家那年也是夏天，我拖著行李箱急不可耐的踏上行程，終于要離開家獨立生活，前途的未知與期待讓我甚至沒有回頭看翠花一眼。

翠花目送我上了去縣城的小客車，整個人暴露在午后讓空氣都扭曲的烈日下，直到小車消失在馬路的轉(zhuǎn)角。

那年開始，蟬就不叫了。

03

時間往前推移。

天藍(lán)風(fēng)輕稻米長，春嗅百花夏乘涼。

夏季最美好的時間就在夜晚，那時不少人家雖然已經(jīng)裝了空調(diào)，但村里男女老少還是習(xí)慣性的外出走動。

夜幕降臨之時，村里便逐漸熱鬧起來。吃過晚飯的人家變得活躍，有的在廊燈下打牌、下棋，有的手持一把蒲扇，沿著馬路從西往東，再從東往西。

飯后鐵柱去下棋的時候，我便陪著翠花加入逛馬路的行列，自西往東散起步來。翠花是個很愛說話的人，整個行程里嘴巴都不會閑著。

看到一處田地，她會說“你看這是誰誰誰家的田地，他們家承包了20畝地，就盼著天公作美，能有個好收成”，從前是小學(xué)語文老師，翠花偶爾蹦出一個成語還很符合語境。

看到路邊的豆苗，她會說“你看這豆子長得真好，咱們家的豆子比這個還要漂亮”，說完馬上給出一個笑臉。

看到一處舊房子，她會說“你看這是誰誰誰家的房子，他家男人以前是個木匠，后來自己選了這么一塊地，蓋了房子。先生說靠著水塘風(fēng)水不好，這么多年運氣一直不順，一家人現(xiàn)在都在外地打工，地也荒了”，轉(zhuǎn)臉又流露出感傷的神情。

有時候意識到這些都點評過了，又開始給我講我小時候怎樣怎樣，或者說一說自己年輕時的故事，盡管這些都說過三百遍。

偶爾空出神來聽到一聲聲蟬鳴。

“知... ...了”，嗯，我在聽。

04

時間再往前推移。

素紗白帳床四尺，夜撲流螢夢里香。

那年頭高樓很少，樹木很多；車輛很少，蚊蟲很多；爭吵很少，快樂很多。

白天沒什么胃口，到了晚上翠花照舊會煮上一大鍋綠豆粥，等涼透了配上腌制的咸鴨蛋，偶爾還會有鹽水浸過的萵苣，一家人圍在一起，鐵柱和翠花就會輪流用蒲扇不停扇桌底，趕走蚊子。

入了夜，家家戶戶都會在門口空地上或者院子里放上一張床，撐起很老式的白色紗帳，床上鋪上一層涼席，夜晚就變得十分寧靜溫柔。

孩子們到了這個時候往往是睡不著的，趁著月色都鬧騰起來。捉天牛，捉蟋蟀，捉蚱蜢，捉知了，女孩子就喜歡捉螢火蟲，誰要是不小心碰了臭蟲，就會被小伙伴笑話。后來不知道誰說螢火蟲是吃蝸牛的，它還會鉆進(jìn)人的鼻孔里吸人的腦子，人就會死。從那以后每晚睡覺前我們一群正義的小伙伴就會自發(fā)組織起來，將方圓百米的螢火蟲趕盡殺絕，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殺蟲子的隊伍也要叫“恐龍戰(zhàn)隊”。

還有一些使壞的大人喜歡把煙屁股扔到墻根，火星劃過的瞬間，墻角的大蛤蟆以為是飛蟲，就會一口吞下，燙的直跳跳。如果有誰摸了大蛤蟆，大家就會離得遠(yuǎn)遠(yuǎn)地，因為村里的老人說摸蛤蟆身上會長一種叫“瘊子”的疙瘩。

每一個夜晚都是一次奇異的探索，最后不情愿的被大人強(qiáng)行拉回去睡覺，鐵柱和翠花依舊輪流為我搖著蒲扇，我就枕著滿天繁星遨游太空。

靜下心耳邊就傳來一陣陣蟬鳴。

“知... ...了”，嗯，我睡了。

05

我睜開眼，忽然迷惘起來，或許世界都沒變呢？

只是后來我們急著成長，急著蛻變成現(xiàn)實的模樣。我們急著追上天邊的彩云，所以一路奔跑，不去看路旁怒放的花朵；我們愛慕都市的霓虹，所以夜夜仰望，不去看草叢里孤獨的螢火。我們?nèi)匀宦唤?jīng)心的揮手告別，兩旁飛退的樹木，是不能重來的光陰。

歸家吧，遠(yuǎn)行人。

趁著月色正濃，趁著繁星流螢，往家的方向奔跑。父母一定天天念叨，今晚還煮了一桌子好菜，母親就站在門口張望，心里喚道：又跑哪玩去了，該回來吃飯啦！那聲音一直跑到村口，開到車站，飛上夜空，傳到每個游子耳邊。

不信你聽，夏蟬輕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