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臨近黃昏的時候，下了一場雨。雨勢并不大，淅淅瀝瀝，連綿不似夏天的雨。
小橋被堵在了臨街的屋檐下。本來不到天色昏暗的時候，因為這場雨，周圍光線也漸漸弱暗。臨街的商鋪都開了燈，隔著雨絲望過去，昏黃的光暈一點一點。手里執(zhí)著空玻璃瓶的小橋發(fā)著呆，并不是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該想什么。
等雨慢慢小了，小橋重又走到街上時，眼眶微微紅。不知為什么，小橋覺得自己是一個人，那種孤零零的感覺并不是從來沒有過，可是從不曾這么清晰。在雨里面走著，不知道走向哪里。我也是個有家的人，小橋對自己說?？蛇€是抵擋不住心里面空空的。
好像是第一次知道，世界這么大啊，有那么自己從來不熟悉的地方，比如說，醫(yī)院。更遠的地方小橋還不曉得，其實她并不知道人若死了會去哪里，想必很遠吧。
好像也是第一次明白，什么東西都不是一定屬于自己的。從沒有羅藝的學校里出來，背著沒有小云的書包，走向沒有爸爸媽媽的家里。“沒有”這個詞語怎么那么可惡呢？當遺憾填滿了世界，世界就變得空蕩蕩的，比下過雨的黃昏街道還要空得多。
這個世界從來都沒有許諾過什么，小橋想。羅藝也沒有，小云也沒有。媽媽倒是每次離開都會答應小橋，她很快回來。但是一次都沒有兌現(xiàn)過。
淋得濕噠噠的小橋沉默地走進家門。沉默地接過奶奶手里的毛巾，沉默地聽著嘮叨和嘆息，沉默地吃完飯。一直到鉆進被窩，她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竟然，好像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小姑娘的沉默。
躺在床上，小橋覺得沒有辦法睡得著。玻璃瓶還在枕邊，在黑暗里有幽幽的光澤。
突然想起書包還沒有按照明天的課程表整理，明天有美術課，應該帶的筆和本子都還沒收拾，小橋又爬起來。書包今天也略微淋濕了，早在寫作業(yè)的時候，小橋就把包里所有的東西都倒了出來，現(xiàn)在的書包也差不多應該干了。
筆盒、語文數(shù)學課本、練習冊、小手絹——小手絹？今天倒東西的時候，小橋心神不寧，根本沒有認真去看這幾塊收在小口袋里的手絹，這時候將東西逐一收拾，才發(fā)現(xiàn)手絹濕噠噠的，水漬都暈濕了棉布口袋，倒像是誰把濕透的手絹放進了口袋里，并不像是從外面濕進去的。
小橋有點遲疑，拎起手絹輕輕抖一抖，展開了晾在房間里椅背上。
盯了那手絹大半夜，終于熬不住了，小橋倒頭睡去，仍不忘記把玻璃瓶放在椅子上。
因為實在太累，睡得也比平日更沉，鬧鐘響起的時候，小橋還熟睡在夢里。她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在夢里，羅藝根本就沒有生病，好端端地坐在小橋的前排。全班同學都在各自的座位上，老師也在講臺上，可是，大家都仰著頭。
教室天花板的角落里，絲絲縷縷盤繞不斷的一縷白色云朵正在輕輕飄動。透過云朵，天花板角落的小喇叭隱約可見。短暫的震驚過去后，教室里沸騰了，幾個調皮的男生從教室后面拿來了笤帚，吳濤搶在最前面，站到凳子上，那笤帚去逗那朵小云。
朱小橋急得大叫。在夢里，四周的景物都模糊，自己把吳濤揪下凳子的動作卻感知得清清楚楚?？墒且餐砹耍≡埔呀洷惑灾愦讨辛撕脦紫拢坪鯌峙陆淌依镞^分熱鬧的樣子，小云也沒有再逃逸。小橋把吳濤揪下凳子的時候，教室里忽然下了一場雨。
……
“起床啦！起床啦！快起床啦！”媽媽買回來的鬧鐘突然急促地響起，把小橋嚇了一大跳。睜開眼睛后，小橋做的第一件事，是摸了摸自己的臉——干燥的。夢里蒙頭蓋臉那場雨沒有下到現(xiàn)實里。
第二件事情，是掀開被窩跳到椅子邊。玻璃瓶依然干干凈凈，一眼可以望到對面。薄薄的小手絹也已經晾干了。清晨明媚陽光從開在高處的小窗戶里照進來，正在投在小橋的手臂上，只有光亮，還覺不出熱度。房間里安安靜靜的。又是夏日里普通的一天。
小橋疊好被子，把玻璃瓶放在床頭，上學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