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撐著破敗的身子，掃視周圍那些與我身著同樣衣服的人。平日里低聲下氣，巴結的嘴臉，如今變得面目可憎。我看著他們，心生疑惑：究竟是何時，與他們結下了如此的深仇大恨？
今日的天氣真好。圍墻外，遠處的樹蔥蔥郁郁，真想走近看看，那里是不是和清瞳描述的一樣，開滿了嬌艷的小花，結滿了小小的果子。
劍摩擦空氣的聲音伴隨著辱罵越來越近，我動了動僵硬的手指，早已沒了執劍的氣力。罷了，罷了，此生就這樣吧，愿來世能投胎做個普通人去。
“少爺……”
懷中傳來女子怯怯的聲音，我低頭，撞進一雙清澈的眼睛里。我輕輕拂去她臉上未干的血跡，收緊了摟著她的雙手，輕聲問她：“你怕嗎？”
女子臉色蒼白，卻是咬緊了牙關使勁地搖著頭。
我笑了，抬頭看著天空。
“如果我們能活著出去，這萬水千山，你愿意陪我一起去看嗎？”
一#####
我叫清瞳，此時正趴在屋頂上，聽著下面嘰嘰喳喳吵鬧不止的聲音。
一群俗人。
等了好久，我要找的人卻遲遲未露面，我打了個呵欠，翻了翻身子。今天的陽光真好，適合睡覺。
“家主！”
待我昏昏欲睡之時，喧鬧突然停止，整齊劃一的聲音傳入耳里。我好奇地用雙手枕著下巴，打量這傳說中除妖第一世家的當權人王權霸業到底長什么樣子。
一頭青絲白發相間，深邃的眼睛，長長的胡須及胸口，好一副威嚴的氣勢。不過這眉宇之間的戾氣，讓人看了十分不舒服。
我失望地收回目光，正遺憾著此行怕是要空手而歸。卻忽見跟隨在王權霸業身后的少年。那人青絲如瀑，眉目如畫，朱唇皓齒，好似女子，沉穩不似少年浮躁的心性。明明身處高位，受眾人的敬仰，可他的身上，卻看不見一絲的歡喜。他看著前方眾人，眼里卻又好像空無一人。
這就是王權家新一代炙手可熱的除妖人——王權富貴。
我聽過他的名字。如今，在妖界，人人聞風喪膽，在妖師界，人人求而見之。我曾以為這人該是虎背熊腰，身壯如牛的大漢，卻不知原來是如此的翩翩少年。
望著，望著，我竟癡了。
似乎是感受到我熾熱的眼光，那人竟向我隱身處看來。眼神所及之處，猶如冰鋒利劍，我急忙縮小身子，盡可能地將自己隱藏起來。他的目光停了幾秒，再若無其事地離去，我摸了摸被汗水浸濕的衣服，突然能感受到為何眾妖在提及他的名字之時，會如此懼怕。
我偷偷地望著他，他保持著一開始的姿勢，好像剛剛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二#####
我想，如果不是因為那日的陽光太過溫暖，那樣的少年太過迷人，我也不至于失去防備，如今被捉進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我伸出我的八只爪子用力地敲擊著被封印的器皿，即使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勞，我還是想盡全力來試一試。
對了，我是一只妖，一只修煉成半人形的蜘蛛妖。
一只妖被聲名鵲起的除妖人給迷住了，說出去也是丟妖！
強烈的光線突然射了進來，我微瞇著眼看著正低頭看我的女孩。她的相貌在人類來說，算是好看的。只是她陰翳的眼神和詭異笑容，讓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之前因為我的疏忽，被她撿了漏子，現在身上還帶著與她斗法時留下的傷口。一想到這兒，我默默地往角落里縮了縮。
她伸手將變回原形的我提溜起來，身上的傷口疼得我幾乎快要暈過去。
居高臨下的她一字一句地對我說，不，應該是命令，讓我潛入一個人的身邊，按照她的吩咐去辦，事成之后自會饒我一命。
我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利，對她，只能言聽計從。
三#####
當看到我這次任務的目標人之時，我心里是五味雜陳。女孩是王權家的弟子，而她讓我監視的對象是她的師兄——王權富貴。
我無奈地拍了拍額頭，監視王權富貴，對于我這樣的小妖來說，似乎太難。加上身上尚未愈合的傷口，我這樣去，無疑是給他送人頭。
果不其然，桌案前認真看書的少年，突然右手執氣向我的位置襲來，我連逃走的動作都還沒有做好，一陣天旋地轉，就落進了他面前的杯子里。
我緊閉著眼睛，此時此景，吾命休矣。
想象中的疼痛沒有傳來，我悄悄睜開了一只眼，少年似乎有些怔忪，大概是沒想到窺視者，居然是一只膽大包天的小蜘蛛。
這時的我已經顯出了一半的人形，身上的傷口經過剛剛的撕扯，已經開始隱隱沁出了血跡。我時刻提醒著自己，少年很美好，可他是兇惡的除妖人，千萬不要被他純善的外表給騙了，不要忘了死在他手里的同族，不計其數。
“您，您好，王權少爺，我，我叫清瞳，我說我只是路過，您，您信嗎？”
少年仿佛沒有聽到我的胡言亂語，只是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看著我，眼里卻沒有我的影子。
我還想說些什么來打破這樣的沉默，少年卻突然轉身，從架子上的一個盒子里掏出一瓶藥粉，扔在了我的面前。一言不發，他離開了屋子。
被眼前突發的狀況搞得暈頭轉向的我，看著躺在腳下的瓶子遲遲不敢行動。
他要殺我，應該不會用這么麻煩的方法吧。
我一咬牙，一跺腳，還是沖過去一把將藥瓶撿起來。傷藥？我很熟悉這個味道。我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可是對他莫名的信任，油然而生。
四#####
不知不覺，我已經在這里呆了半個月多。王權家的傷藥果然名不虛傳，身上的傷口已經好了大半。
少年依然每日沉默不語，或者安靜地看著書，或呆呆地盯著燈火，我也每日這樣癡癡地看著他，幾乎忘了我接近他的目的。
他是王權富貴，是新一代崛起的除妖人，是王權世家的下一代家主，正該是少年意氣，揮斥方遒的年紀，可為何，他的身上總是帶著淡淡的哀傷。
那日我躲在他設下的封印里，聽到他和他的父親，王權當家家主王權霸業的爭吵，我能想象他如何用那冷冷的表情，說出那樣淡漠的話語。
他說他根本不想當什么除妖人。
他說為何一定要對妖趕盡殺絕。
他說這些年來，他只是王權霸業稱霸路上的一顆棋子。
他說真希望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
……
“啪”
脆生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然后是他父親歇斯底里的怒吼，既然是生在王權家，就要擔起王權家人應該擔起的責任。
最后一聲茶杯落地的脆響，外面終于徹底安靜。
我推了推那結界，不知何時已經被他打開。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腦袋，只看見那少年左臉通紅坐在椅子上，就著燈光，不停地搽拭著手中的劍，劍柄上“王權”二字清晰可見。地上散落著破碎的茶杯，顯示著剛剛的爭吵有多么的激烈。
我覺得我該做些什么，于是試探性地說了幾句話，少年依舊沉默地搽拭著他的劍，我便放心大膽地一直說著。
我說了我這些年的所見所聞，走過的山河湖海，山川河流，見到過的有趣的人，有趣的事，不知不覺，我發現我竟也開始懷念起過往的事情。
少年搽拭的動作似乎越來越慢，見狀，我更加賣力地講起來。最后，唇干舌燥的我癱坐在地上，一杯清茶默默地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意外地抬頭，卻見少年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動作。
真是別扭的人。
我毫不客氣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瞬間覺得甘甜浸滿了嗓子，舒服地嘆了口氣。
從那日起，我每天都會像個說書先生一樣，在他的面前說上一會兒。少年的眼里漸漸出現了光彩，我很開心，這樣的改變，是因我而起。
五#####
如果我知道我每日給少年說的那些東西，在他的心里形成了怎樣的世界，導致后來那些事情的發生，我還會做今天這些嗎？
我不知道。
少年那日一反常態。他急匆匆地將我放出結界，用強硬的態度逼著我走。這是這些日子來，他第一次主動和我說話。
他看著我認認真真地說，人妖殊途，我不屬于這里，他也不會殺我。他羨慕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任何地方，這些年來他卻只能呆在這圍墻里，不停地練武，習法。他希望我，能代替他，多去看看這個世界。
我猶豫著不肯離去，門外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和雜亂的腳步聲。
是那個女人。是了，那個讓我來做臥底的小師妹，我幾乎完全忘了這件事。
突然一陣力量使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飛去，他是在用這樣的方式逼著我離開。最后，我看到冷漠的少年翩翩而立，推門而進的王權家主怒目而視，還有他身邊的那個女人永遠不變的詭異笑容。
六#####
我終于還是沒有聽少年的話離開。我藏在王權家的屋檐下，聽下人們討論他們的少主偷偷養妖，被小師妹揭發，如今被罰在藏鴉院關禁閉。
這些日子，我已經聽了太多關于少年的傳說。他12歲起，王權家便已無敵手，憑天地一劍一斬，殺了有六百多年修為的石金剛，從此一戰成名。有人說他是少年天資，也有人說他只不過是王權家的兵人。
可是在我眼里，他不過是一個向往自由的少年而已。
我溜進藏鴉院，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個肆意揮劍的身影。凜冽的劍氣向我襲來，我急忙后退，劍光在我眼前堪堪略過，少年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他說，為何你沒有離去。
我反問，為何你不殺我，你不是除妖人嗎？
他笑了笑，如冬日里的微風，卻不帶一絲溫度，我為何要殺你？
我愣住了，我竟不知如何回答他的問題。
回答不出來的問題，我向來不會執意去尋求答案。我看他漸漸抬起的手，我知道他又要趕我走。我急忙開始吐絲，將這些日子不停默記在心的東西，一點一點地編織起來。當我吐完最后一根絲，我終于知道了什么是身體被掏空。
少年的手一點點放下，他的表情一點點變得驚異，眼里一點點閃現出光芒。
這是你們王權家的全景，你說你從來沒有看過外面的世界，以后就由我來替你看，我來當你的眼睛。
那是一副大大的錦圖，上面是王權家的俯視圖。
少年依然沉默不語，可我知道他已經默認，至少，他沒有再趕我走。
七#####
我的生活突然開始忙碌起來。
每日我都會去各個山頭閑逛，看到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甚至是每一棵草，我都會牢記在心。然后傍晚時分，我再感到藏鴉院，將看到的所有東西，匯聚給少年。
我偶爾也會暗罵自己，為何要自討苦吃。但每次在腦海里出現那人的樣子時，我卻又覺得一切似乎都值得。
少年消失了。
我回到藏鴉院，卻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我聽到下人說，他似乎又被家主帶到什么地方除妖去了。
我靜靜地坐在屋檐下，看著空空如也的院子，不過一日的光景，我居然開始想他了。
幾日后，他們終于回來。然而等到的，卻是父子二人更為激烈的爭吵。
王權霸業質問他為何要將那已經受了重傷的妖放走。
他說他不想再濫殺無辜，妖，也不凈是壞的。
王權霸業冷笑，自古人妖不兩立，除妖，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如今放走了妖，就是罪人，你這么做，怎么對得起王權家的列祖列宗，怎么對得起你娘。
他突然抬頭，深邃的眼神緊緊地逼視著王權霸業，我娘？呵，從你嘴里說出對不起我娘，還真是諷刺。
王權霸業第一次，不知如何反駁自己的這個兒子。
我坐在屋頂，靜靜地聽著下面父子兩的對話。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談起他娘，聽說，那是個很溫柔的女子。
八#####
當面前的那道門被暴力地踢開時，我看到眼前背光而立的少年，執劍向我走來。我縮了縮滿身是傷的身子，突然覺得，這些天鞭打時的痛苦，似乎，都不算什么。
我又被抓了，還是那個小師妹。
這次，她不僅僅是簡單地將我封印，而是直接將我交給了王權霸業。
她說師兄這些日子的異常，都是因我而起。我是會魅惑之術的妖，應當被燒死。
我默默地聽著小師妹的話，她大概是愛她的師兄愛得有些魔怔了。我倒是希望我真的會魅惑之術，這樣，少年就不會每日生活在糾結的邊緣。
王權霸業將我關起來，我不知道他為何不將我立刻處死，總之那日之后，便也未成見過他。倒是小師妹幾乎日日來見我，將我鞭笞一頓之后，再滿意地離去。
無人時，我就會躲在黑暗里，想起少年。他是否會發現我已經消失多日，在他心里，我這只小小的妖，到底占據了多少的位置。
所以當他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內心充滿了感激。
九#####
這時，我并未發現少年的身上已經占滿了血跡，有他的，也有別人的。
他的王權劍已經見血，身后是他的同門，正用驚恐的眼神看著他。
一切詭異的情況，少年并未跟我解釋，他只是輕輕地背起已經無法站立的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門口。刺眼的陽光讓我很不舒服，待我適應過來，我才發現，地上已經躺滿了人，素日里莊重的王權家，此時已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而所有人的圍攻目標，只是眼前這個單薄的少年。
王權富貴，你違背一氣道盟除妖人的誓言，三番五次將妖透透防走，如今還了這個小小的蜘蛛妖與眾道士反目，此番已留你不得，我們今日便要清理門戶。
一人振振有詞，說話的聲音鏗鏘有力，當我看到那人的臉時，卻突然想笑。那是平日里巴結少年最厲害的人，如今，也是叫喊得最厲害。
這世道，這人心。
少年也并不看他，只是望著王權家主所在的位置，一字一句，將埋藏在自己心里多年的話，吐露了出來。
王權富貴的母親為東方一族，東方族人的身上帶有的靈力，一旦與異族人成婚，便能獲得強大力量的后代。他的母親耗盡全身修為，生下王權富貴后死去，從此，他便被王權霸業當作是他一統一氣道盟的兵人。
王權霸業從來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也不需要知道，作為兵人，最需要做的，就是絕對的服從。王權富貴并不喜歡殺生，卻被父親日日逼著除妖，他希望能看看外面的世界，卻只能屈身在這小小的私房院子里。
周圍漸漸罵聲四起，遠處的王權霸業一臉復雜地看著自己優秀的兒子，小師妹縮在一旁，大概，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師兄。
我在他的背后，緊緊地摟著他。
少年的肩膀寬闊讓人心安，他手中的王權劍漸漸發起光芒。周圍的人紛紛沖了上來，少年輕聲一句“抓緊了”，便沖了上去。
十#####
那是王權家凝聚十多年的財力物力打造的兵人，不是一般人能與之匹敵。少年手起，劍落，將十多年來心中的郁結發泄出來。
是反抗？還是服從？在今日，終于能得到答案。
人太多了，倒下一個，還有更多沖了上來。漸漸地，少年的手已開始顫抖，眾人逐漸成包圍趨勢，將我們圍在了中間。
他將我放下，摟在胸口。他抬起頭，細細地打量著四周，在他的眼里，卻并未裝下一人，我看到的，是外面的海闊山川。我想，他此刻，應該是快樂的吧。
我輕輕的喊了他一聲少爺。
少年低頭淺笑，溫柔地將我凌亂的發絲一點點撫順，你怕嗎？
我緊咬著下唇，抑制住即將落下的淚水，我不怕。
少年靜靜地看著我，第一次，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我的影子。
他突然抬頭，恰好一陣風過，吹亂了他的發絲。
“如果我們還活著，萬水千山，你愿意陪我一起去看嗎？”
“我愿意。”
劍起，血濺。
我淚如雨下。
節選自《狐妖小紅娘》中《王權篇》的片段
一元短篇寫作訓練營+windy文文（0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