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間有句俗話叫“婦女圍著鍋臺轉”,我的奶奶就是這樣的人。打我記事起,她就圍著鍋臺轉,以前是農村的土灶大鍋,后來村里拆遷,搬進小區,繼續圍著瓷磚灶臺,已經勤勤懇懇地轉了大半輩子,我從來沒聽到過她有一句怨言。對于奶奶這一代的不少農村女性而言,家庭婦女就是她們人生的歸宿,下田務農,打理菜園,飼養家禽,照顧好全家人的一日三餐,經營好家庭,看著子女長大成人,最好是成才,就是她們一輩子的工作和理想。就這些而言,奶奶的人生已然是成功的一生,不論是作為妻子、母親或祖母,她的人生都頗為圓滿了。
一九四七年底,奶奶出生在合肥市長豐縣蔡圩村,沒念完小學,十幾歲就跟了爺爺,二十歲左右生了我的父親,往后又生了我的姥姥(合肥話里,我稱爸爸的姐姐或妹妹為“姥姥”)和叔叔們,一生育有四個子女。我的爺爺中學畢業,當時算半個知識分子,在鄉鎮工作,算是公務員。相對于爺爺相對光鮮的工作,奶奶的工作要普通得多,就是干農活和照顧家庭。這份工作看似普通,卻并不簡單,小至怎么施肥驅蟲,怎么腌咸菜才能干脆爽口,怎么讓咸鴨蛋鮮香流油,大至在貧餓時期怎么用不多的糧食做一頓飯,怎么縫縫補補讓一家老小蓋暖穿暖,怎么照顧好子女,這些絕非可以馬虎敷衍的小事,需要盡心盡力。這些事奶奶做了一輩子,而且做得很好。
對于那個年代的女性而言,奶奶前半生的軌跡是合乎尋常的,而我對奶奶的記憶始于我的童年,也始于食物。我小時候,三叔四叔回老家看望爺爺奶奶,常常提著從城里買的“高級”食物,糖果、餅干、點心之類,都是高端品牌,意在讓二老嘗嘗鮮。可是爺爺奶奶從來不舍得吃,叔叔們一走,他們就把這些食物鎖進里屋的大木箱,防止老鼠偷吃。每次我回去,一進門,奶奶就小跑進里屋,打開木箱,然后抱著一大堆吃的走出來,笑著說:“這是某叔叔帶回來的,一直留著等你回來吃。”然后,我從奶奶的懷里先挑揀出最想吃的或者沒吃過的,接著吃個不停,奶奶則守在一邊看著我吃,雖然一丁點都沒吃,但她的樣子比我還開心。
叔叔們有時帶回去的是中老年補品,可奶奶不認識幾個字,一律放進木箱里,等我回家一齊抱到我面前,供我挑挑揀揀。有時候,零食一次沒吃完,奶奶怕走味兒,就用土辦法存起來,比如放進金屬制的奶粉罐里,封好口子,仍舊放進木箱里,留著我下次回去吃。等我過段時間回老家,奶奶照例從箱子里拿出吃的,封口原封未動,只要是我愛吃的,她連我剩下的都不嘗一口。
印象最深的一回,有次回老家,奶奶把我領進里屋,從木箱里拿出一盒獅子頭,高興地說這是哪個親戚帶過來的某地特產,已經放了半年,她一直在等我回來吃。我看看保質期,剩不到多久,趕緊打開吃,味道還真不錯,酥香可口,我一口氣吃了十幾個,午飯的大餐都沒吃。晚上,我吃完剩下的獅子頭,直吧唧嘴,意猶未盡。過了兩三個月再回老家,沒想到剛進門,奶奶就拎著兩盒獅子頭走到我面前,得意地說這是前陣子托人買的,一直等我回來吃呢。原來我上回的饞貓相,奶奶看在眼里,記在心上。
對于童年乃至少年時的我而言,奶奶存放食物的大木箱就像哆啦A夢的神奇口袋,里面不知道會變出什么好吃的,總之每次回家都有驚喜。奶奶不是把最好的放進木箱留給我,而是把所有的都留給我。
前幾年老家拆遷,爺爺奶奶搬到小區,木箱跟著他們搬進新家,依然在履行存放食物的使命。盡管我不像小時候那么愛吃零食了,每次回去,奶奶仍然從箱子里拿出特地留著等我回去吃的零食。可是我吃得不多,于是不知從何時起,奶奶養成了另一個習慣。我一進門,她就要問有沒有吃過早飯,不論我回答吃了或沒吃,她接下來都要下廚做一大碗掛面,加三兩個荷包蛋或圓子,還有粉籷(一種綠豆粉制成的長條狀食物)和鍋巴。我逐漸意識到奶奶是否下掛面并不隨著我的意志而轉移后,索性去爺爺奶奶家之前不吃早飯,一進家門就對奶奶說:“我要吃掛面。”奶奶聽罷,愉快地走進廚房,一陣忙活,然后端出一大碗面,心滿意足地看著我吃完。
有時候,奶奶去我家短住,多數時間要么看電視,要么小睡。奶奶不像我們年輕人,宅一天不出門,只要能上網就無憂無慮,傍晚時分,她習慣出門遛彎。在自己居住的小區,出門總能碰見三姑六婆,一群人嘮嘮嗑,是每天最大的消遣,可是在我家小區,奶奶不認識其他老人家,沒人跟她聊家常里短。即便如此,她仍然保持著傍晚出門走走的習慣。每次時間不長,回來的時候手上總拎著從街邊小攤買的小吃,譬如燒餅、千層餅、麻花之類,一進門就笑著遞給我。后來我明白了,奶奶在我家之所以依然保持傍晚出門的習慣,不是為了遛彎或者透氣,只是想給我買吃的。在她眼里,我一直都是那個愛吃的小男孩,只要有吃的,就樂不可支。
奶奶跟我還有一個共同愛好,就是看籃球比賽,或者準確地說,這是她跟爺爺的共同愛好。我不知道爺爺球打得如何,不過他特愛看球,尤其是NBA,只要比賽時段他在家,必看比賽。久而久之,奶奶受爺爺的影響,也愛看球,其實更像是老兩口之間的彼此陪伴。每次我一回爺爺奶奶家,只要體育頻道有球賽,他倆一定守在電視機前,坐在沙發上看球。雖然看球多年,但是奶奶并不懂規則,球員只知道姚明和易建聯,算是個球盲,不過這并不妨礙她享受看球的樂趣。奶奶通常用隊服的顏色來區分和稱呼場上球員。有一次看火箭隊的比賽,哈登投進一球,奶奶就說:“那個紅衣裳的進球了。”之后火箭陷入了進球荒,連續幾輪進攻不中,奶奶點評道:“紅衣裳的投球不烈啊(合肥話里,“不烈”指不行)。”爺爺在一旁附和:“你奶奶都知道火箭隊投球不行。”這是他們二老生活里為數不多的樂趣所在。
往往看完球,我就要跟爸媽離開,隔兩天可能就要離家返校。這時,奶奶看準時機,趁看球的間隙把我拉到臥室,往我口袋里塞幾百塊錢,通常是五百或一千,或者在沙發上靠到我身邊,趁我爸媽不注意悄悄把錢塞給我,小聲叮囑:“奶奶沒好多錢,你當路費,在路上買毫(合肥話里,“毫”指點)吃的,一個人在外面一定要吃好喝好。”奶奶塞錢給我的行為一直持續到我本科畢業帶女朋友回家,從那之后,塞錢的對象由我變成了我女朋友。女朋友通常在我家待幾天后,我就要跟她上路去她家,于是奶奶的叮囑就變成了:“奶奶沒好多錢,你當路費,在路上買毫吃的,向你爸爸媽媽問好。”
塞過錢沒多久,我們一家人下樓回家。有時候,奶奶會跟著下樓,有時是因為依依不舍,想望著我們的身影越來越遠,有時是順道去菜地,照看蔬菜。這是奶奶生活里的又一大樂趣。奶奶沒什么喜好,料理了一輩子菜園,對她而言,在菜園里松土、除草、澆水、施肥、驅蟲和采摘瓜果蔬菜就是她最大的愛好。當年老家還沒拆遷的時候,祖屋門前有一片菜園,旁邊是水塘,奶奶把不少時間都花在這里。后來祖屋被征收了,沒多久就拆了,村子里一片狼藉,到處是廢墟,可是爺爺奶奶并未拋下菜園,一方便就回來照看蔬菜。不過爺爺奶奶回一趟祖屋并不容易,所以這片菜園終究還是荒廢了。
奶奶閑來無事,干脆在新家附近開墾了一塊荒地,繼續種植瓜果蔬菜。由于這塊地有待開發,只是被開發商暫時閑置而已,奶奶沒有所有權,只能偷偷地種菜。有時她種的蔬菜還會被路人偷走,她頂多抱怨兩句,然后繼續定期過去打理,依然是松土、除草、澆水、施肥、驅蟲和采摘,樂在其中。至于最終能收獲多少,似乎不是奶奶最關心的,她只是習慣了照看蔬菜,就像有些老人喜歡貓狗,有些喜歡下棋,有些喜歡喝酒,而奶奶喜歡照看蔬菜,這既是她一輩子的習慣,也是喜好。
我媽總說奶奶會很長壽,因為很少見她為什么事煩惱,總是喜笑顏開,凡事看得很開,前些年偶爾還為子女憂心忡忡,如今想得更開了。我對此很同意,因為我也從來沒看到奶奶愁眉苦臉過,她總是在笑,就連抱怨有人偷了她的菜之后也很快就笑,似乎沒有哀愁。我希望看著奶奶一直笑下去,看著她帶上重孫子,然后仍舊把好吃的存在大木箱里,等重孫回去的時候,小跑進臥室,打開木箱,抱著一大堆吃的走出來,笑著說:“這是三爺爺帶回來的,一直留著等你回來吃。”
文 字 /??王煜旸
圖?片 /??王煜旸,杜學梅?& 王世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