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樓上(節選)
? ? ? ? ? ? ? ? ? ? 魯迅
? ? ? ? 我所住的旅館是租房不賣飯的,飯菜必須另外叫來,但又無味,入口如嚼泥土。窗外只有漬痕班駁的墻壁,帖著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鉛色的天,白皚皚的絕無精采:而且微雪又飛舞起來了。我午餐本沒有飽,又沒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識的小酒樓,叫一石居的,算來離旅館并不遠。我于是立即鎖了房門,出街向那酒樓去。其實也無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無聊,并不專為買醉。
“一斤紹酒。——菜?十個油豆腐,辣醬要多!”
? ? ? ? 我一面說給跟我上來的堂倌聽,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張桌旁坐下了。樓上“空空如也”,任我揀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樓下的廢園。這園大概是不屬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過許多回,有時也在雪天里。但現在從慣于北方的眼睛看來,卻很值得驚異了:幾株老梅競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
? ? ? ? 大概是因為正在下午的緣故罷,這雖說是酒樓,卻毫無酒樓氣,我已經喝下三杯酒去了,而我以外還是四張空板桌。我看著廢園,漸漸的感到孤獨,但又不愿有別的酒客上來。偶然聽得樓梯上腳步響,便不由的有些懊惱,待到看見是堂倌,才又安心了,這樣的又喝了兩杯酒。
? ? ? 我想,這回定是酒客了,因為聽得那腳步聲比堂館的要緩得多。約略料他走完了樓梯的時候,我便害怕似的抬頭去看這無干的同伴,同時也就吃驚的站起來。我竟不料在這里意外的遇見朋友了,——假如他現在還許我稱他為朋友。那上來的分明是我的舊同窗,也是做教員時代的舊同事,面貌雖然頗有些改變,但一見也就認識,獨有行動卻變得格外迂緩,很不像當年敏捷精悍的呂緯甫了。
? ? ? ? “阿,——緯甫,是你么?我萬想不到會在這里遇見你。”
? ? ? “阿阿,是你?我也萬想不……”
? ? ? ?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躊(chú)_____之后,方才坐下來。我起先很以為奇,接著便有些悲傷,而且不快了。細看他相貌,也還是亂蓬蓬的須發;蒼白的長方臉,然而衰瘦了。精神很沉靜,或者卻是頹唐,又濃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當他緩緩的四顧的時候,卻對廢園忽地閃出我在學校時代常常看見的射人的光來。
? ? ? “我們,”我高興的,然而頗不自然的說,“我們這一別,怕有十年了罷。我早知道你在濟南,可是實在懶得太難,終于沒有寫一封信。……”
? ? ? “彼此都一樣。可是現在我在太原了,已經兩年多,和我的母親。我回來接她的時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凈。”
? ? ?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問。
? ? ? “教書,在一個同鄉的家里。”
? ? ? “這以前呢?”
? ? ? “這以前么?”他從衣袋里掏出一支煙卷來,點了火銜在嘴里,看著噴出的煙霧,沉思似的說,“無非做了些無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沒有做。”
? ? ? 他也問我別后的景況;我一面告訴他一個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來,使他先喝著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
? ? ? “我一回來,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著煙卷,一只手扶著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說。“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得更遠些么?”
? ? ? ? “這難說,大約也不外乎繞點小圈子罷。”我也似笑非笑的說。“但是你為什么飛回來的呢?”
? ? ? “也還是為了無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幾口煙,眼睛略為張大了。“無聊的。——但是我們就談談罷。”
? ? ?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來,排滿了一桌,樓上又添了煙氣和油豆腐的熱氣,仿佛熱鬧起來了;樓外的雪也越加紛紛的下。
? ? ? “你也許本來知道,”他接著說,“我曾經有一個小兄弟,是三歲上死掉的,就葬在這鄉下。我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楚了,但聽母親說,是一個很可愛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來還似乎要下淚。今年春天,一個堂兄就來了一封信,說他的墳邊已經漸漸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領得趕緊去設法。母親一知道就很著急,幾乎幾夜睡不著,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沒有錢,沒有工夫:當時什么法也沒有。
? ? ? ? “一直挨到現在,趁著年假的閑空,我才得回濟南給他來遷葬。”他又喝干一杯酒,看著窗外,說,“這在那邊那里能如此呢?積雪里會有花,雪地下會不凍。就在前天,我在城里買了一口小棺材,——因為我豫料那地下的應該早已朽爛了,——帶著棉絮和被褥,雇了四個土工,下鄉遷葬去。我當時忽而很高興,愿意掘一回墳,愿意一見我那曾經和我很親睦的小兄弟的骨殖:這些事我生平都沒有經歷過。到得墳地,果然,河水只是咬進來,離墳已不到二尺遠。可憐的墳,兩年沒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決然的指著他對土工說,‘掘開來!’我實在是一個庸人,我這時覺得我的聲音有些希奇,這命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為偉大的命令。但土工們卻毫不駭怪,就動手掘下去了。待到掘著壙穴,我便過去看,果然,棺木已經快要爛盡了,只剩下一堆木絲和小木片。我的心顫動著,自去拔開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沒有。我想,這些都消盡了,向來聽說最難爛的是頭發,也許還有罷。我便伏下去,在該是枕頭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細細的看,也沒有。蹤影全無!”
? ? ? ? 我忽而看見他眼圈微紅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總不很吃菜,單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舉動都活波起來,漸近于先前所見的呂緯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后回轉身,也拿著酒杯,正對面默默的聽著。
? ? ? “其實,這本已可以不必再遷,只要平了土,賣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賣棺材雖然有些離奇,但只要價錢極便宜,原鋪子就許要,至少總可以撈回幾文酒錢來。但我不這佯,我仍然鋪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體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來,裝在新棺材里,運到我父親埋著的墳地上,在他墳旁埋掉了。因為外面用磚琊,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監工。但這樣總算完結了一件事,足夠去騙騙我的母親,使她安心些。——阿阿,你這樣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還記得我們同到城隍廟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時候,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的時候。但我現在就是這樣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見我,怕會不認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現在就是這樣。”
? ? ? 他又掏出一支煙卷來,銜在嘴里,點了火。
? ? ?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還有些期望我,——我現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還看得出。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終于辜負了至今還對我懷著好意的老朋友。……”
? ? ? “那么,你以后豫備怎么辦呢?”
? ? ?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們那時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現在什么也不知道,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
? ? ? ? 堂倌送上賬來,交給我;他也不像初到時候的謙虛了,只向我看了一眼,便吸煙,聽憑我付了賬。
? ? ? ? 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里。
? ? ? ?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
(有刪減)
題目:
1. 下列語句中加點字的注音、填寫在橫線上的漢字、加點詞語的理解,全都正確的一項是(? )
①我便害怕似的抬頭去看這無干(? )的同伴
②但他似平略略躊(chú),? ? 之后
③但我現在就是這樣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
A. “干”讀作“gān”,橫線上應填“躇”,“敷敷衍衍”文中有消極頹唐的意思。
B. “干”讀作“gàn”,橫線上應填“躅”,“敷敷衍衍”文中有消極頹唐的意思。
C. “干”讀作“gān”,橫線上應填“躅”,“敷敷衍衍”文中有待人不誠懇意思。
D. “干”讀作“gàn”橫線上應填“躇”,“敷敷衍衍”文中有待人不誠懇的意思。
2. 下列對文章的理解和賞析,不正確的一項是(? )
A. 小說精心構思,將故事場景安排在酒樓上,讓“我”偶遇呂緯甫的情節更加自然合理,“酒”也為呂緯甫的敘述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
B. 聊天時呂緯甫用了“蜂子或蠅子”自比,這與蘇軾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一樣,都表達了對人生短暫和生命渺小的慨嘆。
C. 呂緯甫在為幼弟遷葬時,找不到骨殖,還堅持把墳里的泥土裝進新棺材,看似“無聊”,卻能顯出他盡管頹唐,身上仍有濃濃的人情味。
D. 小說節奏平緩,講述從容,沒有扣人心弦的懸念和沖突,更多的是人物對自己內心的剖析,這種敘事方式拓展了讀者精神探索的空間。
3. 小說第一段畫線句的景物描寫有什么作用?請簡要分析。
4. 小說中呂緯甫說:“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結合具體內容,概括并說明呂緯甫先前和現在“太不相同”體現在哪些方面。
5. 根據小說內容,談談你對結尾段的理解。
參考答案
1. A?
2. B?
3. 渲染灰暗、頹敗、蕭條的環境,映襯客居之地物是人非的景象以及“我”心中孤獨、無聊的心情和愁緒。?
4. (1)曾經壯志凌云的他,現在雖然還活著,卻敷衍度日,得過且過,身上沒有了生機和活力;(2)生活日益走向貧困,性格變化巨大(變得懦弱);(3)迂腐、呆板,精神日益麻木(意志消沉精神頹喪)。?
5. (1)表現了知識分子在革命道路上的迷茫與的彷徨;(2)寄托著魯迅對于知識分子作為一種革命力量的殷切期待。